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二）
“你是当真不知道？”万贵妃半疑半信，举棋不定地睇向庄胭珞。
“臣女愚昧，还请贵妃娘娘言明。”
少女秀外慧中，瞳孔纯粹毫无杂质，一片坦然。
或许庄胭珞是知道那么点头绪的，却也是模糊不清，权当做是不知道好了。
良久，万贵妃拍了拍身边的位子，柔声说，“你且坐下来，本宫给你讲两个故事，听完以后，不用本宫说，你也一定知道了的。”
庄胭珞犹豫一瞬，她小时候最喜欢听娘亲讲故事。
今日万贵妃要对她讲，她却感到了抗拒和抵触。可到底是在贵妃殿中，她身为臣女、客人，也不好意思驳了主人的面子。
坐定了，万贵妃望着窗外，目光是读不懂悠远，意味深长，思索片刻。
“自古宫中惯例，一年选宫女，三年选秀女。”沉默良久，万贵妃徐徐开口，声语在空中透出些许悲凉，说故事的口气熟稔，“两年前的选秀，宫外头进了许多新鲜美貌的面孔，无不是琪花瑶草、天生丽质，有的小家碧玉，有的艳压群芳，最重要的是年轻，含苞欲放。”
“玉质天成是好事，但玉貌花容多了，难免会‘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那个秀女的眼睛像那个妃子的，那个秀女的双唇像哪个妃子的事情层出不穷。曾今本宫见过一位秀女，她的脸型生得和本宫相似，都是珠圆玉润的鹅蛋脸。”
庄胭珞听在耳中，渐渐明白了什么，却又安慰自己没有那么巧。
万贵妃还在叙述着，“那位秀女没有家世后台，却仰仗着陛下的宠爱，封了美人、婕妤，怀了龙嗣，步步登高，后宫之中容不下她的许多，容得下她的鲜少，那秀女的龙嗣不足四月便夭折不保，紧接着不知被谁举报说是腹中胎儿并非皇帝骨肉，龙颜大怒，从此打入冷宫，郁郁而终。她这一生虽然悲哀，也算是享尽了芸芸女子求之不得的圣宠。”
听得庄胭珞阵阵发凉。
她这一生虽然悲哀，也算是享尽了芸芸女子求之不得的圣宠？皇帝可有半分出自内心的喜爱过她，像男子对女子纯洁的爱恋？她是因为长得相似而对她宠爱有加。
又是替身又连遭陷害，可不像足了前世的她？
至少那秀女还曾风光过，庄胭珞的日子平淡无味如开水般。
庄胭珞交握着一双手，右手大拇指摩挲着左手的虎口，那里隐隐发麻作痛，她盯着自己雪白纤长指尖上面一轮惨淡的月牙白，即将陨殁。
心下一紧，庄胭珞确然想不通为什么万贵妃会着急为她许配人家、告诉她后庭闱事。
她的胸口发闷，像每至暮春那种沉郁压抑的湿气弥漫，快速侵略万物，披上一层湿漉漉、黏腻的外衣。
寝殿阴凉，外头仍然是骄阳似火，风吹入，夹杂着闷热。
她深感时间过得太慢太煎熬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庄胭珞思索一番，镇定说，“这是第一个故事了，臣女愚昧，还请贵妃娘娘讲第二个故事。”
“不着急。”万贵妃风轻云淡地笑着。
唤了宫婢入内，榻子前放一张圆桌，铺上四喜蝙蝠纹浅白亚麻棉桌布，宫人布置了茶水点心，沏一壶上好的乌龙茶，殿内顿时茶香四溢，空中飘散着幽幽清苦香气，沁脾怡人。
庄胭珞像一根弦紧绷着的身子这才稍稍懈怠。
万贵妃唤来贴身女官，贴耳悄声嘱咐了几句，庄胭珞并未放在心上。
有宫女帮她斟了杯茶，庄胭珞忍不住深吸一口浅淡清苦茶香，顿时鼻尖盈满了香甜。女子爱茶多半为了保持身形，她爱茶却是为了从袅袅烟雾中寻找到月白色锦袍上一缕稍纵即逝的药香。
两手圈住茶杯，温热直达庄胭珞虎口，僵住的手腕舒适了许多。
或许是太沉浸的缘故，庄胭珞并未察觉到万贵妃投来的含笑一睇，只专注品茗乌龙茶，等发觉时，万贵妃早已美眸一转，目光落在摆盘制作精致的糕点上。
“这是芙蓉酥，胭珞还没吃过宫里的芙蓉酥吧？宫里的芙蓉酥比民间的更要好吃，快来尝尝。”说着便素手挑了一块，庄胭珞这才留意到万贵妃小拇指上戴了一支很好看的长甲套，玫瑰金的花纹，连翘金银花的样式。
万贵妃将糕点放在庄胭珞的瓷碟上，见庄胭珞留意，取出了长玫瑰金蔻丹，给庄胭珞瞧，“本宫见你很是注意，不若拿去瞧瞧。”
庄胭珞连忙摆手道：“多谢贵妃娘娘。”
看见眼熟之物，她只是不由得回想起了前世傅雪时常戴在小拇指上的这个玩意，后来听了宫里的老嬷嬷说，这才知道这长蔻丹甲可以藏药粉……庄胭珞毫无戒备地拿了碟子上的芙蓉酥吃，配着乌龙茶味道确实好。
万贵妃盯着她笑。
“现在本宫可以给你讲第二个故事了。”万贵妃抿了几口茶，询问庄胭珞吃好了没，她点头，于是吩咐宫女将糕点换下，圆桌撤了下去，摆上了一张高脚小杌子，冰了银耳莲子羹。
庄胭珞向来喜欢吃甜食，总是难忌口，加之这宫中的乌龙茶、芙蓉酥、银耳莲子羹味道着实好，端着一颗不吃白不吃的心，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吃到一半才意识到肚皮撑了。
万贵妃却也是不着急，慢慢抿着莲子羹，庄胭珞吃了一碗半，她才吃了几口。庄胭珞感叹，难怪万贵妃身材极好，为了自己将来的身材着想，于是默默放下了碗。
收了高脚小杌子，下午茶吃得差不多了，两人漱口洁颜，万贵妃这才说起了这第二个故事。
“不知你可有曾听闻摘星殿原本的主人的故事。”说这句话的时候，万贵妃有些出神，语声缓满流长，颇有几分戚戚。
听闻过的，不过那是皇室秘闻，民间传的版本压根牛头不对马嘴，后来听的正儿八经的还是入宫后才了解的。生活在宫外的十三岁的丞相嫡女怎么可能知道？
庄胭珞恭敬答道：“臣女略有耳闻茶肆里百姓的流言传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万贵妃笑了，如春花绚烂，“瞧本宫这记性，你又怎么可能有耳闻呢？大概是你的眼睛在告诉本宫，你太聪明了，无所不知，所以本宫才不自觉问，你莫要介意。”
她就算介意又能如何，万贵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需要揣摩的，又不能想太久，最好不假思索，伪装得像是第一反应般。
“这摘星殿……”万贵妃温柔动人的声音。
“陛下驾到——”太监尖细嘶哑的语调。
几乎是同一刻响起，庄胭珞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
手就被万贵妃猛地紧紧攥住了，万贵妃修长尖锐的茜素红蔻丹的指甲不轻意擦破了她的皮肤，留下一道同色的划痕，庄胭珞‘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身子被推了过去，万贵妃的声音响起：“碧玺，带她回摘星殿，立刻！”声音透出刻骨的冷漠，像无情的侩子手。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被力道大得惊人的女官连扶带拉地拖了下去。
珠帘微动，她看到一道明黄的身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