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田有民屯和军屯之分。所谓民屯,也就是将荒芜的、无主的土地充公,再招募无地农民、流民来垦荒耕种。
去年许都初定时,曹操已经在许都周边搞过一次屯田了,那回是军民齐上阵,颇有一番成效。
虽然曹操尝过甜头,但是在眼下这个时间点上,曹昂忽然提出在徐州搞民屯,曹操心里还有些举棋不定。
这年头,土地和人口资源大多都掌握在世家手里。他们占据土地,奴役百姓,隐匿大量的人口为己用。
任凭天下大灾不断,战乱频发,百姓流离失所,世家大族依旧良田阡陌,家财万贯。
而屯田政策直接损害的就是世家的利益。
曹操很清楚,这些世家就是汉祚衰微的祸根,不仅祸国殃民,还会严重威胁到曹操在当地的统治。故此,当他入主兖州的时候,对世家重拳出击了一番——然后就遭到了反噬。
兖州之乱的教训太过深刻,杀边让说白了只是一个导火索,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曹操动了兖州世家的利益。
散会的时候,曹操将祢衡单独留了下来,向他道出自己心中的顾虑。
那言下之意就是,我在徐州搞屯田,陈登他们会不会反复横跳来造我的反?
祢衡思咐片刻,出言道:“世家固然是为了家门之私,一己之利,这一点上的确和兖州并无不同。然而徐州世家大族为了躲避战乱,多半早已迁居别处,留下来的,除了私利以外更需要求存。也正因如此,此前刘玄德虽有贤名在外,又是天子亲封的徐州牧,但事实上徐州人心所向仍在袁绍。袁绍有人望,又是世家之首,人们以为只要得到他的庇护便可保一方安宁。而今袁谭为了立威,不顾后果也要对异己赶尽杀绝。袁谭专横至此,必然会使得世家离心,此乃大势所趋。眼下徐州又亟待治理,多年战乱,加上世家迁移,留下大片无主之地。此时施行民屯,既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土地收为公有,也不会伤及陈元龙他们的家门之利,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全,主公何虑之有?”
“正平所言在理。”曹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认为该如何安抚陈元龙?”
祢衡道:“主公不妨表他为徐州牧,让他在徐州兴修农事。如此一来,既可使徐州之地尽快恢复生机,也利于主公积攒人望啊。”
曹操颔首以表赞同,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入兖州破黄巾、除污吏,惩豪强,兖州世家大族对我积怨深重,名士也对我多有指摘,都说刑罚过于严峻,但治乱世焉能不用重典?可他们宁可让兖州战乱再起,也要勾结起来叛我。世家难除啊,我自当以此为鉴,就依你之意,表陈元龙为徐州牧便是。”
“主公误会了,我方才所言,并非只为安抚世家。而是因为陈元龙有治世之能,也有济民之志。”
“哦?”曹操捻着胡须道,“我对他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此人在农事上颇有建树,以眼下徐州的情形来看,倒是可堪大任。”
“主公英明。”祢衡微微一笑,“至于世家,主公若是以兖州之乱为鉴,而放弃对世家豪强的打压,受其掣肘,那么于国于民,于主公的霸业,都有累卵之危啊。”
曹操愣了一下,“难道不该以兖州为鉴?”
祢衡摇了就摇头,“在我看来,主公在兖州诛杀边让,打压世家豪强,其中错处只在时机,并不在实质。”
“哦?”曹操眼前陡然一亮,兖州之事,就连他身边至亲至信之人都觉得他有重大过失,甚至还出了叛徒,这还是曹操头一回听到有人为他正名,简直有些不敢想信。“正平当真以为,我是错在时机,而无实际错处?”
“不错!”祢衡正色道,“汉祚之衰,并非只是外戚宦官争权之祸,更是世家豪强之祸!世家把持仕途,把持言路,竟做些沽名钓誉,损公而利己的勾当,当今天下所谓名士,何尝不是世家门生,与世家沆瀣一气?其中真正忧国恤民的又有几人?”
“哎呀,正平所言甚合我意!兖州之事过去这么多年,知我心者,唯你一人而已!”
曹操这下总算找到知音了,随即起身拉着祢衡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旁挨着自己坐下,要和他好好论上一论。
祢衡于是侃侃而谈,道:“前汉便有‘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之语。地方官吏宁可得罪高官,也不敢得罪当地豪强,可见豪强横行到了何等地步。武帝虽以重典整治,颇见成效,却未能除根,待豪强死灰复燃之时,其势更盛。昔年王莽欲求改制而不得其法,世祖因循之,曾下令度田,到底也未能彻底改制。现如今,豪强非但没有消亡,反倒与世家合流,终成今日之势!”
曹操一拍大腿,说道:“自世祖、明帝之后,天子皆年不及四十而终,桓帝三十六岁崩逝,竟已是天寿了。天子薄命,权柄下移,汉祚焉能不衰?前有外戚宦官弄权,后有党锢之祸,现如今世家羽翼已丰,岂非是天要亡我大汉呐?!”
祢衡差点被口水呛到,心道你居然还说别人老刘家皇帝短命,你们老曹家的基因又好到哪里去了?
不过说起来,东汉皇帝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短命。
算上前少帝后少帝,东汉一共14位皇帝,只有大魔导师刘秀一个人活过了60岁,到他儿子汉明帝活了47岁,寿命也还算长的,除了这父子二人,后面就断崖式下滑了。其中还出现了一堆娃娃皇帝,古代小孩本来就难养活,早夭也并不奇怪。比如殇帝出生百日在襁褓中登基,一岁而亡;冲帝两岁登基,三岁而亡。除了早夭的还有被权臣给毒死的,像质帝八岁时就被梁冀给毒死了,而少帝刘辩被董卓毒死的时候也不过就十五岁。
皇帝一个个都这样朝不保夕,朝廷不乱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这时祢衡看了曹操一眼,道:“汉祚早有衰微之象,眼下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