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别
宋皇佑六年。
都城汴梁。
狄擎走进铭熙典当的这一天，狄清默然对坐书桌，直到夜色降临。
夜幕笼罩着汴梁，大街小巷，凡夫俗子，王侯将相沉寂无声。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冷冷清清，明明暗暗。将军府还是那个将军府，可物是人非。
三十年，一晃眼从指间溜过。
那个怪物已经死了吧，世上再也没有狄擎，唯有狄清，多年的梦魇终于结束。
那个梦也该结束了吧，人世间再也没有鬼面，只有狄大将军。
明天，洗去面涅，去除军籍，一切都将回到起点。
以后，解甲归田，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狄清觉得整个将军府从未如今日般的宁静沉默。狄清看看镜子，里面空荡荡的，再也不会爬出一个人影了。
再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吓唬他。
再不会有人弄乱他书房中的书。
再不会有人在他练武时嘲笑他毫无天分。
再不会有人与他胡搅蛮缠，说不过了便拳脚相向。
再不会有人叫他“胆小鬼”和“混蛋”。
再不会有人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命。
再不会有人为了抢占他的身份而把他一次一次地从战场上、从死亡中拖回来……
从今往后，便只有他自己了……
真好啊……狄清高兴极了，以至于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
为什么会哭？狄清把泪水抹掉，有些迷惘，大概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吧，狄清这样说服自己。
屋子里确实太安静了些，狄清觉得这样不利于自己忘记噩梦，重新开始，因为仿佛下一刻，狄擎就会突然从镜子里爬出，把他吓个半死，还一边得意洋洋地喊着“胆小鬼！”
有没有先贤曾经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当一个人极度恐惧一件事情的发生时，他的心情是不是其实和期待一件事情的发生是一样的？
狄清读书不多，所以也不知道答案，可是此时他心中却有一根羽毛，飘飘摇摇地落下，随着风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却怎么也落不了地。这种感觉狄清太熟悉了，小时候每次被人欺负，期待自己可以变得强大时，后来在战场上每次面临困境没骨气地期待狄擎来救自己时，这根羽毛都在狄清的心中飘摇。
而如今，狄清期待着什么呢？
期待着狄擎死掉！期待着以后富足安乐的生活！——对，一定是这样！狄清一遍遍地向自己重复着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来人——”狄清想唤几个侍卫进来，聊聊天，分享一下自己喜悦的心情，也许这样可以帮助他迅速抓住心中那根羽毛，把它按进泥里，让它永世不得翻身！然后，他便可以安然地做独一无二的狄清狄大将军了。
“你是叫我吗？”突然的一声从镜子里传出，把狄清吓傻了，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你——你——！”他惊恐地看着每次噩梦的开始又一次在眼前上演：狄擎缓缓地从镜子里爬出。心中那根羽毛骤然变成千斤巨石，猛地砸向了狄清心底，发出一声巨响。
狄清觉得，自己瞬间便从平庸乏味的传奇，被拖回了惊心动魄的日常。
“该死的你——该死的你居然要杀了我，没想到吧，我还活着！我没死！”狄擎一把拉起狄清，像拎起一只小鸡，猛然将他丢向墙角，一个健步上去，“咚咚——”又给了他两脚，狠狠地踩向狄清的胸口。
“混蛋！你敢骗我？”狄擎愤怒地看着在角落里喘着粗气的狄清，鬼面将军的两脚几乎要了他的命。
“咳咳，呸——”狄清吐出一口血，红色的血迹顺着他的右脸一滴滴地流下，落到地面上，鲜红醒目。
他歪着脸，斜眼看着狄擎，一向温和的面庞居然显出几分狰狞恐怖：“哈哈——哈——你居然没死？这样都杀不了你？哈哈——”刺耳尖利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原来，你真的想杀了我，花铭熙告诉我他的猜测，我还不相信。三十年？三十年！三十年……你没有一天信过我？”虽然早已知晓答案，然而听到狄清亲口说出，狄擎仍旧感到绝望。
狄清摇了摇头，恐极反笑：“呵，信你？我凭什么信你？你处处都比我强，你是不可一世的强者，你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呢？和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蚂蚁！你一只手指就能弄死我，你强横专断，你何时考虑过我？我是怎么想的？我想要什么？你从未想过我！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值一提，随便哪一天你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谁知道呢——就可以弄死我，然后独自去做光芒万丈的狄大将军！信你？你要我怎么信你？！”
原来是这样？狄擎恍然，原来，终究还是自己错了？“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跟我直接说的，也许——”
“直接跟你说？我何尝没和你说过？”狄清三十年来就能杀人不见血的要了我的命！这些你从来都不关心，因为我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狄清打断了他。
“我——我——”狄擎满肚子话想辩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要留在战场上，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有自信护你周全，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我怕我应付不来，而如今边患四起，我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抽身而退？只能继续征战，只能保留面涅，这样才能得到武官的支持，你在朝中才不至于孤立无援，也只有让皇上看到文臣对你的敌意，才能减少些他对你的猜忌，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呵？怎样？没话可说了吧？”狄清冷笑。
“唉……罢了。”狄擎终于长叹一声，所有的辩解都吞回肚中，“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你可知我们其实是——”你可知我们其实是一体双魂的镜妖？倘若不是如此，如今我想要代替你去死都是不可能的，你可知你险些就害死了你自己？你这个笨蛋，我死以后，我死以后，你，不要再这么笨了，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是让狄清作为一个人而不是镜妖过这一生吧。他胆子那么小，一定害怕妖怪的，倘若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妖，说不定会自己害怕自己。他若害怕到自己杀了自己，可怎么好？
“罢了。横竖我死了，问题便解决了，你也就不用心惊胆战地活着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狄擎说着话时微微笑着，竟是狄清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
狄清忽然想起，其实在他心中不可一世的怪物狄擎，也不过和他一般高矮，并没有什么妖术神力，也会受伤，也会痛，在这世间也不过生活了短短三十年光阴。
“你这混蛋！”狄擎忽然一挑眉，又恢复了往日狂狷傲慢的神色，让狄清忽然觉得方才他的笑容不过是错觉，“早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便杀了你，省得以后这么多麻烦。如今倒被你抢先一步，哼，我输了，我认栽，不过是死罢了。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你个胆小鬼能活出什么花样儿来？可别我今天死了，你明天就在战场上被人剁成了泥啊。哈哈哈哈哈……”
狄擎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威武从容如将军凯旋。
狄清缩在墙角一动都不敢动，心中想着：他果然是想要杀了我的，如今终于承认了。还好我先下手为强，不然死的一定是我了。他死到临头还在诅咒我，他死得好，他活该！呵，他是怪物，是魔鬼，是恶人，是……
宋天圣四年。
“咳。你……你好？”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镜中响起，似是久不说话的样子，语调有些生涩。
“你才是狄清……”镜像有些困惑地低头沉吟，片刻后又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朗声道：“那我就叫狄擎好了，擎天之擎。”
你胆子这么小，就由我来撑起你的天地好了。
宋天圣六年。
镜子中的狄擎小声嘲笑他：“又腿软了？你个笨蛋、胆小鬼、懦夫，都这么久了怎么还像个新兵蛋子似的，可别吓得尿裤子啊。”
狄清狠狠捶了古镜一下泄愤。
狄擎低低骂了一句“混蛋”，便不吭声了。
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的。
宋宝元元年。
“狄擎，你来了……”狄清轻轻地说了一句，心中莫名安然，而后便昏了过去。
“啧，我不过小睡片刻，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真是没用。”狄擎说着，半跪在狄清身边，长枪立在身旁。
安心休息吧，胆敢伤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宋皇祐五年。
一个冲动狄清上去就挠了他一下，可是刚出手就后悔了，连忙跳开，斜眼看着狄擎，很有些小人得志的快感。
狄擎不防，居然脸上就被划了一道，恨道，“尽用些妇人之招，丢不丢人？”
伤了我你怎么这么开心？罢了，这次放过你了，偶尔让你得逞一下也不错。
他是怪物，是魔鬼，是恶人，却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他是谁的人，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厌其烦地救他帮他的人，是世上唯一一个容忍他胡闹的人，是世上唯一一个在他身边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十年的——同伴！
狄擎说：“可别我今天死了，你明天就在战场上被人剁成了泥啊。”
又或者他说的其实是：“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做个富贵闲人。”
狄擎……狄擎……
狄清猛然破门而出，然而四下寂静，哪里还有狄擎的身影？
一缕轻柔的白雾伴着朝阳的第一抹柔光在远处缓缓升起。狄清知道那个地方——百花巷三号，铭熙典当。那白雾轻柔盘旋，竟似对世间有着无限的不舍与眷恋，却终究还是在阳光中慢慢消散。
三十年了，狄清终于愿意承认，狄擎早已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