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死,我回来了
第二日嗣鄍先退兵,如此,说起来竟还是我们打了胜仗,我觉得他当真有旁人不能及之宽广的胸怀和智慧,难怪我娘亲的爹爹,他们的上一任皇帝会选了他继任,好眼光。
班师回朝又是十数日。
不同的是,我已然不似刚去之时要甚醒目地坐在将士们抬着的轿子里,我如今已然能同哥哥一般,肆意马上了。
最后要到的那一日,我不知怎么却莫名紧张起来,哥哥拍着我的肩劝我道:近乡情怯。
是啊,近乡情怯。
不知他们可还安好。
可还同我走时一般。
将军府外聚集了许多人,从前门前的台阶似乎垫高了,那些养在墙上的爬山虎也不知何时被除去了,从外面看来,威严的气质更显。
我坐在马上,眼神不自觉地就飘去了公主府,还是依旧,白日里大门也紧闭着,没有人出入,没有人知晓里面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也罢,到了。
我同哥哥一起下了马,大嫂立即迎了上来。她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新婚甫半月之短,便分离了一年,当真太久不见了。
瞧得出哥哥也是满心的话要同她说。
真好啊,我们终于再度回到这里了。
我默默地进了府,奶娘们瞧见我,都是满脸的喜极而泣,纷纷涌上前来将我抱着,抱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甚轻微地动了动,咳起来。
她们连忙放开了我,而后才问起我这将近一年的情况,我急于要去见爹爹,便说得了空再全部告知给她们,赶忙跑了。
花园之中,我走时那几棵还没长出枝桠的梨树已然开了花,飘飘洒洒的花瓣落了满地,好似一地雪白的锦被,映衬得漫天都是纯洁,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美意。
爹爹坐在其中一棵梨树下,双眼微微眯着,他额上的纹路又深了些,头顶的银丝也更分明,身上穿的还是从前娘亲在世时为他做的那套衣裳。
印象之中,除了带兵打仗时穿的铠甲外,他便总是穿那一套衣裳,这么多年了,即便是破了旧了,材质也不合如今最时新的缎子了,也依然舍不得换一件。
我放轻了步子,缓缓走到他跟前,他大概是警觉惯了,立马睁开了眼。
瞧见我的刹那,突然就愣了。
“萤儿,过来。”
我蹲到他跟前,他伸手捏了捏我的面庞,眼睛猛地放了光。
“当真是你?”
我笑起来,抓住他的手,“是我,爹爹,我今日回来,没有人同你说吗?”
“没有,你走以后,我便封了这园子,不让他们进来了。”
我想了想,刚刚我进来时,园子外的铁门着实是锁了的,而我向来知晓那钥匙便置于园子另一侧的大石头下,是以取了钥匙便也没多想。
爹爹既见了我,便高兴得很,立马出了园子吩咐人给我同哥哥做了一大桌的吃食。
嗯,果然还是爹爹了解我些。
吃过饭后同爹爹说了许久的话,实则一年的时光不算太久,但我长这样大,从未离开过爹爹身侧,此去不见,他必要听着我将沙场上的种种都讲了,事无巨细,恨不得取个菱花镜将我所经历的时光统统照上一遍看个清楚。
我扯着他的袖子撒娇:“爹爹,萤儿当真没事,好累,让萤儿歇一会罢?”
爹爹这才想起。
“爹爹都将你赶了多日路的事儿给忘了。”他立马扶我坐到榻上,“你好好休息罢,明日早上爹爹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他便退了出去。
清月高悬,照进了满室的月光,白净皙透得好似少女如玉的脸庞,共着这同一片月光的那个少年,他如今在作甚呢?
我思虑半晌,还是从床上爬起,再次夜探公主府。
许久不来,公主府好似变了些,不再是从前渺无人烟的模样,倒好似日日有人在其中奔走,总之,有些人味了。
我不知怎会有这种感觉,想想又觉得自个儿太过固执,硬是要觉出些不同来,顾清川他还该在府中从不出门,除了一两个家丁出门采办,又哪里来的人进出?
顾清川夜里大抵已经不在院中抚琴了,诚然,若是无人欣赏,谁又当真傻极,夜里不安睡要来抚琴?
我轻悄悄地走到他卧房门前,此刻他该睡了吧。
沐浴着倾洒的月光,我迟疑了一会儿,想着马上若是将他吵醒了,又该怎的说这个开场白……
“我回来了,我很想你,来瞧瞧你,你有没有想我?”
不行不行,太过轻浮了。
“我今日刚回来,便急着来瞧你,你这一年过得可好?”
似乎也有些轻浮……
“我打了胜仗回来了,我这一年里很好,你呢?”
又太过寒暄太过虚假,在战场怎的能很好呢……
这个开场白,当真难倒我。想想还是算了,他既喜爱我,应当也不在意我说劳什子开场白的。
我直接推了门便进去了。
但我想过千百种再见的场景,却偏偏没想到是这样的。
顾清川他就在我眼前,却是背对着我跪在一个灵牌前,他的身子有些颤动,发出些极细微的呜咽声,后来我才知晓,那就是他最悲伤的样子了,他一直是这样,遇到再悲伤的事,都是忍着,从不在旁人面前显现出来,即便当真难过得紧,也是自个儿独自的时候默默地难过着,不教旁人担心。
而我推门推得虽轻,便在他身后,以他的警觉也该能听到,可他太过悲伤,他没有。
我借着月光去看那灵牌上的字,待看清了却不知是该悲还是喜——
亡妻苏流萤之灵位。
诚然我只是答应要同他在一起,连婚约也没有,更不说嫁给他,又何来的亡妻?就算退一万步说,我嫁给了他,我又何时亡故了?
这个牌子,当真是立得毫无道理。
是以我甚轻快地走到他跟前:“顾清川!”
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将我望着,望了许久,嘴唇翕动,却没说话。
“怎么了?见着我,吓傻了?我才没有死呢,你摸摸我,我好端端地回来了,你这个牌子立了作甚?”我将那个牌子取了下来,向床底下一扔,又笑眯眯地道:“对了,我还打了胜仗呢……”
话未说完,便被他一下站起抱进怀中,他勒得我太紧,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我原本想让他放开我,又觉得他大抵以为我死了,悲伤了许久,如今他这样能高兴些的话,便随他去吧。
抱了许久,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拍了拍他。
“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他这才松了手,扳着我的肩膀直视我,眼里漆黑一片,尽是埋藏了众多深不见底的情绪。
“我前些日子去将军府取了你的一套衣物,回来后同它拜了堂成了亲,而后又在这府里为你置办了个衣冠冢。你如今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怎么不是嫁给我了?”
一年不见,怎的还是这么无赖?
我气极。
“凭什么?这样就算我嫁给你了?我明明还活着,你为何要同一套衣物成亲!你以后是不是不打算迎娶我了?这到底算什么啊!”
他终于笑起来,重新将我抱进怀中。
“自然是要娶你的。我以为你死了都要娶你,你若活着,我又怎会舍得不娶你?”
唔,这还差不多。
行军打仗日子过得很快,也不会去记哪一日是个什么日子,是以我虽今日赶回却不知竟是上元节。
顾清川将我从公主府带了出来,他如今的打扮已同我一般,是个分明的男子了。
我并未问他为何如今可以这般明目张胆地穿着男装同我出来,刚刚相见,我只想跟着他,好好看看这阔别的皇城。
大街上很是热闹,人山人海,漫天的焰火在夜空绽开,少女们皆是拍着掌跳起来兴奋无比。街上还有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一众木头做成的大件玩偶从街上人身旁走过,可爱得紧。小孩子们捧着小贩摊子上的面具和许多小玩意儿爱不释手,从前我倒是很热衷于猜灯谜,如今瞧了一路却觉得乏味,是以只是一路走着,瞧见了许多吃食,还有我最爱的糖人。
顾清川早就了解了我的喜好,不等我开口便去买了一串来。
当真贴心。
上元节热闹就在于众多还未婚娶的男女皆趁着今夜出来瞧一瞧,若是能有看对眼的,彼此诉了衷肠留了名姓,也是一段好姻缘,总好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多好啊,我喜欢的那个郎君如今就在我身边。
长这样大,好似命运总是很眷顾我,虽没有娘亲,却被当作将军府众人的掌上明珠;虽一直扮作男儿身,却因缘巧合能遇到一个我十分喜爱他也十分喜爱我的意中人;即便是去了沙场,也能遇到嗣鄍那般不强求于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