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公主
在我将这套花哨的鞭法学得十分精练以后,将军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倒也不是府内出了什么么蛾子,这件事的起源,来自于宫闱。
说来也怪,当朝皇帝同我爹爹一般大,近日却顽疾缠身,且寻不到病根,难以根治,这急煞了御医院无数医术高明的御医。而后不知是何人提出了去寻隐迹山野的占星师,历时一年,终于寻到。这占卜师前往宫闱之中,只一夜,便找出了病根。
原是皇帝住的朝阳殿背对着清荷公主的寝殿,而这清荷公主自打出生便是至阴之身,且不知染了什么怪病,长到如今十三四岁依旧只是三四岁孩童的性子,宫里众人私下都唤她作傻子公主。
占星师说,她如此冲撞天子,必然使其落下顽疾。
这话传到了皇帝的耳里,皇帝当即下令要清荷公主搬出皇宫,但表面也不至做得太过,而是在宫外亲赐了一座府邸。
好巧不巧的,这座府邸,便是在威远大将军府邸旁。
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的用意,将这位不祥的公主赐在威远大将军府旁,显然是有意疏远威远大将军,但下的旨却还是打着十分信得过威远大将军的名号,要大将军好生保护着公主。
这事在整个都城传开后掀起了巨大的风浪,然我爹倒是没什么反应,没有仗打的时候,他便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每日待在家侍弄花草,看晨起日落。
我于一次随奶娘偷跑去集市玩时在茶楼听旁人说起这件事,并知晓了始末,我那样小的年纪,却在心中生出了满满的酸楚。
我不懂,我爹爹他待人这般好,何以大家都这般敌视他?
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爹爹他待旁人是从不留情的。
我颠颠地跑回了将军府,顾不得害怕自己偷跑出去被爹爹发现了,直冲进爹爹的花园。爹爹听见动静,抬了头,他才不过三十多岁,本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却熬得眼角眉梢皆是深不见底的纹路,眼底亦有散不尽的忧愁,他见着我,才勉强能笑出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爹爹将我揽进怀中,问我:“萤儿怎么了?”
我扯扯他的耳垂,将头深埋进他怀里,闷闷地同他道:“爹爹,咱们家隔壁是不是要搬来一位公主?”
爹爹愣了愣,他那样聪明,大抵已经猜到了我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却依旧不动声色,只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安抚我道:“萤儿莫怕,不管到什么时候,什么境地,爹爹都会护着你的。”
我探出头来,伸了最小的手指要同他拉钩,他面上带着笑,甚郑重地同我拉了钩,是为许诺。
我甚满足,起身要走,爹爹却将我喊住了。
“萤儿,爹爹希望你知道,爹爹不管做什么,都是为着你着想的,不让你一个人出府,也是担心着你身子弱,怕你出什么事。但你若真是在府里呆得闷了,便去找苏恪,让他带着你出府,爹爹也放心些。”
我想着爹爹待我真好,且以后又可以十分光明正大地去找哥哥带着我出府,便甚高兴地重重地点了头,而后还是觉得不足以表达我对爹爹的喜爱,又跑了回去在爹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然粗心如我,自然没有发现自那日起,那个带着我出去的奶娘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数月后我问起,侍女也只是支吾着同我说她早已归家成亲生子,我便再没细想……
几日后清荷公主的轿撵便到了将军府旁的府邸门前。
我趴在两座府邸的隔墙上,想从高处瞧一瞧这个传说中的不祥的公主到底长什么模样。
但随行的人着实是多,我隐约只能瞧见清荷公主穿得十分素雅,下轿时似乎没站稳,有些踉跄,后被人扶住,缓缓走了。
她低着头,我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我以为,在高处大抵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景致,却原来并不行,我自以为英明的法子不管用,这委实有些折损我的颜面。因此我从善如流地迅速从墙上滑下,然后奔向将军府的大门口。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我只来得及瞧见清荷公主进自个儿府邸前的最后一个侧影。
然只那个侧影也足够让我惊艳。
深邃凹陷的眼睛,英挺的鼻子和嘴唇,轮廓极为分明。
我痴痴地将她望着进了公主府——及腰的长发直直地垂下,连一个发髻都没有,身量纤纤,白色的衣袂翩跹着,束腰的带子在其背后被打了一个极为漂亮的结,她的双手拢在袖中,脚步略微有些沉重,却仍旧有种病美人的凄婉。
当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啊。
我心中这样想着,决定一定要同她结识一番。
可见我从小便有发现美的眼光。
是夜,我从床上偷偷地爬起来,又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将军府夜里的守卫并不多,然虽不多,却也不是没有,且大多数都在我的房外不远处——爹爹真的太过担心我。
这会子正是守卫们交接之时,我从屋外掩了门,制造出我始终还在房中的假像,才弓着腰往后走去。
将军府与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将军府的后墙对着的是公主府的侧墙,我个子尚小,将军府的墙又太过高耸,是以我想爬上去甚为艰难。搬来了墙角堆砌的的几块厚砖垫在脚下,又扯了鞭子挂上墙顶,虽然难,但总归是爬了上去。
我坐在墙顶默默地揉着腿,却听公主府院中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时疏时密,或缓或急,我低了头往下瞧,坐在石凳上的那人雪白的衣袂随着指法上下翻飞,院内琴音缭绕,满堂花醉。
不是清荷公主又是谁。
美人抚琴,配了这漫天的星光,当真是绝美的光景。
连带着我都诗情画意摇头晃脑了起来。
美人听到动静,抬眼瞥见了我,转身抱着琴就要走,我急忙出声阻止。这一阻止,手上的力道没控制住,整个人重心不稳,直直地便一头栽了下去。
美人见了这一幕,掩着嘴便笑起来。
我是背部着地,屁股上肉多,摔得最疼,身上嘴里还沾染了许多的枯草末,简直狼狈不堪。但见她笑了,我便也觉得十分滑稽,咯咯咯地随着她笑起来。
笑完了,她也不走了,站在原地问我:“你是什么人?深夜来我府里是要作甚?”
唔,声音有些粗,却还是好听。
我从地上爬起来,将嘴里的草吐了个干净,才摸着头嘿嘿道:“我是隔壁将军府里的,我叫苏留盈,留名青史的留,香盈满袖的盈。我没什么想法,就来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爹爹同我说,流萤这个名字太过女儿化,若是出了府,同旁人说起时,必定要换个硬气些的名字,我想不到劳什子硬气些的名字,便将名号换了两个字,叫仍是这么个叫法。
她便又笑了。月光之下我总算看清了她的脸,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上升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英气十足,若不是一身女子的装扮,我大抵真要以为是个男儿身。
这副有灵气的模样,又哪是那些市井之人口中的三四岁儿童的心性?
我遂得出一个结论:能目睹的事切勿耳闻。
然这番结论在今后的人生中却没能让我记住,否则大抵也便不会有太过痛彻心扉的爱恨,这都是后话了。
“我听旁人说你是个傻子公主,可这么瞧你,他们说的一定不对。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很聪颖,还会抚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公主。”
她一直在笑,听了我的一番言辞笑意更是直达眼底。
“你这样小的年纪,又见过几个公主?你方才说你叫苏留盈,你姓苏,是苏大将军的幼子?”
我点点头,她便又道:“旁人说我是傻子,我便是傻子,你方才发现的那个我不是我,你同旁人说起时也只要记得我当真是个傻子便可,懂吗?”
我睁大了眼,甚为惊异地问:“你只是装作傻子?”
她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赏:“你也很聪颖。”
在我为自个儿发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感到自豪时,美人的庭中却好似传来了声响,她冲着我挥挥手,“我府里的管家大抵发现我不在房中,要来寻我了,我先回去了。”
我十分不舍,将她喊住:“那你明天夜里还会来这里抚琴吗?”
“你还来吗?”
“只要你来,我肯定也会来的。”
“那我便来了。”
“好!”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中欢喜,却又想到一件事,“可是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顾轻罗,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轻罗。”她说完便抱着琴离开,留我愣在原地。
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轻罗。
这样巧,这样注定,她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轻罗,我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