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下）
都城汴梁
“你说我怕什么？现在你我还能为圣上效力，鬼面将军名震天下。可是如果有一天，你我不再受重用了呢？”狄清终于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最担心的事。
“不受重用就不受重用，既是将军就该保家卫国，金戈铁马甚至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悔，你说的安宁就是怯懦。”狄擎的骄傲让他很难理解狄清的焦虑。
“狄擎，这就是我们俩的区别！你不在乎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我在乎。你不渴望安宁的生活，我渴望。你不担忧未来的处境，我担忧。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早作打算，急流勇退。”
狄擎听完，生气的大喊道：“早作打算？急流勇退？难道你还要过回受人欺负的日子吗？你还没有过够原来平庸软弱的生活吗？懦夫！”
“是的，我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我在你心目中不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其实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一直都。”
狄清蹲了下来，小时候的场景依稀还在眼前。
“狄清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大懦夫！走，我们不跟他一起玩！”
“丢他，拿石头砸他！”
……
被石头砸中的痛感已经不在了，可是那喊骂的一声声却在每个使他惊醒的梦里回荡。
变了，一切都变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甚至已没有人敢于直视狄清了。
可是午夜梦回，他分明看见狄擎杀掉自己后取代了自己，“不——”每每他大叫着惊醒。
“不，”狄清摇了摇头“我只是要过平静的生活罢了。凭着狄清将军的名号，又怎会受人欺负，顶着鬼面将军的称呼，又怎至平庸软弱。你不过觉得我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罢了。也许你觉得是你在扮演我；可是在我心中，我才像个可笑的戏子，扮演着你。一直以来，是你在假装我吗？不，世人崇敬的人是你，看到的也是你。从你成为鬼面将军的那天起，难道不是我在世人面前扮演一个勇敢强大的你吗？实际上，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他站起来，推倒堆积在桌上的兵书，砰砰——兵书掉落，砸向地面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狄清歇斯底里地大吼“我是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变成弱小的狄清。可是，你知道，如今强大的这个人也不是狄清，是狄擎！而我才是那个狄清大将军，我才是！”
狄清好像迷失在自己的梦魇里，大叫着“我是狄大将军，我是鬼面，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杀不了我，你也取代不了我，我才是我！”
狄擎听到“你杀不了我，你也取代不了我”的喊声，惊诧的后退了几步，盯着狄清的脸，伤心地说道：“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原来这么多年我——我出生入死，护着的不过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护着我？你当我是什么？可供戏耍取乐的玩偶？随时都可以丢掉的傀儡？你不是无时无刻不想取代这个懦弱无能的我吗？！呵，护着我？别自欺欺人了。”狄清讥讽道。
“啪——”的一声，一室的安静。
过了好久，狄清颤抖的问道：“你又打我？”他恶狠狠地看着狄擎。
微弱的灯光把整个帐篷变成了橘色，温暖却照不进房间内两个人的心里。
狄擎看着自己抬起的双手，半晌无言，他放下手，低头说道：“原来我的存在是你那么大的困扰？可是无论如何面涅不能除去，它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
“哈哈哈——”狄清像个疯子大声地笑着：“其实是我的存在是你的困扰吧？别那样瞪着我，心虚了吧，说中你的心里话紧张了？不然狄大将军怎肯用这泼妇一样的手段，哈哈哈！”
“你刚刚已经疯了，所以……我……我才……”一向直来直去的狄擎也吞吞吐吐了起来。
狄清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抿着嘴摇了摇头：“我疯了？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你不同意除去面涅？身体是我的，其他的事情我可能做不了主，这件事情你能奈我何？”
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阴狠的表情，摇曳的灯光下，明灭不清，“我出去走走。”说完，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寒鸦从狄府的上空飞过，扑腾着翅膀，划破宁静的夜，一阵风吹过，空气中裹挟着肃杀的味道。
将军这大半夜里到底要去哪？左右两边的侍卫对视一眼，深感疑惑：圣上有急事召见将军？不能吧，没看到传圣旨的人啊。
离开家门的狄清百无聊赖地在路上游荡。
狄擎终于还是不同意除去面涅的，狄清绝望地想着，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我的。
他会杀了我的。
他会杀了我的……
他，会，杀了我的！
不！不行！我不要死！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好不容易有了地位，我……我还没有找回哥哥……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杀了他？
对！杀了他！
只要杀了他，我就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狄清、狄大将军、鬼面将军、枢密使！
既然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那就应该是我活，他死。因为他是怪物，他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救过我的命。”这个念头突然闪现在狄清的脑海，他似乎还看到每一次生死攸关时狄擎背着自己杀出重围。
瞬间，狄清有些动摇。
不对，不可以动摇。他在战场上救我，不过是因为如果我阵亡了，他就没办法顶替我的身份了。他会杀了我的，所以我要活下去，他就必须死！
该怎么杀了他？他那么强大，该怎么杀了他？
怎么杀了他？怎么杀了他？怎么杀了他？怎么杀了他？怎么杀了他？怎么杀了他？……
狄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是如此的强大而有力，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可是那又如何？我才是真正的狄将军，唯一的狄将军，只要杀了他，杀了他！
我到底怎么才能杀了他？狄清近乎绝望地陷入了疯狂的思考，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转过了瓦子口破旧的茶馆，走到了百花巷里。小巷子里黑暗悠长，尽头处只有一扇青藤掩映的小木门，旁边的小木牌上隐约写着“铭熙典当”四个模糊的字，不仔细看几乎不可辨认。
奇怪，狄清暗自思索：我在京师居住多年居然没听说过这家店铺，难道是上次出征时刚开的？
狄清感觉店铺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吸引着他往里走？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推开那扇小木门，走了进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瘦弱年迈的打更人用他那破锣一样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佝偻的身躯，拎着一柄小灯，走过一家一户，拐进了百花巷里。
刚刚在巷子尽头是出现了一扇小木门？似乎有个人走了进去？
眼花了吧，打更人揉揉眼睛，明明只有一堵墙啊。一直以来百花巷的尽头也都只有一面墙啊。
打更人似乎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一阵夜风刮过，他紧了紧衣服，快步离开了百花巷。
狄清慢慢地往里走去，穿过一个小院，院子里的海棠树即使在夜间也散发着芳香。院内东侧的厢房亮着灯，微弱的烛光穿过窗户，照亮了墙角的蚂蚁。这家店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了，到处都透着阴森古怪。
海棠树下的石凳旁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吓的狄清猛然转身。
“你来了？”花铭熙婉转悠扬的声音，让这三个字像个小勺子似的将来人的内心挠的痒痒的，却看他嘴角微微上翘，眉眼含情，端的是一副妩媚妖娆。
“你认识我？”狄清问道。
“呵呵，”笑声宛若清脆的铃铛，“我不认识那个世人眼里的你，但是我在等每个应该回到这里的人，而你就是我要等的人。”花铭熙稍稍翘起莲花指微微扶了下胸口，作西施状，似乎这一小段的话已耗尽他大部分的精力。
“等我？难道你知道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离奇的事？”
铭熙摇摇头，“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离开店铺了，久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你的事我又怎会知道呢？罢了，不谈这些，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花铭熙一扫慵懒的状态，望向狄清的眼睛里，好像要看透他的灵魂一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来这里的。”
“缘分。”
“缘分？”狄清觉得这个店长真是惜字如金，半天也不肯多说两句话。
“客人，饮杯茶。”不知何时，背后又出现了一个女子。
“离娘。”铭熙轻轻地喊了一声。
这个被称作离娘的女子，似乎早已习惯了店主的做派，朗声道:“是的，主人！”
她面向狄清，缓缓地说道：“是缘分，每个入店的‘人’都可以通过交换灵魂实现任何愿望。”离娘说到人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看着狄清没有反应才又说了下去。
“交换灵魂？”
“是，你要换什么？”离娘问道。
“战争的胜负也能做到吗？”
“自是不难，只要交换灵魂即可。”花铭熙眯着眼睛，好似望着桌上的那面铜镜又似乎没有看着什么。
离娘刚刚说缘分？对，这就缘分！狄清脑中顿时清明。就在他绞尽脑汁想杀狄擎而不得之时，这样一间取人灵魂的小店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狄清终于明白该怎样杀死狄擎了——我把我的命赌上，换你的命！
“那我要用灵魂换取广西平定。”
“好，缔结完成，交易开始。”花铭熙又看了狄清一眼，轻叹一声：“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