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再次回到开封府，窦祈年就换上了身人见人怕、威风凛凛的捕快服，虽然一开始时不时被大捕快们呼来喝去，扔些脏活累活，整日在喂马、跑腿、打扫衙门间来回周旋，但不用被拘在后院，他也乐得开心，凡事也就豁达地逆来顺受了。
时日一久，众人看他踏实勤勉，即使一两次被欺得太过，忍不住要和他们斗气出手，互放狠话，但第二天一早，也不过照旧吹眉瞪眼没好气地埋头做事，从不仗着和大人的关系，暗中告状，看来不像传闻里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官。所以，过了这一年半载，衙门里那群粗糙的汉子也渐渐认可了窦小鬼算个硬气的小子，可以当做自己人看，时不时抓到店里吃顿小酒，联络感情。
可不，前段时间，王暮养的大猫下了一窝黑背雪足、柔软可爱的小崽，听说他家有女娃，就送了一只，祈年抱回去，把小妹乐得爱不释手。
至于那只包大人，竟然真的收心养性，不再吃人，祈年一开始还有些怀疑，最后发现他如果不是为了刑询，大半夜从不有事没事老往开封大牢里跑。只是在后院里开了两亩三分地，种上一田白菜青豆，搭上草棚，安置了猪羊鸡鸭，简直是养成上瘾，不能自止。公事之余，老嚷着让窦小鬼用那些食材给他烧饭做菜，还说什么其他人做的没那股傻愣劲儿，自己食之无味，牙口痒得老想再吃人。于是就这么硬生生把一只原本只懂料理青菜白粥的小厮，活活摧残成了煎炸烹煮样样手到擒来的包府大厨。
时光匆匆，一晃两年。
窦祈年长到一十七岁，虽称不上俊朗，但也成了个中等身材的精干少年，除了那张娃娃脸，完全看不出他和六年前牢里那个伤痕遍体、瘦弱不堪的小孩儿有哪里相像，曾经恐惧犹疑的眼神里多了些淡定从容。
因为之前贫寒的经历，在他当上捕快后，如果遇到谁偷东西啦、拖欠赋税什么的，就会消极怠工地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有天巡街的时候，他老远就看到个二十来岁青年，趁着摊子前主客在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悄悄伸手要顺走客人腰间挂的珠饰。但那东西原来是个镂金绞银的铃铛，手指一触叮当作响，客人立刻发觉，一把抓住他，拉着要去见官。祈年嘿嘿一笑，你小子遇到前辈我也算幸运。径直走上前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一边熟络地说：“这不是李哥吗？怎么和别人争执起来了。咦，这只铃铛好像去年嫂子生辰你送的礼物，自从上月她和人私奔。。“
客人一看是个捕快，话语中许多尴尬的地方，不想惹麻烦，急忙抽身，要撇清关系：“什么私不私奔，这铃铛是我请工匠定制的，和令正毫无瓜葛！“
祈年马上圆场道：“公子说的对，我想也是李家哥思妻太切，有些神智不清，我把他带走就是了。“于是就这么光明正大、徇私枉法地把这只小贼成功从原告手里解救出来。
青年初看是个捕快，本来吓得手足无措，结果倒被他两三句帮自己解了围，感激不尽，承诺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祈年没好气地把他教训一顿，劝他赶快找个正经活做，不然下次再落到自己手中可就有好戏看了。
骂骂咧咧地放走青年后，他又继续默默巡街，乐得把一切世情看在眼里。
今年入秋以来，京师城中常有野狗作祟，许多人家的鸡鸭猫兔惨遭毒手，竟然连小妹养的猫也被咬伤了。
更有甚者，那群野狗还不知好歹地欺负到了天子头上。九月初五贵妃生辰，御膳房凌晨赶早要运一批活鸡活鸭进宫，初秋的夜风已是些许的刺人，车夫经过御街时一个劲儿将脖子往领里缩，这时身后的鸡鸭突然扯着嗓子“咯咯““嘎嘎“地叫成一片，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宫里要的货他不敢有半分差池，啐一声你娘的野狗，就从辕下抽出赶牛的木棒，高高地举着，两个大步冲到车后。提口气，正寻目标，结果连个鬼影也没见着，装鸡的笼子被扯破个大洞，大半车鸡全都消失无影，就剩下两三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歪倒在里面。他一看就头皮发麻了，这。。这可怎么向宫里交代？可还来不及多抓狂一秒，突然就感到后背剧痛，眼前一黑地委顿在地。
天子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大骂开封府办事不力，竟然让一群野狗在自家衙门前，轻而易举地袭击了皇家送货的御车，责成他们在一月之类必将狗群捕杀，解除民患。
当夜，开封府里。
“来，豆腐，多吃鸡！“
窦祈年看着碗中这块热腾腾的东西，想起早上鸡血狼藉的画面，不禁没了胃口：“喂，大人，听说今天早朝皇上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怎么不怒反乐，在这里又吃黄焖鸡又哼曲的？”
“这都不明白，亏你在开封府呆了这么久“，包程黑脸一沉，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问他道，“知道今早那些鸡鸭是送去干嘛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给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张贵妃庆生用。“
“那你可知那张贵妃的伯父是谁？“
看到包程嘴边呼之欲出的答案，祈年眼中突然大亮，马上抓到重点：“明白了，明白了，不就是大人您最讨厌的那个位高才低，圈地拢产，人送外号京中饕餮的张宣徽使，张尧佐吗？我记得你都参他两回了吧。“
“就是！“被戳中心事，包程忍不住想拍拍豆腐的脑袋，但那小家伙一闪避开了。
“大人，我已经十七岁了，男儿头上有佛，你别老像对小孩儿那样的拍来拍去的。“
小鬼长大了呀，包程笑笑也不介意，继续说道：“那张尧佐仗着侄女受宠，我们几个大臣屡次上书弹劾，都被那糟老皇帝给驳了回来，官位不降反升。前年他在东水门外五丈河监督水利，克扣工财，夏水一来，大坝根基不稳，整个都被冲垮了，下游无数村庄良田尽成沼泽。但这些与我饕餮没多大关系，最可恨的是，这几年北边的契丹动不动就派百来个小兵偷袭我们一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们雄州城开了便门，不就是引诱我们来刺探情报的吗‘，这不是苍蝇欺到家门口了？我气怒不过，在朝上极力主张充实兵备，武力还击，也给你们大宋争口气。结果那姓张的任三司使，掌管全国财政，担心战事一起，军饷外流，极力主和，说什么契丹人强马壮、铁骑精悍，我们肯定不是对手，不如退后一步，送些供币求和为好。简直是顶着饕餮的名，给我丢脸！不过，哈哈，今天那群野狗把他侄女儿庆生的鸡鸭一口吃尽，也算解气！“
祈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巧，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那怎么会“，包程塞了一口鸡入嘴，“我只吃自家喂养的宝贝，他们那些俗物嚼了没味。“然后享受地舔一舔嘴唇，好像口中之鸡一生的成长经历瞬时了然于心。
“不过我早上把那车夫救醒的时候，他神志疯疯癫癫，嘴里一直在喊什么‘不是狗，不是狗。。狗没那么快，我一定是被不干净的妖怪缠上了，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越喊越大声，把我吓了一跳。“
“不是狗也不会是我“，包程继续啃起鸡腿，“你检查过他身上的伤口吗？“
“检查了，确实像狼爪的痕迹。“
“那你昨夜巡视时没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
“这个。。“小鬼不好意思地撇过脸去，吞吞吐吐地说到，“昨夜天寒，王大哥说年纪大了，一冷就想打瞌睡，让我独个在门厅守着，没人说话，我一直盯着月亮、星星看，一不小心靠着柱子也睡过去了。。“
包程好像抓住了小鬼的把柄，心里喜滋滋地使劲拍了他脑袋两下：“还说长大了，这么不靠谱，以后吃起来肯定一股傻味。“
吃完黄焖鸡，包程走出开封府大门，细细打量着地上那滩清理鸡鸭血的沙土，直径约有七八尺长，真是采办了不少食物呢。据车夫回忆，自己被捕快小哥救醒之后，发现车上的鸡鸭已经一只不剩，空留了些羽毛在飞，简直像捡回了条小命，他不明白那只妖怪怎么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了自己。
模仿地挺像，有那么饿，吃了一车的生鸡？包程摇了摇头，果断决定，我们妖怪的事不想让人类插足，皇帝老头要野狗，月末就给他去狗市上随便买一批好了，为了一个女子还要烦劳他的捕快，弄得全城鸡飞狗跳真是不值。
九月末，包程对御车案确实没啥干劲，整日只埋头在常规的民事政务里。今天眼看实在挨不过去了，就派王暮、马唐和豆腐去狗市上选三四条面目凶恶、口齿流涎的大狗带回来。
三人还未出门，一算命先生朗朗悠长的吆喝声音就从街道深处传了进来：“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祸福兴衰“。
“咚——咚——咚—咚—咚“府前突然鼓声大作，越来越急，把檐上的瓦的都震得一块块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大人啊，你还我的丈夫，呜呜。。我不能活了，大人啊。。丈夫。。呜呜“一个女子哀戚、粗暴、撕心裂肺的哭喊顿时响彻了整条御街。
不一会儿，把左邻右舍都惹到了街上，衙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堵起人墙，七嘴八舌、吵嚷不休。混杂着妇人凄厉的哭喊，整个开封府瞬间变成一锅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只有那个算命先生仿佛世外之人一般，依旧不急不缓地掠过大街，清朗的声音飘过众人头顶，最后沉淀在嘈杂之外，“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阳胜阴虚，天地失和，必生变端，后生凡事不可太过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