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夜很深了,汴京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中,四周宁静无声,一切仿佛都死了一样,没有半点的喘息声。在这样的宁静中,狄清久久未睡。
结束了,都结束了。
没有人,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存在,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狄擎的人。
可是为什么又想起他的脸?
想起他离开时那张欲言又止的脸?他要说什么吗?难道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
不会,怎么可能?他还是一样,看不起我,只会嘲笑我。他走的时候,还咒我死,咒我被剁成泥。我没看错他,他就是想我死。
可他为什么走之前不报仇?不杀了我?
他凭什么杀了我?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
明天,奏请圣上洗去面涅,去除军籍,再也不用上战场了。那么狄擎的愿望要落空了,我不可能被剁成肉泥!
面涅,狄擎,终于可以摆脱他们了。
……
今夜在门口执勤的士兵非常纳闷,将军屋里的灯为什么到现在还亮着?狄擎离开已经近一个时辰,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狄清突然很想起来再看看自己脸上的面涅,明天之后面涅就不存在了。
他半披着褂子坐了起来,踱到镜子旁,镜子里清晰地印着一张英武的脸。他摸着自己的脸。微微上翘的眉毛像把剑斜斜地插入发梢,向下是硬挺的鼻梁。
慢慢向上,拂着自己的眼睛,脸的中间,一双双永远闪躲露怯的眼睛,破坏了这张脸应有的杀气。
为什么生得这张脸?这张自己胆量无法与之相配的脸。
也许狄擎才适合这张脸吧?也许这本来就不应该是自己的脸吧?
狄擎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胆小鬼!胆小鬼!我连自己的脸都无力掌控。
不!这是我的脸,是狄擎抢了我的脸。
所以我胜了,狄擎败了,都是天意,是天意!
我在担心什么?这个陪伴着自己大半生的镜子里再也不会出现一张坚毅的脸了,这张镜子以后就只能印出这张矛盾的脸。胆怯又如何?不是照样杀了闻名天下的狄擎,匹夫之勇!哼!
狄清抬起手,最后轻轻地抚摸着眼旁暗黑色的面涅,像是告别,也像是不舍。三十多年了,它似乎和狄擎一样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真的要去除面涅吗?真的要过平凡而安宁的生活吗?真的要如此胆怯的活着吗?真的不能像狄擎那样顶天立地地成为万人敬仰吗?
为什么?为什么又想起狄擎?他狠狠地抠着眼角的面涅,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好像要把它抠掉一样。“不!我不要面涅,不要!”
暗黑的面涅慢慢地变红了,配着狄清猩红的双眼,镜子里的脸庞变得扭曲可怕。他喘着粗气,“该死!都是你这该死的镜子害的!”
他狠狠地将镜子摔向地面,“哗啦——”一声镜子碎了一地,在夜里显得格外恐怖!
“将军——”
“别进来!滚!都给我滚!”
镜子裂成一块又一块散落在桌子下,狄清发现不对,他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镜子碎了?那个刀刺火烧都完好无损的镜子居然碎了?
破碎的镜子像一双双分裂的眼睛,像一个个分裂的狄擎,狠狠地死死地盯着他。
啊——狄擎走了,镜子也碎了?为什么?啊啊啊——
狄清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力,他突然发现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想。他飞快地爬到床上,拉起被子,瑟瑟发抖。
直至天快亮了,狄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狄清把镜子扫落之际,妖店里的华铭熙摇了摇头“一切都是命啊。”
在他对面的狄擎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他摇摇头,脸上苍白无色,却流露出一份娇弱之美,或妩媚或柔弱,当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花铭熙挥了挥手,一缕青烟飘出了妖店,朝着将军府远去。
“你们终将会和,那时再回来吧。”华铭熙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奇怪的是那里空无一物。“离娘,我累了,他们俩就交给你了。”说罢,海棠树下哪里还有华铭熙的身影。
“又要一段时间不见主人了。”离娘喃喃自语。
天终将亮起。太阳从东方升起,大宋朝又忙碌了起来。汴京的商铺老板纷纷打开了门,伙计开始清扫门前的灰尘;包子、油饼、馒头店门庭若市,热气腾腾地吸引早起的人儿,“好嘞,再来四个包子——”“客官,您往里面请——”热闹的叫卖声,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序幕。
万民敬仰的皇城内,阳光撒不进去,一片清冷。四周威严肃穆的宫殿,屋顶上的九个鸱吻,让人不得不向权利低头,众生在此刻是如此的渺小无力。
跪下屈服成了百官们唯一的忠诚的选择。
“有本起奏,无本退朝——”太监尖利的嗓音象征文武百官一天的开始。
“臣——有本奏——西北大旱,祸降大宋……臣观天象,西北有紫微星栾动……异象显示大旱缘起于朝堂内的奸臣当道……吾皇英明,查明奸臣,万民之幸!”
他说一句,狄清的手握的更紧一些。
西北有紫微星栾动?西北?谁人不知狄将军的府邸在敦教坊,汴京的西北方——还是圣上体恤军功钦赐的。在广西平定之后,这样的奏章真是居心叵测!这样的言论也真是最好的“奖赏”!他们还是忌惮狄清的军功,出手了。
话音落下,朝堂内只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百官低着头,但是狄清还是感受了来自周围的注视和恶意,终于来了,不过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狄擎,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狄擎,你看到了吗?军功不能护我们一世安稳。
朝堂内奸臣当道?真是可笑至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群人还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狄清深知对于他们来说,自己不仅是异类,还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对圣上而言,从古至今,军兵一心从来都不是将军的幸事,这些无非是招致君王的猜忌罢了,百官只是嗅到了君王猜忌的气息而已。没有皇帝的支持,谁敢在朝堂上公然挑衅一个又建了功勋的狄大将军?
这时,他才发现狄擎真的不在了。是啊,狄擎已经不在了,谁还能陪我并肩战斗呢?
现在,他的耳边居然响起了来自战场的马嘶擂鼓——
咚咚咚!儿郎们,冲啊!
杀啊,是男儿,绝不后退!
大宋男儿,保家卫国!大破敌军,不胜不还!
战场是怎样的感觉?
是鲜血洒在脸上微热又凉到心里的感觉,是踩着同伴身体心痛又坚定的感觉。
狄将军大大小小的军功,是拿命换来的,一句紫微星栾动怎能抵得上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这群在汴京醉生梦死的人,怎能理解踩着森森白骨走出战场的荣耀与骄傲?
这群在书斋吟诗作画的人,又怎能明白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的悲哀和伤痛?
他们什么都不懂,狄清软弱,但毕竟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这些他懂。
狄清再也不愿忍下去了,“朝堂内奸臣当道?敢问各位大人,没有我狄清,你们哪来的安宁?”哪里还有机会说什么紫微星栾动?甚至是大宋——哼!
群臣喧哗——
“一派胡言!”“大逆不道!”
“仁宗是真龙天子,上天庇佑,岂是你等武夫可比?”
“仗着有三分军功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哗啦一声——狄清将军撕开了自己的外衣。
他指着自己的胳膊“诸位请看,这里是箭伤,李元昊叛乱时所受,几乎废掉半个胳膊,那时我是个差使。”
“这里!”他指着肚子“这里是金汤城之战,敌人拦腰砍来,如果不是有士兵帮我挡住了,这里就没有狄清了!
“还有这!胸口,安远一战!几近丧命。可我毕竟还是活了下来。”
“这儿!这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那些死去的士兵呢?”
“狄爱卿,此次侬智高叛乱爱卿立下汗马功劳,实属功不可没,爱卿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狄清于农智高叛乱中奋勇杀敌,治理有方,军兵上下一心。大败叛军,追击五十里,斩杀数千首级,侬智高同党及伪官僚吏属被杀死者有五十七人,生擒叛贼五百多人。朕念其功绩特赐黄金万两,良田百亩。钦此——”
“臣接旨!”
众官不解,皇上不仅没有猜忌狄清,居然还亲赐这么多的东西?难道误解了圣意?
狄清心里清楚,还远没有结束,与以往不同,这次皇上只是赐了一些金银财物而已,之前——
他还在思考的时候,皇上又开口了“爱卿劳苦功高,真特赐药水除去面涅。”
除去面涅?居然和自己想的一样,除去面涅,解甲归田,他终究还是忌惮的。
一个将军赢得军心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赢得民心呢?宋仁宗毕竟还是仁宗,用这样较为温和的方式解除未来的隐患,而且对付一个军功卓越又有民心的人来说,赶尽杀绝不是一个圣明之君该做的事。
狄清仿佛又回到了战场,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他想起了最后一起登上金汤城的张程徐三虎,想起了苦口婆心的方伍长,想起了没能一起享福的康小儿……
想起了狄擎,想起了那些一直想要忘记的争吵、斗嘴甚至是那一巴掌和那两脚,越想忘记却越来越清晰。
洗去面涅,以后就真的远离这样的生活了。
洗去面涅,今后就真的可以不用担惊受怕了。
洗去面涅,免去帝王的猜忌,避除百官的阴谋。
洗去面涅,自己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
除去面涅的理由这么多,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狄擎终于还是深入骨髓。
一条也就够了。
这一次,狄清不在害怕,他一字一句沉着地说道:“陛下根据功劳提拔臣,而没过问臣的出身门户;臣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这些疤痕,臣希望保留它好鼓励军队,不敢奉行您的命令。臣自请任延州知府,多年征战,望修养一阵,请陛下体恤。”
仁宗一愣,谨小慎微的狄将军居然当场驳回他的意见,将军还是有自己的骄傲,既然狄清已经明白,放他离开也不失一个好的选择。
“准!”
“谢主隆恩!”狄清重重地一叩首,咚——的一声,声音久久回荡。
从大殿出来,狄清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来承认狄擎的存在并不可怕,原来自己是可以像他那样昂首阔步地朝前走。
东边,太阳高高地悬挂在蔚蓝的天空上,朵朵白云作裳。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狄清的脸上,他露出了笑容,这一次眼睛里满含的是坚毅而不是闪躲。
他终于成为了狄清将军。
狄擎啊狄擎,没想到是在你走后我才明白你对我的意义。你看到了吗?我不再害怕不再懦弱,就算现在你来杀我,我也不会闪躲了。
狄擎——他笑着笑着,眼角里溢出一滴眼泪,透明晶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抬手,抹掉,他大步离开了皇宫,留下的是那伟岸的背影。我们似乎看到狄擎又回来了!
三年后,延州知府府衙内。
“狄清将军这套枪法使的实在是好,虎虎生威,正气凛凛!”
“真不愧是闻名天下的狄将军!”
“你看这一招一式,这一收一放,真真是英武极了!”
“一般人使不出这样的枪法!”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狄清将军能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吗?”
“对对!”
狄清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夸奖,全身心地投入到枪法中。从汴京离开后,他便开始学习这套枪法,枪太重了,其实到现在狄清还是无法熟练使用。
狄擎,我还是不如你。
四年后,汴京朝堂。
“启禀圣上,枢密使狄擎家犬生角,数次发光,实乃不吉之象,特请皇上将其调离京师。以保江山无虞!”
“狄爱卿忠君为国,因此等异象降罪良将,实非明君所为。为之,招致百官心寒!此事再议!”
“吾皇圣明!”
那时,狄清并不在朝堂之上,回到汴京,宋仁宗并未召见过他。此事不是不能议,只是再议罢了。现在,狄清依旧是那个百姓称道的大将军,所以,仁宗还是不能动他。不过,狄清将军已经很久没有上战场了,人都是健忘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没有军功护身又没有百姓舆论的压力,狄清……
狄擎,你看,没有你,我无法上战场,仁宗已经不信任我了。
你说后世还会有人记得那个大杀四方的鬼面将军吗?
嘉祐元年,汴京。
一场大水将汴京卷入了一片混乱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物价飞涨,出行不便。但毕竟是帝都,灾情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各文武百官都妥善安管下来,在各处也设起了施粥点,每个人似乎都已有了妥善的安排。
世人独忘了那个大将军。
将军府所处地势低洼,水已经淹至半腰,实在无法居住。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受皇帝重用的鬼面将军了,更何况,皇宫内自顾不暇,又哪有闲心关心一个已经过气的将军呢。
如果是狄擎会怎么做呢?依那个莽夫必定不管不顾,找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住下。
地势较高?狄清想了想,没有被淹又有空房子可以居住的?必是相国寺无疑。
于是狄清将家搬到相国寺,并在佛殿上住了下来。
每日上香的百姓议论纷纷:
“佛殿左处是谁的床?怎么会有人睡在大殿上?”
“听说是狄清将军,他的府邸也被淹了。”
“狄清将军?狄清?”
“就是之前平定广西叛乱的鬼面将军。”
“那真是造孽哟,他害了这么多条人命,杀生无数,怎好住在佛殿里?”
“这是对菩萨的大不敬,糊涂糊涂!”
“我有个在皇宫里当差的亲戚说,狄清将军的狗长角!还不时地发出蓝幽幽的光,可怕得很,听说夜里还吓死过人呢。”
“真有此事?”
“可不是,有人说这是不吉之兆,要求把他调离都城,仁宗皇帝念着他的军功才没有把他调离汴京。”
“你说这次的水患?”
“不好说——不好说——谁知道呢?八成是!”
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交耳相传,狄清将军是不吉之人,杀人如麻,对菩萨不敬,这次的大水与他脱不了关系。
时机终于到了,朝廷便降狄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离京出任陈州知州。
狄擎,你看我画虎不成反类犬,可不可笑?
嘉祐二年二月,陈州。
狄清终日闷闷不乐,郁结难以排解,不想嘴上居然长出了毒疮,没有几日竟躺在床上难以行走。
“这几日,将军的精神越来越差了,甚至连粥都喝不下去。,将军病在心不是身,一个小小毒疮是不会要人命的。夫人如果能劝将军想开点,郁结疏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然的话——你们准备一下,估摸着就是这几天了。恕老夫不能为力!”郎中拱拱手转身离开。
“我怎知将军是怎么了?从广西平定之后,他就性情大变,我又如能劝他。”
在狄夫人和郎中讨论的时候,屋内,狄清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你是来接我了吗?”他对着半空中说道,声音沙哑近乎是一个老人。
“你这样又是何苦呢?”
“何苦?是啊,何苦呢?我前半生胆怯懦弱,后半生成为大将军却每天活在你的阴影中。不是担心被你杀了,就是傻傻的扮演你。你说我这样是何苦呢?”
“不,你已经是你自己了!这些年我没有走,我每天都看着你,狄清你已经变了。”
“什么你没有走?”
“你还记得那晚吗?你摔碎了镜子,我没法回去,就只好又回到你身边。”
“你都看到了?”
“是啊,我以为你会离开汴京,过着安宁的生活。你那么谨慎如果离开汴京,好好生活又怎会到如此的境地呢?”
“对啊,我为什么要回来呢?我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狄擎——”这么多年深藏心里的名字,终于说出口了。
“谁知道呢?你我纠缠了半辈子,是谁赢了呢?你我都输了。”
“是啊,我害死了你,你却活在我生命里。”
“走吧,该离开了。”狄擎话音刚落,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是啊“该走了,输赢已经无所谓了。”
两缕烟纠缠在一起,飘远——
“老爷——”
“爹——”
“将军——”狄府发出巨大的哭声。
曾经破碎的镜子完整地出现在了妖店里。
狄清死后,宋仁宗为他哀悼,追赠他为中书令,赐谥为“武襄”。
熙宁元年,汴京。
宋神宗在给近世将帅排次序的过程中,认为狄青从行伍出身而名震中外,为人深沉而有谋略,又能谨小慎微,保全名声,有始有终。
他对狄青颇为感慨和思念,下令取来狄青的画像放进宫中,并亲为他御制祭文,又派遣使者到他家,用中牢的礼节来祭祀。
狄清名留史册。
妖店的故事还在继续,“今日有出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