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下)
李川听见花铭熙说这次的客人有趣,眼睛就亮了,他最喜欢听花铭熙店里那些奇怪客人的故事,于是连声请求:“讲讲呗,讲讲呗?”
“别打岔,”花铭熙笑骂,“等事情了了,我自然让离娘拿账簿本子给你看。现在先说说你的事。”
李川听说可以看账簿本子,心理便踏实了,铭熙典当的账簿上面从不记录银两出入,而是写着铭熙典当每一笔生意中的客人身份、事件经过,处理结果,事无巨细。李川于是不再纠缠,转开了话题:“你可知道,当朝枢密使狄清将军成功平叛农智高,昨日已经班师回朝了?”
“你是说,狄清将军?”花铭熙看起来很感兴趣,说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那个“清”字,不知何意。
“是啊。”
“十六年前在金汤城中一战成名的鬼面将军狄清?”
“是啊。在那之前狄将军便已初露头角,被任命为三班差使、殿侍兼延州指使,后来参与平定河西赵元昊叛乱,不仅仅攻陷金汤城,还夺取宥州,又建桥子谷、丰林、新砦、大郎等城,以扼敌方要害之地。在安远一战中,重伤上阵,仍旧无人能敌。临敌作战时,总是披头散发、带青铜面具,骑黑马、披玄甲,持银枪,临阵冲锋,杀敌无数,所以人称鬼面将军。”李川早有准备,对狄将军的旧事如数家珍。
“看起来你今天带来的会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花铭熙喝了口茶,觉得有些凉了,想招呼离娘换茶,才发现今日离娘不在,听故事的时候没茶喝,实在有些不美。
李川见花铭熙的举动,立马很狗腿地跑去滚水添茶,一边说道:“哈哈,看来我明天要卖的货算是有着落喽?”
“是,你明早来取便是。”花铭熙笑答。
一个好故事换一担好卖的杂货物件,这便是李川与花铭熙的交易。当然,李川带到铭熙典当的货郎担并不是空的,而是装满了他新进的各式货物,只是将这些东西在铭熙典当搁上一晚,不知花铭熙和离娘对这些东西做了什么,总之第二天李川将货郎担取回去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便多了一缕好闻的花香气,用起来也会比别家的更顺手、更耐使,这也是李川的货郎生意总是比别家好的重要原因。
既然得了花铭熙的允诺,李川便不再多言,讲起故事来:“之前广西农智高叛乱的事情铭熙大概是有耳闻的?”
“你讲便是,有不清楚的地方我自会问。”
李川便知花铭熙是知道的,于是接着说:
“蒋皆、张中都殉了国,也没能将农智高歼灭。于是狄将军便自请出战,据说他当日在朝堂上请言道:‘臣起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圣上壮其言,便命将军挂帅出征。点将出征之日,圣上亲执狄将军之手,对将军说:‘寡人在朝,候爱卿归来,共庆太平。’
“狄将军一身玄甲站在点将台上,高举银枪,向众将士道:‘誓平蛮,禽贼首,卫家邦,报国恩!’下面三万将士亦齐声高喊:‘誓平蛮,禽贼首,卫家邦,报国恩’,声音震天,全汴梁皆可听闻。狄将军飞身上马,青铜面具早挂在身侧,据说面具上虽没有血,却隐隐散发着血腥气。狄将军目视前方,高喊一声‘儿郎们,随我出征!’三万将士齐声答‘誓死追随狄将军!’报国寺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远远传来,格外庄严肃穆。三万将士便在钟声中追随他们的将军奔赴战场。”
“将军与兵士如此团结,真不知皇帝是当喜当忧啊。”花铭熙突然插了句嘴,语义间颇有点大不敬的味道,吓了李川一跳。
“莫要乱说,这狄将军与三万将士自然都是一心报效圣上的。”李川道。
“哦。”花铭熙不置可否,示意李川继续讲。
李川道:“据说大军抵达宾州之时正是傍晚,方与公孙沔、佘靖所帅军汇合,忽然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兵士饮用河水后,立时面色发青,不过片刻便没了呼吸。士兵中纷纷传言,是天不欲灭农智高,才下此预警。狄将军听闻此言,便密令亲信查探流言源头,调验士兵死亡原因,待一切准备就绪,便令众将士集合,设坛祭天。将军半跪于祭天台前,只说了一句话:‘若天佑大宋,请赐甘泉’。”
“泉水这段我再清楚不过了,不用讲了,接着往下。”花铭熙打断了李川的话。
“哦,”李川便跳过这一段接着讲,“话说狄将军处置完奸细,便——”
“等等,什么奸细?哪里来的奸细?”
李川:“……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花铭熙完败,只好道:“罢了,罢了,你便接着刚才泉水那段讲吧,不要跳了。”
李川笑笑,喝了口茶,接着说:“刚才说到将军向上苍请命,道:‘若天佑大宋,请赐甘泉’。将军说罢起身,环顾四周,手指一处,令士兵挖掘,不过数尺,便见甘泉。将军不顾众人劝阻,饮下泉水,面色如常,并无异样。众将士纷纷试饮,皆言泉水甘冽,乃天赐圣泉,将军但笑不言。将军见众将士渴饮甘泉,便令亲信押上两个人来,又盛了两碗河水放在那两人面前。两人见地中涌现甘泉便已害怕,又见这两碗水,明显是要毒杀自己的意思,立时全都招了。原来这二人是农智高派来的奸细,之前的流言也是他们散播的,河水中有毒,是农智高在上游投放的。两人供认不讳,谣言立时告破,三万将士感念天恩,对狄将军也更加信服。
“狄将军在祭天台前斩了两个奸细以祭军旗,军心大振,久战不胜的颓丧情绪一扫而空。”
“这两个奸细都已经招了,还免不了被杀,真可怜。”花铭熙摇头感叹。
“……”李川无语。花铭熙的奇怪思路,总是让李川招架不能。
“好吧,你接着讲。我不打岔了。”花铭熙想听故事的愿望终于战胜了想膈应李川的愿望,于是主动服了个软。
“嗯,刚才说到宾州之事。当日事毕,众将士各自歇息不提。此时农智高占据邕州,而狄将军则驻军宾州,崑崙关便成了双方必争之地。”
“狄将军见众将士因连日奔袭疲惫不堪,而公孙沔、佘靖所帅部众则多有伤病。于是决定全军在宾州休整十日。结果广西钤辖陈署却在当晚趁着将军尚未完全掌控三军,悄悄率领八千轻骑夜袭崑崙关,结果大败而归,生还者不足十一。陈署带残兵归营时,天将明,狄将军闻此事,大怒,未及披挂,只着常服便赶到主帐,召集诸将士。狄将军问堂下陈署道:‘陈钤辖,你可知罪?’陈署答道:‘末将兵法不精,领兵不善,是以战败,甘愿受罚’。狄将军听后拍案而起,怒视陈署道:‘混账!令之不齐,兵所以败。至今竟尚不知罪?违抗军令,按律当斩,来人,军法处置!’行刑兵立时将陈署斩首示众。将军又令追捕夜袭中临阵逃跑的殿直袁勇等人,格杀无论,众将悚然。然而将军却并未处罚其余夜袭兵士,反而抚慰伤者,厚葬死者,对于表现英勇者更上奏请功。狄将军见众将面有疑色,便解释说:‘诸兵士不过听令而行,何错之有?我怜其枉死,故厚待些罢了。’由此,狄将军赏罚分明之名传遍三军。
“这以后又过一日,觇者汇报,农智高叛军并未前进。狄将军当即点兵出战,一昼夜便夺取了崑崙关,连夜奔袭归仁铺,与农智高决战。当日——”
“等等,你是说狄清下令休整十日,但未到十日便出兵夺崑崙关,入归仁铺?”李川正讲到兴头上,忽然被花铭熙打断。
“是啊,怎么了?”李川问,有些不悦。
花铭熙不答,低头沉思,眉头微微皱起,过了一会方舒展开来,显然是想通了些什么,自言自语道:“看来,狄清将军的‘令行禁止’,并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啊。”
“你说什么?”李川没听懂。
“哦,没什么,你接着讲。”花铭熙双眼中笑意浓了几分,显得有些得意。
“……好吧。起初,农智高率领的蛮军非常强悍,先锋公孙节战死,我军正面战场气势低靡。就在此时,狄将军忽然裂袍以为旗,系于银枪之上,黑马玄甲,覆面披发,直冲敌人左翼,我军两队骑兵应旗而动,随狄将军攻敌左右翼,沙场之上,强弱立转。但见狄将军——”
李川说到这里,忽听门外一人自言自语:“百花巷三号,铭熙典当,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哦?看来我的客人到了。”花铭熙起身去迎来人,李川心下好奇,便也停下故事,跟在花铭熙后面。来的是一个英武男子,穿一身黑色劲装,更衬得器宇轩昂,可惜头上戴了一个斗笠,遮住了面目,看不出究竟是何样貌。
那来客见花铭熙和李川出来,微一稽首,道:“请问,哪位是此间主人?”
“哦呀,你回来啦?果然守约,快进来喝茶。”花铭熙很欢快地和来人打招呼,半点不像初见的样子。李川微微有些不快,心道,怎么从来不见你请我喝茶?花铭熙倒似听到了他的怨念,瞪他一眼,意思是:我不请,你也没少喝。
来客也觉得花铭熙的话有些奇怪,问道:“回来?我不曾来过,何谈回来?”
“哦呀呀,原来你并不知道。其实你来过,也没来过。里面谈吧。”花铭熙说着,便将来客拉近屋里去,来客显然不太适应花铭熙这种过分的自来熟,脚步有点僵硬。
“李川儿,今天我这有客人,看来故事只能先讲到这里啦,你明日来取货就好,不会少了你的。”
李川有些愤愤地对花铭熙比了个口型:见利忘友。
花铭熙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以示回敬:你也就是个“利”,冒充什么“友”?
斗气归斗气,在外人面前,该有的礼数还得有,李川认命地向来客拱了拱手,道:“那你们聊,我就告辞了。”说毕就要走。
那来客此时才第一次打量李川,谁知一看却突然怔住了,见李川转身欲走,猛地叫了一声:“哥哥!”
李川吓了一跳,这听声音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客人做什么突然这么客气?忙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兄台客气了。”
“你……你不是……”来客又仔仔细细端详了李川片刻,才有些失落地确认说:“你不是那人……那人若活到现在,也该是知命之年了,不会这么年轻。抱歉。是我认错了。”
“哦、哦,”李川这才明白来客是真的把他当成哥哥了,一时有些尴尬,匆匆忙忙道了声“没事,告辞”,便跟个兔子似的跑了。
出了铭熙典当,李川把门关好,决定到巷口庄姑娘的铺子里喝口茶再回家。在李川身后,木门、青藤、木牌和灯笼渐渐消失,化为一堵老旧的矮墙——
花铭熙是海棠花妖,铭熙典当自然便是妖店。妖店自然便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唯有有缘人方能看到那扇青藤掩映下毫不起眼的破旧木门。
李川走后,花铭熙将客人带到里间落座。想了想,又把李川之前泡的茶水端进来——稍微有点温了,不过反正是给客人喝,差不多就行,离娘不在,泡茶的人都没有,生活真是艰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