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一）
比起前世初见来得更为年轻的容颜，雪肤吹弹可破，温香艳玉，宛若出水芙蓉，身姿婀娜，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宫装明艳，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不失华贵，笑容楚楚，风情万种，温柔沉默，观若可亲。
庄胭珞震惊，倒不是因为万贵妃有多倾城，而是因为她沉着的笑容，分明和前世她所见的那个脾气暴躁无礼的贵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容颜到底是一个人。
搁置下心下疑惑，庄胭珞平静地福身垂首道：“臣女拜见贵妃娘娘。”
“不必多礼。”万贵妃上前一步，虚扶了她一把，庄胭珞顺势起了身，手却被万贵妃柔夷牵住了。
万贵妃不由细细端详眼前这位人淡如菊的少女，少女面容清丽秀气，尚带着柔嫩的稚气，和寻常闺阁女子不一样的是，有一种洒脱自如的透彻，少女双颊粉晕，许是外间日头。
到底是客聪慧可人的，论胆识和聪慧不输天下任何女子。
万贵妃心下愈发欢喜落落大方的庄胭珞，柔声说道：“累了吧，外头太阳毒得很，本宫特地准备了绿豆汤和糕点小食，清热解暑，也不知是否合你胃口。”
牵着庄胭珞坐到了玫瑰蹙金的美人长榻上，面上铺了一层松软的大张雪白毛毯，像动物的皮毛，看着燥热实际坐上去凉凉的舒适得很。
庄胭珞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极地雪狐的皮毛，一寸千金，可遇不可求，前些年丞相府也得了一张，肚皮那么大丁点，一家人做了圈披风围脖就没了，不想今日能在万贵妃寝殿中见到这么缝合细致的一大张，不免稀罕。
万贵妃瞧出了庄胭珞眼底啧啧称赞，素手端了绿豆糖水递过来，于是细细看着庄胭珞的眼睛，默默笑道：“极地雪狐裘固然珍贵，也得放对地方。固然能看出这是珍宝，若是你今日在一农户间发现，难免半信半疑。”
忽然感到接过来的瓷碗灼手得渗人，碗壁凝结的水珠腐蚀着掌心。
庄胭珞端着碗的手僵住，微颔首，不发一言。
万贵妃宠冠六宫数年，当然不可能仅仅是一位蛮横无礼的女子，前世她对庄胭珞的暴躁缘是因郑卿。
万贵妃眸中盛满浓浓笑意，“快些试试，这是本宫亲手熬的。”
庄胭珞依言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殿内安静得只剩瓷勺子舀起糖水的滴滴声。
那一席话分明就是意有所指，借以毛毯暗喻她的身份，教导她该如何端正自处……可是为什么万贵妃会抛出这番话。
庄胭珞心下百思不得其解，问了出来又显得自己太过浮躁了，只好压下，勉强笑脸相迎，感到笑得面皮僵硬，难免做作，没了表情。
万贵妃笑道：“你喜欢就好，本宫待字闺中时最拿手的便是熬糖水和做小食，全神贯注，用心去做，火候拿捏得好，做出来的食物才会美味，让食客感受到其中的滋味如何。”顿一顿，又道：“从前甚至现在，本宫时时心浮气躁，总是沉不下气来，一遇到什么事情，暴脾气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庄胭珞汗颜，原来如此，难怪性子差这么多！其实万贵妃雍容沉静，倒有几分贵妃的气度，只是一遇到什么事，立刻没了淡定。
她猛然惊觉，何其像极了她前世的性子！
一丝奇异流窜。
“自从本宫从糕点师傅那里学会了做这些个甜蜜，起头总是会闹出乌龙，连连失败，没过几日，失败的次数多了，苦头吃了不少，长了记性，记住了要领，再适当加以运筹帷幄，运用驾驭，这做出来的糕点竟远胜糕点师傅。”
万贵妃眉目细致的桃花眼妩媚动人，隐隐流动着奇异的光彩。
她笑吟吟地牵过庄胭珞的手，笑容温婉亲昵，如同话家常般徐徐说道：“这人生又何尝不像制作糕点，拿捏、火候必不可少，等你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便是运筹帷幄、随心所欲之时。本宫和你一样的韶龄入宫，那时天真烂漫，许多事情都未明白，因此犯了很多错，本宫不希望你和本宫一样，走上这条不归路。”
庄胭珞听得一愣一愣的，抬眼对上了万贵妃警告意味的目光，起身退开一步，跪地敛眉道：“贵妃娘娘明鉴，臣女实在不知贵妃娘娘在说什么！”
她知道，也不知道，万贵妃说得隐晦，她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可却强迫着自己不去知道。
一时间思绪搅乱成乱糟糟的一团。
万贵妃倏然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冷漠了许多，“你是丞相嫡女，生得眉目标志、娇俏清秀，今日又立下大功，少不了赏赐封号，定有许多权贵公子趋之若鹜，踏破了丞相府的门槛求亲。本宫看你端庄姝丽，不一定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本宫膝下有爱子卿，清风道骨，博学多才，胜世间无数男子，与你是般配的。”
总算说到重点了……庄胭珞却是粉面飞霞，脸上火辣辣的。
万贵妃说话未免太露骨了些！
前世她没能达成的愿望，今生却如愿以偿，且是不请自来，这算不算是祸兮福所倚呢？她有点好笑的想。万贵妃为何这么着急将她许配给郑卿，堂而皇之地就摆上台面，也没事先打个招呼，好歹也得和爹爹说一声……
庄胭珞自己当然不敢贸然做主，尽管她是很想应承下来的。
也考虑到今生她和郑卿尚未有过一面之缘，突如其来的婚事，郑卿就算应允了，两人也只能过得如同联姻情谊、举案齐眉，要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当然不想成为联姻的陪葬品，留下坏印象。
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万贵妃默默盯着眼前的少女，浑然成熟的面容不辨喜怒，她不自觉抬手转动着手腕上的白玉鎏金宫镯，叮咚响着。
“卿儿身子弱，想必以你的见识，也是略有耳闻的，他是皇上的宠子，本宫再疼爱不行的心头肉，不能说将来他会登基为皇，但是封地辽阔绵延万里是必然的，他出类拔萃，和你的脱颖很般配。本宫赞成你们的婚事。若是你拿不定主意，本宫自会去向庄丞相提亲，但是主要还是得听听你的意见。”
万贵妃的语气柔和了几分，像一位苦口婆心的慈母。
庄胭珞低着头，脸颊苹果般红彤，耳根子能滴血。
苍天大地，变化来得也太快了，她都没有准备好，还有万贵妃娘娘你是怎么回事，身为个后妃没有后妃的矜持，张口闭口就是般配、提亲等等，诸如此类。
前世的万贵妃可不类此时，郑卿要娶她，她死活不答应，冷着一张脸回绝，他们千方百计地说了数次，万贵妃就冷漠无情地如数回绝，末了还补上一句，本宫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死心罢！
哪里像此刻，恨不能把郑卿往她怀里塞，打包好还倒贴。
庄胭珞的垂头不语，看在万贵妃眼中以为她是不满意，务必君临天下才配得上她。
不免有些许微怒，克制笑道：“想来你有凤来仪，未必看得上卿儿。那筠儿如何？他的封号虽比卿儿小一道，却是卿儿的哥哥，很是照顾、宠爱卿儿。他和太尉立下战功赫赫，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若说皇位的不二人选，当之无愧是筠儿。女子皆想嫁世间最好的男儿，除了筠儿，本宫想不出世上有哪个男儿可与筠儿比肩，郑亦出身卑微，本宫不便多说了。”
循循善诱的语气，庄胭珞愈来愈难看，方才仅有的一点点羞怯一扫而光。
万贵妃不是想把她许配给郑卿，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给她立下婚约！
心头的异样终于有了大致的轮廓，庄胭珞仍旧想不明白万贵妃目的何在。
她庄胭珞还没卑微到随意许配给谁谁谁的境地，郑筠或许会成为这世间万人之上的主宰者，却并非会是她心中最好的男儿。
前世她选择了无悔所爱，今生、来生、往生，三生三世不会改变，即便是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她依然会在桥畔等着他，哪怕千年万年。
可这世间是没有来生的，她重活了前世，只剩今生了，不可能做到事事完美无缺，她只能尽力做到了无遗憾，断然不能似前世般浑噩。
此生她会忍，是量力而行。
“贵妃娘娘。”庄胭珞的声音里透出愤怒抑制不住地颤抖，猛地抬起头直直盯着万贵妃，“臣女实在不明白万贵妃的意思！臣女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郑卿是优秀的男子，郑筠亦是，但是贵妃娘娘凭什么认为您可以主宰左右臣女的婚事。您有话想对臣女说，娘娘不妨挑明了说，臣女还受得住。”
面对着乌压压一裙朝臣她能行云流水地受过来，万贵妃言外之意她又何尝听不出来，她不敢想，自己东猜西猜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开门见山地说出来。
万贵妃惊愣住，被少女眼中决然摄住，清透灵秀的瞳眸灿若星河，透出无往不胜的坚毅和决绝，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