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上）
宋皇佑六年。
都城汴梁。
狄府中狄清尤沉浸在残忍的快意里，铭熙典当中花铭熙则与来客攀谈起来。
“狄将军，那个碍眼的家伙走了，你可以把斗笠摘下来了。”花铭熙坐定之后，慢悠悠地对客人说。
此时刚出了百花巷正在庄姑娘铺里喝茶的那个“碍眼的家伙”李川打了个喷嚏，感觉微有点冷。
“你怎么知道我是——不对，我不是……”来客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大约四十余岁，剑眉星目，看起来不怒自威。
花铭熙接下来客的话，道：“我说过你来过，但也没来过，所以你是狄清，但也不是狄清。你既然是我的客人，我自然知道你是谁，否则岂不是太失礼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客人有些紧张，手慢慢探向腰间。
“我知道你腰间有一把短剑，不过你平时惯用长枪，想来剑法平平，你确定可以用那把剑伤到我？”花铭熙倒是半点不紧张，慢悠悠地说着，“况且做生意要和气生财，我们还是不要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这样才好发财嘛。”说这话时，花铭熙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倒真有些像个奸诈市侩的小商人，“好了，说说看吧，为什么来的是这个你，而不是那个你？”
“我叫狄擎，狄清那家伙病了，所以托我来感谢你在宾州时的相助之情。”
“噗！”花铭熙听了狄清的话，瞬间乐得把一口茶水吐了出来：“狄清托你？感谢我的相助之情？哈哈，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当鬼面将军是个多么威风的英雄人物，原来竟是个傻子！哈哈哈哈……”花铭熙自笑得花枝乱颤，哪管对面狄擎怒火冲天。
狄擎拍案而起，可怜一张上好的梨花木桌，就此碎成了渣渣：“你笑什么？！给我说清楚！”
花铭熙被瞬间碎掉的桌子吓了一跳，终于不笑了，指着狄擎道：“你瞧瞧，外强中干不是？色厉内荏不是？其实挺害怕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的吧？不然平白无故折腾我的桌子做什么？但是又挺想知道的是吧？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是吧？别着急，喝口茶，我们慢慢说。”
“你！——”狄擎气得要死，却偏生不知从何说起，哑然片刻，只好愤愤坐下。
“狄清想杀你你知道吗？”
“什么？！那个混蛋又——”狄擎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
花铭熙连忙道：“好好好，你先坐下，别着急。看来这个话题有点太刺激了，我们先来说点温和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怀好意地道：“听说——在宾州时，狄将军曾经下令全军休整十日，但是到了第三天便大举进攻崑崙关了。你……怎么说服他的？”
“我和他吵了一架。”狄擎坐下，有些没好气地说，“他说全军整顿十日，可是好不容易通过天赐甘泉——我知道这是你做的，虽然我不喜欢你，但还是要谢谢你——和怒斩陈署使全军气势大振，过上十天又消磨没了，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说命令已经下了，不能随意更改，况且兵将大都疲惫，需要休整。我说这不过是他胆小懦弱，不敢出战的借口，他说横竖是他在战场上死了我才开心——我哪有？——我气不过，就推了他一下，他就跟我胡闹，打不过我就用牙咬我，还拿指甲抓我，跟个泼妇似的。”
“后来呢后来呢？你怎么说服他的？”花铭熙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很感兴趣。
“我说不过他，就把他捆起来扔主帐沙盘底下了，然后自己出去传令出战，等打完仗回来才把他给放了。”
“哈哈，果然好手段！”花铭熙听得很开心，暗暗觉得下回要是李川再和自己顶嘴，就照着这个法子把他捆起来——不，还是叫离娘来捆，自己捆太麻烦了。
“我知道你是说反话，其实我回来以后也挺后悔的。”
花铭熙一脸真诚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是真心觉得这法子高效便捷有个性。
狄擎没理他，继续说：“我回来以后，他看我的眼神，就跟——就跟被夺了口食的小狼崽子似的，恶狠狠的，可是又隐隐透出些因为自己的弱小而产生的绝望和畏惧。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倘若你有一个孪生哥哥，可是父母都只知道他的存在而不知道你的存在，他锦衣玉食，你却贫穷落魄，受尽欺辱，明明你才华气度样样都比他强，你怎么办？”
“证明我自己的身份啊。”
“倘若无论如何别人都不相信呢？”
“我会……”狄擎眼中忽然显出一丝杀意，转而却又消失不见，坚定地说，“不，我不会的。”
“可倘若你是那个哥哥呢？你会怎么想？”
“我会……啊！你是说！……怎么可能？我从未想过——他怎么会？他为何不信我？！”狄擎终于听明白了。
花铭熙悠悠地道：“你比狄清强，这些年狄将军的军功大半都是你挣下的。你和狄清长得一模一样，谁也分不出来，你没了他便可以自己做煊赫威风的大将军、枢密使，他怎么会不怕，怎么会信你？”
“可是我，我从未——”
“从未？”花铭熙意味深长地反问。
狄擎听到这句话怔忪半晌，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不知你知不知道答案。”又是长久的沉默，狄擎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如果我，如果我……”……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如果你杀了他，你不会死，如果他杀了你，他也会好好活着。”花铭熙吹了吹盏中的茶叶沫子，回答了狄擎不肯宣诸于口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
“那么，”花铭熙终于不笑了，却也没有回答狄擎的问题，他放下茶盏，直视着狄擎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既然如此，你，会杀了他吗？”
狄擎第一次认真地注视花铭熙的双眼，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最深处竟漆黑如夜，沉静而冷漠，令人不寒而栗。狄擎静静地看着花铭熙，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这是他踏入铭熙典当以来第一次笑，笑得那么如释重负，全无城府，毫不戒备：“我说过了，我不会的。最开始确实只是觉得我是他的影子，他死了，我可能也活不了，所以不得已只好让他活着。可是，渐渐地，保护他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呵”狄擎自嘲地摇摇头，“改不掉了。既然改不掉了，那就这么着吧，等他老死了，或者病死了，我若活不了，那就和他一起死了，也不错，若还活着……横竖他活着，我总要护他一世的。”
“哦。”花铭熙撇撇嘴，似乎并不意外，然后突然站起来，走到狄擎身边，趴在他耳边，故作神秘地说，“可是啊，他想杀了你呢。”明明是很惋惜的语气，可是狄擎却觉得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啊，”花铭熙直起身来，接着说，“在出征之前曾经来过这里，要求我帮助他取得战争的胜利，作为交换，他会在回朝之后，把他的灵魂典当给我，没有了灵魂，人自然就——”花铭熙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很专业地吐着舌头翻了个白眼，“死、啦！不过啊，大军凯旋之后，来到我店里，竟然是你呢。他把你卖了换大宋太平诶，你说他是不是个一心为国的大——忠——臣呢？”
“什么？那个混蛋，他、他居然真的——”
“是啊，没想到吧？你眼里那个胆小懦弱的狄清居然真的认认真真、正儿八经地下好了套杀你呢。你是不是以为他不过是在嘴里说说发泄一下，要不就是拿个小刀一类的比划一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花铭熙越说越开心，“啊呀呀，这可怎么好呢？当初签订的典当契约已经生效了哦，你们两个必须要死一个才可以呢。喂喂，你是喜欢自己死呢，还是让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