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下）
党项骑兵乌压压一片阵列在前，而狄清却首当其冲成了排头兵。
进攻鼓一阵紧似一阵，狄清一声悲鸣，被前后左右的同袍裹胁着冲向了凶猛的党项骑兵。
前后左右的同袍高喊着：“杀——”
他哀嚎着：“不要啊——”
哀嚎声混入喊杀声，竟也意外的和谐。
眼前尽是铁甲寒光，兵器楔入肉体的摩擦声不断刺入他的耳朵。他的同袍都在奋勇杀敌，他在抱头鼠串。
慌乱间一颗头颅滚到他的脚下，他竟分不出是敌人的还是同伴的。他踉跄一下，摔倒在地，正和一个死人眼对眼，连忙一骨碌爬起来，继续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一个党项兵直直向他冲过来，手中弯刀高举，朝着狄清砍去。狄清身体僵硬动弹不得，本以为必死无疑，忽然一个宋军冲到狄清身前，举刀帮他挡下这一击，狄清还未反应过来，远处却又飞来一箭，正中那宋军胸膛，宋军死前竟回头对狄清笑了笑，似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才缓缓倒了下去。狄清认出那是方才在队伍中与自己并排的同伴，他之前也见过，但从未说过话，甚至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
狄清不知道那人为何要救自己，替自己死，他们明明并不相识。
然而狄清第一次感受到了愤怒——对敌人的愤怒，对杀人者的憎恨。这愤怒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狄清想要报仇！他的血在沸腾。
那党项兵又是一刀砍下来。
狄清握紧长枪，蓄势待发。
弯刀猛然斩下，带来一片腥风血雨。
狄清长枪刺出，化作一片刺骨寒光。
眼见刀锋便要吻上狄清脖颈。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狄清，吓晕过去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狄清感到古镜一动，自己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长枪也被人接了过去，然后，一点粘稠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的脸上。
最后的最后，似乎有一个声音轻笑着说：“笨蛋，还是我来吧。”
……
狄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躺在军帐里，身上半点伤都没有。狄清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帐中没有旁人，只狄擎坐在自己床边细细擦着长枪。
擦枪！
完了，狄清想，这妖怪一定会杀了我的！他的眼神那么凶狠残忍，他擦完枪就会动手了。他会一只手把我捉起来，像拎小鸡一样，然后用那枪，狠狠地刺破我的皮肤，插进我的心脏，那枪会贯穿我的身体，直嵌入我身后的墙里，我的血会沿着墙壁流到地上。他会笑着欣赏我的身体扭动、挣扎、抽搐，直到我完全死去，直到我的身体冰凉坚硬。他会的，他会的……
恐惧如巨蟒缠绕着狄清，冰凉的鳞片摩擦着他的身体，湿冷而鲜红的信子化作长枪的红缨，讥笑地摇荡着。
不！不！我不能死！不能被这个怪物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杀了！狄清下定决心，右手慢慢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剑，谁都不知道。
哈哈，是的，谁都不知道。那个怪物也不知道。
那个怪物坐在床沿上，他没有注意到我醒来了。我伸手就可以够到他。
狄清紧紧握住剑柄，慢慢慢慢地把剑抽出来，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狄擎什么都没有发觉。
很好，狄清想，现在，我只要瞅准他的心脏，恨恨地把剑捅出去，只需要一刹那，很短很短的一刹那，剑就会没入他的胸口，这样我就安全了，就不会死了。
狄清心跳得厉害，手也有些发抖，他调整好剑的角度，握得死死的，然后，猛然刺出！
狄擎忽听得耳边风声，下意识地举臂一挡——
短剑整个没入了他的右臂之中。
“嘶——”狄擎倒吸一口凉气。
狄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拔腿就跑。
狄擎伸出左手一把扥住他的领子，把他揪回来，像捉小鸡似的提在空中。
完了，狄清想。瞬间面如死灰。
“你这混蛋又胡闹些什么？！”狄擎低吼一声，胳膊一轮把狄清丢回到床上，然后握住剑柄一用力，将那短剑整个儿拔了出来，鲜血喷射出来，溅到狄清身上。
完了，狄清想。他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闭目等死。
“在那里装什么死？”狄擎捂着伤口粗声粗气地说，呼吸有些重，大概是因为疼痛，“醒了就赶紧起来穿好盔甲，主帅等着接见犒赏你呢。”
“啊？”狄清没反应过来。
狄擎用牙咬住袖口，扯下一条布来，捆在伤口上，见狄清还在发愣，气得不行，抬腿踹了他一脚，道：“你说你把刚才捅我一刀那点子狠劲用战场上不成吗？枪还没见血呢就晕了，还得老子替你冲锋陷阵，真是——”狄擎实在想不出该骂什么了，又不解气，索性又踹了狄清一脚，吼道：“赶紧给我起来。”
外面忽然有脚步声响起，似是有人朝军帐来了。狄擎恨恨地瞪了狄清一眼，躲回镜子里去了。
他居然没有杀我……狄清有些迷茫地想，他为什么没有杀我呢？我对他而言还有什么价值？还是说他觉得随时都能杀了我，反而不急于一时？又或者是有人来了他怕来不及毁尸灭迹？
呵，没杀我又怎么样呢？不过多活一刻罢了。他总会杀了我的。
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我的。
“狄清，”同队的康小儿走进帐来，对狄清说，“你醒啦。快起来，主帅等着见你呢。平日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这么厉害，一个人杀了数十个党项骑兵，还单枪匹马夺了对方帅旗。主帅听说你战后脱力晕倒，特地把庆功宴都往后推了，说是你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开始，真是天大的面子呢。快走吧，这次你可是立大功了，以后飞黄腾达，别忘了兄弟们啊。”
狄清怔怔地听着，恐惧如潮涨满了他的胸膛。
自此以后，狄擎便常常代替狄清出战，每一次都是战功赫赫，宝元元年，狄清便已官至延州指使，而金汤城一战，更是使狄将军威名上达天听，鬼面将军声震天下。转眼已二十八年。
……
已官至枢密使的大将军狄清独坐房中，自回忆中慢慢回过神来。当年延州之役后，狄清曾经查过阵亡名册，但他不知道那些陌生的名字中究竟哪一个才是救了他的那个宋军同伴。后来，他将那份名册工整地誊抄一遍，至今仍放在他的房中。至于康小儿，战死于明道元年，终究没能等到狄清飞黄腾达。
其实这些年狄擎救过狄清很多次，狄清有时甚至产生过天真的念头，觉得狄擎也许并不一定会杀了他，也许他们两个可以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崑崙关之战终于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明明已经下令全军休整十日，狄擎居然毫无顾忌地违背了自己的命令，第三日便要闯崑崙关。狄擎不在乎狄清的命令，不在乎狄清被当做朝令夕改的小人，不在乎狄清作为将军的威信和声望……自然更加不在乎狄清的命。
整整一天，狄清被狄擎五花大绑，塞进了营中主帐的沙盘之下。狄清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只能听着狄擎集合队伍，宣布出战，直到军营里空空荡荡再无声响。
那时候狄清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他的军队正跟着狄擎出生入死，没有人发现他在这里，寒冷、饥饿、恐惧、孤独……
原来没有他，一切都可以运转得很好，有狄擎就够了……而他狄清，才是多余的那个！
呵，可是又怎么样呢？狄清嘴角溢出一丝残忍的笑。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呢？终究是自己领先一步，必杀之剑已经出窍，只要回到汴梁，只要回到汴梁，狄擎——必死无疑！
哈哈，狄擎武功盖世、智勇双全，天生将才，无人可挡。而他狄擎却胆小懦弱、一无是处。可是那有如何呢？死掉的，一定会是狄擎那个怪物，而他狄清，会是受万人敬仰的狄大将军！
直到此时，率军凯旋的狄清思及当日在宾州的屈辱，仍旧历历在目，如临其境。
然而现在，狄擎已经去了铭熙典当，说不定已经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狄清再也不用承受那样的屈辱和不堪！
只待明日上朝，他便会请圣上赐药洗去面涅，消去军籍，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功成身退，他的功绩已经足够他一世富足、封妻荫子、安享晚年，甚至永载史册！
是的，这些功勋都是狄擎挣下的，可是那又怎样呢？千载之后人们传颂的，只有他狄清一人！谁还会记得那个叫狄擎的怪物？
这是那怪物应得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