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上)
狄擎走入铭熙典当之时,狄清独自坐在狄府书房中,冷汗津津,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同样的梦他已做了三十年。
屋里只有狄清自己,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卷兵书。他本是在看书的,不知怎么竟睡着了。狄清取出随身带着的古镜,镜中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他这才想起,镜子里那人已经被自己骗到铭熙典当去了,马上便要没命了吧?
恐惧了三十年了,到今日终于解脱了吗?为什么还是做那个梦呢?梦里的狄将军身穿玄甲,骑黑马,披散着长发,脸上带着狰狞的青铜面具,举起银枪扎进狄清的心窝。那个梦里的狄将军是狄擎,其实现实中的狄将军又何尝是狄清呢?狄擎是从镜子里跑出来的怪物,是恶魔,狄清知道,总有一天,那怪物会杀了自己,然后抢走自己的一切,作为受万人敬仰的狄大将军活着,得意洋洋地鄙视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的自己。那时候,狄清将一文不值,一无所有,死不瞑目,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笑话。
笑话!哈哈。
且看如今谁才成了笑话?!是狄擎!他马上便会死了,哦,或许已经死了?谁都不会知道他存在过,他的阴谋永远、永远都不会得逞!
狄清开心极了,他笑啊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以后镜子里再不会出现那张可恶的脸了,再也没有人会让他睡不安稳了,再也没有人时时刻刻算计着他的命了,再也没有人恶狠狠地对他说话、打他、辱骂他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其实他是如此的懦弱和不堪,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疯了一样的恐惧、颤抖、无助到没出息地哭个不停。再也没有,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真好啊。
那怪物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似乎是狄清刚入兵籍不久,算起来已经三十年了,遥远得好像是前世。狄清坐在桌前,陷入了回忆之中。
……
三十年前,即大宋天圣四年。
泾原路,原州界。
正是寒冬,原州下了一天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战场上想必也覆满白雪,白日里厮杀的痕迹大约是一点也看不到了。
这是狄清从军的第二年。两年来他寸功未立,至今仍是镇戎军下辖一无名小卒。此刻他正独自坐在营中吃着有点干硬的馒头,不远处一个老兵正像一群新兵讲述着自己白天破康奴族之战中的英雄事迹,只言片语时时传到狄清耳畔:
“……一杀红了眼,可不就啥也不怕了……”
“……我一刀就把那狄子的头砍下来了……”
今天白天,镇戎军王中宝将军率领本军将士大破康奴族,打了一场人人称快的大胜仗。然而这其实和狄清没有什么关系,对垒之时,他吓得浑身发抖,连手中长枪都举不起来,跟在队伍后面,看着前面同袍冲锋陷阵,奋勇厮杀,于血光漫天之中报国家、搏功名。他什么也做不了,忍着恐惧没有转身而逃已经耗光了他最后的勇气和力气。
狄清眼睁睁看着昨日还曾一起聊天的同袍从他身边冲过去,冲到战场的最前方,杀人,或者被杀。
他们眼露凶光,他们表情狰狞,他们矫健如狼。
他们手起刀落便收割一条性命,他们满身是伤也不曾退却。
他们的武器折断,便用手、用腿、用头、用牙齿战斗。
他们……看起来是如此陌生,狄清觉得自己其实从未认识过他们,又或者他们都变了,唯有狄清留在原地。
所以战争结束的此刻,狄清坐在军营之中,却恍如孤身一人。他取出怀中的古镜,看镜子中自己的脸。自懂事起,狄清身上便带着这一面古镜,狄清也不知道镜子是哪里来的。他五官端正,眉如剑锋,鼻梁高挺,面涅在右脸,小小的一块青黑,更衬出几分硬朗之气,无论怎么看都该是个勇武之像,然而眼神却温吞躲闪,显得极不和谐。
“狄清啊狄清,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狄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念叨,“一上战场你就腿软,没出息!你看看方伍长,箭都插进骨头里了,人家不还是杀了两个康奴兵?连去年入伍的康小儿都比你强,你、你真是窝囊死了。”
“狄清啊狄清,”狄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循循善诱,“其实你也可以勇敢起来的对不对?你想象一下,想象你是王中宝将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狄清想象着,镜中自己的眼神竟真的渐渐坚毅起来,透出些骄傲的神采来,狄清很满意,决定下次上战场之前也如法炮制,自我鼓励一下,说不定自己就真的勇敢起来了。到时建功立业,才能好好侍奉兄长。
狄清对着古镜,做起了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白日梦,镜中的影像嘴角牵起,笑了笑。狄清觉得自己这个表情有点傻,于是连忙敛容,四周看了看,还好没人看到自己方才的样子。再看镜子里,却发现——
那镜像竟然还在笑?!
狄清戳戳自己的脸,却发现——
镜像没有动?!
狄清傻了,举着镜子成雕塑状,一颗小心脏在风中凌乱。
“咳。你……你好?”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镜中响起,似是久不说话的样子,语调有些生涩。
“啊!”狄清一声惨叫,把镜子远远扔出去,“哧溜——”便钻进了帐篷。帐中无人,他连滚带爬到了帐中一角,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颤抖,呻吟着:“怪、怪、怪物!有怪物!有怪物!救命啊……救、救救我……”
帐外,古镜被扔到了僻静处的草丛里。镜像环视四周,见左右无人,便从镜子里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动一动胳膊和腿,觉得很是新鲜,然后决定去找狄清。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捡起古镜装好——险些把自己的壳儿丢了。
狄清正恐惧时,忽见一人走进帐来,五官长相、衣着装束与自己一模一样,唯独双目神采奕奕,与狄清天差地别,正是古镜中的形象。
“你……你别过来!”狄清喊。
那镜像果然停住不动。
“你,你是谁?”狄清问。
镜像歪着脑袋想了想,没个头绪,便问:“你是谁?”
“我、我是狄清。”
“那我也是狄清。”镜像理所当然地回答。
狄清感到没顶的恐惧:那怪物要代替自己吗?那……那自己该怎么办……如此懦弱又无能的自己……该怎么办?!
“不!你不能是狄清!”狄清说出这句话,全身颤抖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镜像挠挠头,有些不解地问。
“因……因为,我、我才是狄清。”
“你才是狄清……”镜像有些困惑地低头沉吟,片刻后又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朗声道:“那我就叫狄擎好了,擎天之擎。”
宋天圣六年。
陕西路,延州。
自两年前狄擎不请自来,从镜中出现,狄清便一直致力于消灭古镜,火烧、枪刺、刀砍、石头砸……然而古镜完好如初,连镜沿的铜锈都不曾掉落一毫。昨日狄清轮戍延州刚刚抵达,在行军途中将古镜顺手抛进了洛水之中。今早古镜便又莫名其妙地跑进了他怀里,镜中人影依旧,只是发梢和衣角还有点湿漉漉的。
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多次,狄清早已麻木,并不怎么失望。但是但凡遇见什么高山大川、犄角旮旯,还是会试试手气把古镜丢出去——指不定哪天镜子迷了路回不来了,自己不就逃出生天了?然而每次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古镜便又回到了狄清身边。
狄擎对此也很习惯,常常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被遗弃在了某个荒郊野岭或者大河小溪之中。他也不过腹诽两句,然后自己从镜子里爬出来,带着镜子赶回到狄清身边——昼夜不停的话往往一日便可,有时迷了路,连着走上三五天也是有的。
紧急集合的号角突兀地想起,狄清急急忙忙穿好铠甲集合,临走时想了想,还是把镜子带在了身上。
原来是党项人侵边。
又要打仗了!狄清心中哀嚎。却也无计可施。镜子中的狄擎小声嘲笑他:“又腿软了?你个笨蛋、胆小鬼、懦夫,都这么久了怎么还像个新兵蛋子似的,可别吓得尿裤子啊。”
狄清狠狠捶了古镜一下泄愤。
狄擎低低骂了一句“混蛋”,便不吭声了。
边鼓催人,风声鹤唳,狄清只好惴惴地出征了。原本默默吊在队尾,想着如往常一样混一混,谁想到忽然一声号令,全体向后转,后队变前队,敌人突兀地出现在狄清眼前——他,成了排头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