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苏流萤
月歌在南天门前领了一行队伍，自个儿坐在最前方的高头马上，他一袭暗红色的华衣，羽冠高高竖起，同平日里月白风清的样子很是不同，但却是一样的好看。
他恰于南天门正当口处，很容易便瞧见了我们，这会儿待到我同天后将话一一答了，下了马走至跟前挽了我的手，同他母后道了别，牵引着月华上花轿。
天君站在花轿跟前，同往日里我所瞧见的威严凛冽的他不大一样，他今日好似格外苍老，眉宇之间皆是说不出的忧愁。
月华因盖着盖头，并未停下脚步，走着走着大抵瞧见了天君的靴子，这才惊觉有人站在这花轿前，她想了想，还是把盖头掀了。
“父君。”
这应当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天君。
彼时她为青葵，叫不得；而后她为月华，亦叫不得。
天君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眼中透露出一股十分深切的哀伤，听到这声唤，身子微不可闻地抖了抖，而后才伸了手，将月华的手覆在双手掌心之中。
他说：“月华，从前是我亏欠了你，也亏欠了……你娘，希望你不要怨我恨我，此番去妖界，要好好照顾自己，倘若有以后，我……我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他这话说得凄切，可是所作所为着实没有一个作为父君该有的爱和关切。既是父君，为何要她涉险？为何在她在天宫时不好好将她补偿？
说到底，也不过是托词。
我觉得是十分的假情假意，便也不大想看下去，遂一个人默默走到了花轿后，月华她大抵又平静听着天君说了些什么，这才缓缓走来……
鉴于我是今日送亲使月歌未来的娘子，亦是上古神族凤族的公主，份位有些高，又是个姑娘，不大方便跟着送亲队骑马，便有幸可以坐上月华的花轿。
这花轿当真是大，天君大抵真的觉得过意不去，在精神上不能补偿的，全部在此次大婚中的摆设上表现出来了。
我坐在月华身侧，默默地感慨。
月华这盖头今日已经被揭了几次，她骨子里也不是什么特别守规矩的，在这花轿之中便也就揭了盖头同我闲谈。
“师姐，怎的这一路都这样安静，我莫不是真要嫁去妖界了罢？”
“妖界今日怕有大****，但这一路行来，不是离妖界还远么，你莫要太着急了。对了，方才天君还同你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要我记住仙神二界的大任，去了妖界仍要知晓自己的身份云云。”
“唔，这天君当得也真是尽职……”
“我托生带着青葵的些许记忆，那时对这个父君当真是恨极了的，但时光太长，长得我已然渐渐忘记了那些恨，对他早已没有劳什子情感，因此这些话我听着便也听了，只当个耳旁风。他并未对我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却要我替整个仙神二界去牺牲自个儿，当真笑话。”
月华的性子较青葵还是温顺了许多，但这番话说得也是毫不留情面。
然我却很赞同。
就在我赞同地点着头的这个当口，花轿突然猛地一晃荡，伴随着几个仙娥的尖声喊叫，我惊觉，大抵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趁着甚短暂的时间空当想了一想，若是我没预料错，这大抵是蓐收寻的那一位妖族二皇子姬未变了节。
他虽被关在无底之境这样久的年岁，但毕竟是妖族中人，且身为曾经的皇子，即便有怨恨，大抵也不会就此同仙神二界连手去毁了妖界。
蓐收此番识人不清，反叫人钻了空子，这当真是十分麻烦。
由此也可见得妖族并不真正地想同仙神二界联姻，左右不过是一个幌子。月华神力不比青葵，且不受仙神二界重视，真想将她除掉也是轻而易举的，大可放在成婚后她孤身一人在妖界时动手，但如今非要赶在这送亲的途中，其真实目的显而易见——他们是奔着月歌来的。
月歌身为当今神界太子，是天君膝下唯一的继承人，倘若他出个什么事，仙神二界短期内怕是有大****，不得安宁。如今鬼界隐没，魔君白濯仍在凡世同小五痴缠，魔界群魔无首，掀不起风浪，妖界若是趁乱打入，当真是绝妙的时机。
其野心之大，用心之毒，可见一斑。
如今这情势，我只得拼力护着月华，花轿被一众妖族兵将从外掀翻，这些妖族兵将妖力强盛，比之当初我随姬辛回妖族之时又不知强了多少倍，看来这些年，姬辛还不算太奢靡放纵。
我一只手牢牢将月华抓着，只余一只手战这些兵将，终归有些吃力，只得勉力支撑着。
月歌在战马上同姬未厮杀，身后是姬未带来的数万妖族兵将，而我们这次送亲，左右带了不过几千神将，劣势着实大，可如今想脱身也是不能，只得战下去，我只盼着蓐收能早日发现这里的残局，快些搬出仙神二界的救兵来。
可我没等到那时，因为在下一刻，姬未的长枪已然朝月歌刺来，月歌躲闪之际，身后的几个妖族兵将的矛也刺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有个声音在自个儿脑海里清晰地回荡着——
他不能死，我不能让他死。
是以我冲了上去，却根本来不及同那几个兵将缠斗，只来得及用身子挡住他们刺来的矛……
长矛刺入身体的一刹那，我看到月歌血红的眼，他只一个转身便将那几个兵将统统杀了个尽，还来得及在我倒下之前将我抱在怀里，然我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昏死了过去。
闭眼之前，我似乎听见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喊我，可又好似喊的不是我，他喊的是：
“流萤。”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太过熟悉，太过长久，让我有些恍惚。
梦里我不是如今的我，不是凤族四公主凤楚，我有另外一个名字。
我叫苏流萤。
是了，当初在凡世，那个说书先生口中的——苏流萤。
我的这个梦，我好似亲历，因着苏流萤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感知且一并喜怒哀乐了，她的所有回忆也都好似刻进了我的脑海。但我又好似只是旁观者，因我总能看到些身为苏流萤本身并不能看到的所发生的事，而这些她所不知道的，拼凑起来，大抵才是这个故事最完整的模样。
梦的起初便是我人生的起初，这回当真是半点没假，真真正正是个人，只可惜这个人的命运略微有些坎坷，譬如凡世孕育了我的这个娘亲，为了赶去沙场救我爹，生生受了她自个儿的亲哥哥一剑，加之又有我这么个十分要命的大神在肚子里呆着，她便药石无灵，拼了整条命好不容易将我生下，却在我降生的那一刻离了世。
但我娘乃是敌国公主，他们素来有圣女之说，且每任圣女都由皇室血脉来担当，巧的是到了我娘这一辈，敌国只有她这么一个公主，当今皇室子嗣单薄，至今皇帝亦不过我娘一个公主承欢膝下，是以此番我娘若是生了女儿，敌国必定来抢回去继承我娘的圣女之位。
我爹为了不让我被敌国抢去，只得对外宣称我娘此胎生的是个男婴。
这也便导致了此后的十来年，我统统装扮成了个男孩。
我的亲爹，这一朝的威远大将军苏桓，当真是十分爱护我的娘亲，她走了他万分痛心，虽则以我的角度来看，并无什么好痛心的——她能将我怀胎十月还生了下来，福泽委实不浅，以后十世八世大抵都能活得圆满。
但我爹不这么想，他觉得他这一世不能同她相守，以后便再没机会了，是以从此性格大变，旁人都道，从前亲和爱民的苏将军如今虽仍旧英勇善战，却嗜血残暴，会渐渐失军心。
可他不在乎，我娘带走了他所有的笑容，若说他还有一丝温情，大抵便是在面对我的时候。
我娘死前曾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我，要看着我长大成人，看着我嫁给如意郎君，这样她才能走得放心。
我爹答应了。
虽则我始终认为这不过是我娘寻了一个理由让他不至失去生活的希望，但我爹对我着实不是一般的好。
彼时我还十分年幼，因着没有母亲，又十分能吃，我爹便寻了三四个奶娘轮番喂我，将我养得十分白胖可人。
但毕竟在娘胎里便损了精气，我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是以我爹虽是威远大将军，我虽从小装扮的是男儿身，他却始终不曾教过我练武。
但我还有一个哥哥，苏恪。哥哥比我年长了五岁，同爹爹一般怜爱我，待我也是极好，他年纪不大却学得一手好武艺，犹擅长枪。
我那时也不过将将十岁，却常偷偷去找哥哥教我些武艺，哥哥十分为难，但看着我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受不住，便送了我一套长鞭。
他交到我手里时笑着同我说：“姑娘家的不要学花枪，学会耍个长鞭便好了，敌人来的时候既可以将他唬住，又十分好看，还轻便易携，实在百利无一害。”
我甚高兴，便听了他的，收了长鞭，并同他学了一套鞭法。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一段，都觉得自个儿当时实在是蠢得很了，彼时若是我能甚聪明地推断出哥哥实则只是想教我些花招而不是伤人的武艺，我便决计不会善罢甘休，最后也便不会亲眼看着他们身陷险境却无力相救……
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很高兴地将这套鞭法学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