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出自己的想法之前，祢衡首先对曹操提出了一个灵魂拷问。
那便是太祖所说的，要干大事，必须得考虑清楚的问题——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辩清真正的敌友关系，绝非一件易事。
曹操抚着胡须想了一想，好像漫山遍野都是敌人呀，袁绍只是其中最强大的那一个而已。
朋友？
孙策姑且算一个，那也只是暂时的，将来必然要翻脸，这一点无需多说。
就这还只是战争层面的，要考虑扫除积弊，那形势就更严峻了，对付世家这种想法实在太过逆天，根本为天下士人所不能容。
曹操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还真是四面环敌，孤立无援呐。”
祢衡道：“非也。敌人虽众，但人心不齐，各有所图。趁着四方扰攘之时，可借势打势，分而化之；主公看似孤立无援，实则不然，敌人的敌人皆可为友。”
曹操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大腿，“是也！世家之恶，可谓祸国殃民。这普天之下寒门子弟、黎民百姓，皆为我友。”
“主公英明！”
祢衡接着又和他说了，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变得少少的。
对于这种超越时代的战略思想，曹操压根闻所未闻，不过他稍稍一琢磨，便意会出其中精妙之处。
要说曹操这个人吧，文治武功都不在话下，也足够心狠手辣。
对于一位帝王来说，这些都算得上是核心技能。
捋顺了敌友关系，要如何对敌，如何待友，这方面无需祢衡提点，他自己也明白应该怎么做。
曹操不禁感慨了一句：“古人有云‘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昔日项羽能征善战，然而得土地易，得民心难。百姓只畏其威，而不怀其德，终有乌江一败。”
祢衡看了他一眼，道：“寒门子也好，黎民百姓也罢，凭主公治世之能，想让他们归心，绝非难事。”
乱世百姓所求不过是一条活路，一口饭吃。事实上想得民心是最容易的，很多人做不到的原因，一来是军纪问题，二来就是压根没把百姓当人看。
礼乐崩坏的时候，取而代之的就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处于食物链最低端的百姓简直和野草没什么区别。
对于曹操来说，别说什么把百姓当朋友了，他但凡能把百姓当人看，军纪上的问题在他的军中，并不难解决。首先曹操本人就是有治军能力的，而且军中也不乏治军良将，像曹昂、高顺、曹安民、夏侯惇、夏侯渊、于禁等等，数都数不过来。
从这一路出征就可见一斑，虽然不能说秋毫无犯吧，但总体上也没什么可指摘之处。
当然啦，这并不是因为曹操转了性，而是因为发兵征讨袁术，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争夺人口资源，再加上还要和袁绍争夺人心，可不得格外注重军纪吗。
说起来也出过几回乱子，好在动静不大，犯事的大多集中在纳降的士兵之中。这事祢衡还没开口呢，曹操自己就先说了，子修说得对呀，军纪还须严加整肃才是。
说着说着已经到中午了，曹操吩咐左右将午饭送了进来，二人一边吃着饭，一边继续聊。对屯田之策，还有如何打通寒门子弟的上升渠道问题又探讨了一番。
这时祢衡说道：“仅凭这些还不够，若想撼动世家根基，还需釜底抽薪。”
曹操一听就来了兴趣，用袖口胡乱抹了抹嘴，“如何釜底抽薪呐？”
祢衡道：“世家因何而盛？就是因为经学尽在世家掌握之中，他们传经授业，广纳门生，然后再互相举荐，门生故吏随之壮大，焉能不盛？”
“的确如此啊，自袁氏兄弟起兵之后，门生故吏便争相归附，这些人，只识其主而不识天子。”曹操嗤了一声，将筷子一摔，“这些人，宁肯不忠于汉室，也要为袁氏尽忠报恩！”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是因为这个时代普遍存在一种二元君主观。
这是先秦遗风，从先秦到秦汉，这种观念虽然在形式上有所演变，但却始终存在。
到了东汉，士大夫们除了将皇帝视为君主以外，举主和故吏，辟主和僚属之间，事实上也存在君臣名分。
顾名思义，举主就是举荐自己做官的人；辟主就是征辟自己的做官的人。
除此之外，由于汉以孝治国，在尊师重道的道德标准下，门生和授业恩师之间也存在如同父子一般的依附关系。
东汉士人崇尚名节，为自己的举主、辟主、业师尽忠尽孝的行为也是很受推崇的。
比如袁绍的父亲袁逢去世的时候，荀彧的叔父荀爽就为他服了三年孝。
说起来荀爽当年还拒绝了袁逢的征辟，并没有就任。但是袁逢死后，荀爽仍然选择去为他服孝。这么一来，自然是孝名远扬啦。士人深受感动，纷纷效仿。
从那以后，东汉士大们之中孝子贤孙简直层出不穷。
这种君父臣子的观念发展到当今之世，士大夫名为天子之臣，实际上却是各为其主，至于那位大汉皇帝刘协，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吉祥物。
能够发展到这个地步，世家可以说是功不可没，首当其冲的就是汝南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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