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上）
京师敦教坊
早在前往广西平叛前夕，一切已然开始。
那一日的争吵，那一晚的妖店，与他而言似乎是一段命定的缘分……
红墙黄瓦，对开的高门紧锁，两方石狮子望向漆黑的夜空，大门上方的“狄府”方方正正地高悬着，即使在夜晚也丝毫无损于它的肃杀之气。
万籁俱静，门口的守卫仍笔直的站立，丝毫不敢松懈。
能够为名震天下的“鬼面将军”府站岗绝对是每个士兵梦寐以求的差事——可以近距离地接近狄大将军，虽然更多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伟岸挺拔的身躯，即使这样，也让士兵们暗暗骄傲。
更重要的是，相比较那些软弱无能的文人将军，每天在刀口上舔血的战士们当然愿意保护狄清将军，何况将军威震天下，仇人无数，他的安危关乎万民。
“哒哒——”的马蹄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将军上朝回来了。
下马，缰绳递给左边的守护，狄清大跨步地走进了将军府。
王甲亲手接过将军递来的缰绳，激动的身体还在微微颤动，将军那英挺的眉毛，微微抿着的嘴角，一双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配以狰狞的面涅，真是威武极了！
他当下决定一个月内绝不洗手！
又是一个被将军英姿折服的小士兵，几乎每个刚刚调来的守卫都是此番作态，没见过世面！额，可想到当初自己是两个月没洗手，好像也没资格批评他吧。真是讨厌，早知道将军会从走边进，就应该站在左边，将军的缰绳啊！
……
狄清回到房内，坐到桌台前，桌上大开着一张用于演示排兵布阵的行军地图，左上角堆满了兵书，右边的笔架上挂满毛笔，旁边的一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慢慢地，地图的镜子里呈现出了狄擎的形象。
稍许，镜子里的人说话了“狄清，你上朝回来了？圣上今日又说了什么？”
“你一问我就是一肚子的火，那些官员真是一群废物，平素里的一点小事，谈论起来就是一天，这个官员坚持那个官员就否定，真要做决定时，不是担忧这里就是操心那里，论起关乎国家百姓命运的事就一个个噤若寒蝉。”
“朝堂的那群文人，”狄擎闻言抖了抖，“真是迂腐的存在！”他皱了皱眉，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经历。
曾经有一日，狄清病的无法上朝，只好让狄擎代替。
悲剧的是，当天刚好在探讨立谁为皇贵妃的事情，一方坚持立珍妃，从三皇五帝追溯起子嗣的重要性；一方坚持立德妃，从孔孟哲学起源畅谈德行的必要性。狄擎听着头嗡嗡直响，不多时就打起了瞌睡。
“狄爱卿，你怎么看？”更倒霉的是居然就被点名发言了。
上朝这件事一向都是狄清做的，狄擎哪里知道要怎么回答，考虑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话“皇上喜欢谁就立谁……”
一言激起千层浪，所有的言官将矛头对准了狄擎。
“此言差矣……”批斗会由此开始，百官从皇贵妃人选决定后宫安宁，后宫安宁决定朝堂稳定，朝堂稳定决定万民苍生，万民苍生决定天下太平，层层递进，步步推理。言官不争论立谁的问题了，一致对抗狄擎，甚至还在瞬间结成了联盟一人讲罢一人补充，好像这个建议将会动摇了大宋的基业，可怜的狄擎就接受了一上午的思想政治教育。
从此以后，他就拒绝代替狄清上朝了，宁肯让狄清请假也绝对不会参加。
只是回忆就足以让狄擎皱起眉头，他看着狄清“不得不说，我真是佩服你可以跟那些人打交道，换成是我，那些文绉绉的话真是让人难以忍受，每次听都绕的我脑子疼。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好脾气的狄清将军都爆发了。”
“还能有什么？还不是农智高叛乱，我军连连败退，居然连一个能够抵抗的人都没有，真不知道多年的俸禄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狄清越说越生气，居然一反常态破口大骂。
狄擎听完不见生气，脸上反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都说了绝对不能依靠那些无用的将领，早听我的，自请出战，问题解决过了。”狄擎双眼满满的都是对战场的渴望。
狄清右手伸向油灯，拨了拨灯芯，屋子里又亮了一些。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狄擎，我以为你是了解我的，我本就不喜欢战争。你出现的这一段时间，不是频繁的战争就是频繁的变迁，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疲惫了。”
狄擎听完一愣，“若不是我，你早不知在战场上死了多少回了，哪有如今的风光荣耀？现在的你不仅不用再过原来的日子了，还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那是你，不是我！”狄清大喊，“每天走在军营里，士兵不敢直视我，我应该骄傲吗？不，我心理清楚，他们害怕的是你，敬畏的是你，甚至看到的那个形象也是你。”
“可是有什么关系？又没有人知道，我就是你。”狄擎漫不经心地道。
言者无心，听着有意，狄清心中却涌起一阵巨大恐惧：是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怪物存在。倘若……倘若有一天，他杀了我，当起狄大将军，自然也没有人会发觉！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毫无顾忌地杀了我！取代我！
思及于此，狄清几乎是神经质地吼道：“不！你不是我！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狄清，你是狄擎，我们是不一样的！喜欢战争的是你，不是我！”狄清狠狠地瞪着镜子里的狄擎，镜子里的狄擎也狠狠地瞪了回来，他握紧拳头，不断地念叨着“我想要过安宁的生活……我想要安宁的生活……我想要安宁。”
狄擎冷哼一声“安宁？你现在是闻名天下的鬼面将军，关乎到万民的安危，如何安宁？”
“鬼面将军？闻名天下的鬼面将军，哼！”狄清指着自己的脸，“我不是鬼面将军，我不是……”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低声的念着“你说的没错，我是鬼面将军，世人都知我是鬼面将军。”
半晌，一室的宁静，只能听到狄清渐渐平静的喘息声。
其实在狄清的心里，他一直渴望可以同狄擎一起急流勇退，做个富贵闲人。狄清相信，无论是治家，还是经营管理田产，他都可以做得比狄擎强。这样狄擎才会需要他，如此狄擎就不会杀掉自己。
那么唯有……
思索犹豫了很久，他握紧拳头，终于下定决心“其实，我一直都想除去面涅……”
是的，除去面涅，然后功成身退，这是狄清最后的试探。
狄擎闻言大惊，立刻从镜子中爬出来，一把拉起狄清，大声地呵斥他：“除去面涅？为什么？”
“为什么？你个草莽当然不知道了。”
“你说什么？说谁草莽呢？别以为我听不懂。”狄擎瞪大了眼睛。
虽说两人经常在一起，可是每次看到狄擎瞪大眼睛时，狄清还是感到很害怕，他不自觉地转开了脸，沉声说道：“你以为有无上的军功就可以护我们一世的安稳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我们有危险吗？”狄擎问道。
“说你是草——”狄清听到“嗯？”的威胁声，只能小声地说：“——莽，你还不承认。军功是荣耀，也是炸药。宋朝上下有几个似我，好吧，似我们这样官至枢密使？众人都道圣上不放心武官。你以为这几年，我为什么在朝堂上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还不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吗？”
“我不怕，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拿我怎样？打的过我吗？”狄擎脸上尽显骄傲之气，睥睨着狄清，好像在说也就是你这个胆小鬼担心这些事。
狄清是如此地熟悉这个神态：他的担忧焦虑在狄擎看来完全就是懦夫的行为。真是个莽夫，这是智慧！狄清气不过，可是……可是又打不过他，实际上大宋又有谁是鬼面将军的对手呢？
一个冲动狄清上去就挠了他一下，可是刚出手就后悔了，连忙跳开，斜眼看着狄擎，很有些小人得志的快感。
狄擎不防，居然脸上就被划了一道，恨道，“尽用些妇人之招，丢不丢人？”
狄清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丝毫不觉得哪里丢人，“别总是打岔，知道你狄擎将军身手不凡，叛军闻之丧胆。可是一人难敌数手这个道理你不至于不懂吧？况且，明抢易挡暗箭难防，真正可怕的敌人并不在战场上。杀你，何须直接动手？”
“就算如此，跟你要除去面涅又有什么关系？说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要说什么？像个娘们似的，絮絮叨叨，你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