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下）
“你是喜欢自己死呢，还是让他，去，死？”花铭熙颇为愉快地问出这个不太愉快的问题，语气仿佛是在问亲爱的妻子，今天早晨我们是吃窝头呢，还是馒头。
“自然是他去死！”狄擎猛地立起来，怒不可遏，恶狠狠地喊着，“他该死！那个家伙居然真的要杀了我？！若不是我，他早就死了！他又胆小，又懦弱，自私自利，愚不可及！手无缚鸡之力，又卑鄙，心胸狭窄，反复无常……他，他一无是处！”
“哦，一无是处吗？”
“当——”当然，狄擎本想这样回答的，然而却说不出口，呆立许久，终于颓然坐下，仿佛被抽空了一切力气，他脸色苍白，双目中原本自信的神采都变得干枯颓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良久，他终于用从未有过的沧桑口吻承认：“不，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吧。他是孤儿，从小被哥哥狄洵收养，他十六岁时狄洵与人打架伤了人，狄清明明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却为了报答狄洵的恩情而去顶罪，甚至不惜面涅从军，走向他最恐惧的到处是死人的战场。”
“难道，你刚才就是把李川儿，哦，就是那个货郎，误认成了狄洵？”
“是。虽然我没有告诉过狄清，但我其实共享着他的记忆，所以他做过的事、见过的人我都是记得的。呵，”狄擎苦笑，“他若是知道这一点，恐怕更要杀了我吧。狄清从军后，便与狄洵失去了联系，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哥哥，却半点消息都没有。那货郎年纪很轻，不可能是狄洵的。不过，长得真像。”
“李川儿长得像狄洵？有意思。”花铭熙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间似颇有兴味。
狄擎却仍旧在回忆：“狄清虽然不善打仗，但是对士兵很好。凡是他带过的兵，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一场战役结束，他都会亲自把战死的士兵名单抄录一遍，朝廷发的抚恤金，他都会一家一家的核对，不允许出半点差错，他说这些士兵都是为国而死的，都是英雄，而英雄，决不能被亏欠。
“他很傻，常常觉得这些士兵战死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更精通兵法，如果他更善战，他们或许就能活着。所以他很刻苦，每天看兵书看到很晚，也很努力地练武艺，即使我告诉过他很多次他资质很差，练武很难有什么成就，他也从没有放弃过。他有时候甚至会亲自守夜，只是为了多两个士兵可以睡个囫囵觉。
“他每次打仗都怕得要死，可是每次都逼着自己冲在最前，只因为他是将军，他得尽职责，得保护他的兵。所以他虽没杀过多少贼，但满身都是伤。
“他在朝堂上从来谨小慎微，唯独每每讨论到军饷、讨论到兵士的口粮和冬衣便会控制不住的说话，不惜得罪同僚也要为那些平凡的兵士多争口饭。其实他真的不是个坏人，只是偏偏当了兵。倘若他读书科举做个文官，或者做些小生意，恐怕都会很好，只可惜……唉，命罢了。”
“哼，命？我从来不信这种东西。”花铭熙有些不屑。
“呵，我以前也没信过。”狄擎看看窗外，庭院无人，海棠花独自开落。
“不是有句话说祸害活千年吗？”狄擎慢慢踱到窗边，负手而立，说，“我是好人，所以，就让他活着吧。”
就让他活着吧，狄擎说得自然而平静，仿佛是千百年前已经做好的决定。
“别这么急着下结论嘛。”花铭熙似乎看戏还没看够，自然不愿意主角早早宣布剧终，“你不想知道你，和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那祸害是人。”狄擎有些不满意花铭熙把狄清称作“东西”，于是强调。
“金汤城之役你还记得吗？人们都说那一战中鬼面将军无人能敌，那个狄将军大概不是你口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祸害’吧？”茶已经凉透了，花铭熙有些不满，顺手便泼在了地上。
“那一战是我打的。他受了伤，差点死了，我把他缚在背上打完了那一仗。”
“哦，原来是背在背上的。我还在想你把他藏哪里了呢。”花铭熙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是狄擎却觉得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花铭熙回忆着离娘花笺里写的情报，说：“你还记得张程和徐三虎吗？金汤城与你同上城楼的两个小兵？”
“好像……有点印象。我不太记得住这些，平时都是狄清那家伙负责和士兵打交道的。”
“有印象就好。其实，我是个对生意很负责人的商人，相信你也看出来了。”
狄擎：“……”
花铭熙很满意狄擎默认了他的说法，于是继续说：“所以呢，我之前让手下稍稍调查了一下狄将军的情况，很凑巧就找到了这两个人。徐三虎后来在战场上丢了一只手，所以回家种地去了，张程混得不错，现在已经是真定府的都总管了。这两人对狄将军的英勇可是印象深刻哪。”，花铭熙端起茶碗，才想起茶被自己倒了，只好又放下，顺便怀念一下离娘，接着说“不过哦，他们可都说见到狄将军是孤身一人闯进金汤城，不曾背着、抱着或者拖着个别人哦。”
“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背着狄清进金汤城的——”
“哦，那许是他们年纪大了记错了吧？”花铭熙截下狄擎话头，接着说，“不过这么多年了，难道就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你们两个人在一块？”
“见过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花铭熙根本不等狄擎说完，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见过的人都被你杀了嘛。可是啊，你和狄清性格、能力差别那么大，居然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诶，不奇怪吗？”
狄擎听花铭熙这样说，忽然也觉得有些蹊跷，这些年似乎隐藏得太过成功了一些，竟连半个怀疑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于是狄擎问。
“那是因为啊，你们是一体双魂的哦，你们啊，本来就是‘一个’。就算是手拉手站在一起，旁人看见的也只有一个狄将军。”
“这，怎么可能？那、那他们看到的，究竟是我，还是狄清？”
“诶呀，我都说了嘛，你们是一体双魂的，旁人看到的，自然既是你也是他咯。”
“怎么会……我们、我们，究竟是什么东西？”狄擎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对于自己而言竟是这样陌生。
“是镜妖哦，很神奇吧？”花铭熙终于揭破谜底，很有成就感。
“镜妖？”狄擎却听不懂。
“是啊，虽然两个你都不记得了，但你确实是一只镜妖，比‘人’这种平凡到平庸的生物奇妙多了呢。镜妖最大的特征便是可以裂魂为像，从而创造出无数个自我，延伸补足自己所欠缺的一切。懦弱的你分裂出了勇敢的你来保护你，可是你却不记得你是你创造的，你对你感到恐惧，恐惧到想要杀了你。”花铭熙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大堆，难得的是，狄擎竟然似乎听懂了。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与他……是同一个人啊。”狄擎有些迷惘，又有些释然，“呵，那这些年，我究竟是在争些什么呢？”
“怎么样，有没有很感激我？我解答了你多年的困惑哦！没关系，我向来是与人为善——与妖也为善的，所以不用太感谢我的。”花铭熙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真的很清高，很助人为乐，不需要狄擎感激涕零，不过如果狄擎愿意为此付出一点酬金的话他还是很乐于收下的。
狄擎显然没想理他。
花铭熙失望地吐吐舌头，接着说：“不过啊，既然狄清就是狄擎，狄擎就是狄清，只要你活着，狄将军就活着，那你——还会选择自己死吗？犯错的明明就是狄清啊。”
狄擎听后了然的笑笑，反问花铭熙：“你刚才说过我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而存在的吧？”
花铭熙点点头。
“我要保护我，就必须……杀了我。”狄擎的眼神亮起来，一瞬间便又变回了原本那个杀伐决断、自信骄傲的将军。
“不过，”狄擎接着说，“我还有几句话要和狄清那家伙交代，希望你可以宽限我一天，明日，狄擎自然前来履约。”
“去吧去吧，本也不急在这两天，随时欢迎你改变主意，把狄清绑来杀了。”花铭熙语气轻快，他一向最爱这样生死诀别的戏码。
狄擎面向花铭熙，恭恭敬敬地稽首，道：“多谢，告辞。”说罢阔步而去。
屋中一时沉寂，花铭熙瞬间笑意全无，神情疏离而疲惫。
“主人，我回来了。你……还好吗？”一个红衣女子渐渐于虚空中显出身形，正是离娘。
花铭熙没有说话，轻轻摇摇头，摸了摸耳垂上的红痣。继而口中腥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主人！”离娘蹲跪在他身边，有些懊恼地问：“何必让狄擎离开？直接取了他的魂就是了。”
“横竖就这两天罢了，急什么？我不过是在广西投入的灵力有些大，加上今日话说的多，一时有些气血不畅罢了，等镜妖妖魂封印了，灵力回流，我自然也就没事了。”
离娘轻轻帮他将血擦净，见茶碗空着，便转身去倒茶。
“离娘……”花铭熙对着离娘的背影轻轻地问，“你说，人也好，妖也好，他们为什么总要这样呢？”那一刻，他的声音寂寞如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