大鱼和小鱼
大鲲日行万里，又有韦夜施术佐助，行动起来更是犹如蛟龙腾云一般。此时月上中天，漆黑夜幕中有星群璀璨，两岸青山在夜色中犹如潜伏的巨兽，蹲踞江面两岸，投下片片乌黑暗影。空气甘冽，清爽夜风挟着江水草木的湿润气息扑鼻而来，隐隐有一丝甜蜜。他耸耸鼻子，凉气猛然灌入，阿嚏一声霍然转醒。
眼前是银河流汞璀璨星图，幽幽萤火虫萦绕，好似星子坠落一般。耳畔是哗啦啦的划水声，身子随着江水悠悠轻摆，偶尔有水汽蒙在脸上，抬手一抹就是满掌心的水珠。是了，他定是在船上。心里一面想着，一面撑起身子来张望。
但是出乎意料，身下并非木船甲板，而是滑腻腻白闪闪凉冰冰一截长满鳞片的东西。这……是什么？！预感不妙，他惊慌失措想要爬起来，可那东西滑溜溜如冰面，怎么站也站不住。更可怕的是，他分明看清了它的眼睛，像两簇火苗闪着炯炯红芒。都怪他贪玩迷路才被洪水冲走，先是被狐妖追，如今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一只怪物身上。阿娘说得对，不听话的孩子是会被妖怪抓走的。
他不听话，就真的让妖怪抓了。
痛苦的捧着脸，有了被狐妖吓得屁滚尿流的经验，现在反而镇定了许多。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让妖怪吃了。像他这样九岁的孩子，皮肉鲜嫩一定很美味吧？想到这里，撇撇嘴，竟苦笑了出来。
大鲲早已放慢速度，悠哉哉浮在江面上。发觉背上小人的异动，它长躯一转，歪头瞪着他瞧。那娃娃刚与它对上视线，就再也忍不住骇然大哭起来。大鲲眨了眨眼睛，突然仰头哞哞呜叫，胸鳍全力划动，飞快游曳前行。
“你慢点，我……我害怕！”嚎哭之暇，他大叫出声。
那大鲲似是能听懂人语，又哞哞叫着，速度却明显慢下来。银亮的身子如梭子一般，鱼鳍微微并拢，静谧无声在江水中穿行。大鲲本就是灵兽，性子温驯和善。他起初还惊惧慌张，可渐渐发觉这条大鱼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反而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特别是一身银亮的鳞甲，摸上去光滑如丝缎。他玩心大起，忍不住趴在它背上，手脚乱划。
“大鱼，谢谢你救我。”他半闭着眼睛喃喃，若不是这条大鱼相救，恐怕他早已葬身那狐妖腹中了。只是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自己是如何被救，又是如何被大鱼驮着来到这里，根本想不起来了。
大鲲哞哞出声应和，他开心的哈哈大笑，之前的恐惧早抛去九霄云外。骑跨在大鱼背脊之上，两条腿一左一右搭在大鱼身侧轻轻摇摆，很是惬意。他这才看清原来大鱼正朝着家乡的方向前行，顺着这条江一直走，不出一日就可到家了！
他兴奋得拍掌欢呼，高声喊道：“多谢你带我回家。我叫姒文命，爹和娘叫我禹儿，别人都管我叫小鱼。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答他的只有大鲲哞哞的叫声，他抓抓头皮，黝黑脸膛上一双大眼睛灿如星辰。一掌拍在大鲲背上，咧嘴笑道：“我叫小鱼，你就叫大鱼。我没有兄弟姊妹，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大鲲哞哞叫着，突然尾鳍一扫，无数水花铺天盖地向着他砸下来，齐刷刷如瀑布，将他浇得透湿。哞哞唷唷——叫声更加欢悦高亢，似乎还有几分得意。
姒文命擦着满脸的水花，朗朗笑声回荡在江川峡谷之中。一人一鱼携伴同行，大鲲神力瞬息间已到达河谷村寨。可是洪水滔天，哪里还有半点村寨的影子？除了零落四处的残瓦断木，就是人和牲畜的尸骸，空气中漂浮的腥臭味显示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城。
事态变化如此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年仅九岁的姒文命呆呆望着眼前的空茫荒凉，竟一时无法思考。记得那日离家时，村头的无穷花开得正好，胖婶家的黄狗追着他咬，他还答应姬弃要给他带飞燕草的种子。可是现在为什么都消失了？茅屋、篱笆、炊烟、田埂、黍子，为什么全都消失了！他不可置信的闭上眼睛，希冀再睁开时一切都可以恢复如初。大鲲在耳旁低叫，听起来有些像牛，他还记得姬弃家有一头耕牛，总是慢悠悠走在田垄间哞哞的叫。
“大鱼，这里就是我的家，是不是很漂亮？”他仍旧闭着双眼，嘴角微扬，伸出手划向虚空，“这里是一条河，这里种着无穷花，这里有个树墩，胖婶家的黄狗总爱趴在上面打盹。大鱼，你看见黄狗了吗？”
哞嗷，大鲲甩甩尾巴，仰颈悲鸣。他心里真疼，好像有一次被锯齿草割破手心那样疼，可是阿妈再也不会给他包扎了。泪水夺眶而出，就像眼前汹涌奔流的洪水，湮灭了他的生命和快乐。
“阿妈！”他嘶声哭喊，挣扎着就要扑下去。大鲲是何等灵透的神兽，怕这娃娃悲恸之下失去理智，急忙长身一卷将他牢牢缚住，宽大背鳍如扇子般盖住他头脸，将那一切惨象遮去。
姒文命被大鲲卷在怀里，渐渐止住哭闹。冰凉的鱼身贴在脸上，他的眼泪终于不再流了。阿妈说过，男子的泪水价值连城，是不能轻易哭的。村里巫人也说，男子流泪会失掉阳火，会遭阴邪侵入。他现在一直哭，阿妈就会不高兴了，说不准妖怪也会来趁机吃掉他。也许阿妈并没有死，她或许也坐着大鱼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是去帝都找阿爹了。对，一定是去找阿爹了！
一念及此，姒文命擦干了眼泪从大鲲的背鳍下钻出，凝望着变作废墟的村寨，“大鱼，我们去帝都！”口吻坚定中透着几分决然。大鲲昂首，鱼鳍翻动，猛然长啸着冲天而起。呼啦啦，水浪翻卷激腾，大鲲银色细鳞蜕变成厚密翎羽，胸腹下伸出两只强健的脚爪，方扁头部逐渐缩小化为禽首，生出尖厉的鸟喙。而原本的胸鳍也向左右伸展，刹那长成丰满双翼。啁啁……短促高亢的鸣叫声划破天际，半空中潇洒打了个旋儿，振翅高飞。
岷江河谷，年幼的姒文命与变作鲲鹏的大鱼一起，迎来了生命里的第一次腾飞。
【注解：鲲鹏，《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