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立春过后不久,就是京师城中最为热闹的上元佳节,年后前几天开封府、宣德楼、大相国寺里就都提早用竹草绑起了挂灯的高棚,每次从高棚经过,小妹就会板着指头数起她灯会时想吃的零食:“狮子糖、霜蜂儿、冰雪冷元子、梅子姜、水晶皂儿……我通通都要哦。”
“吃那么多甜食,你不怕牙疼。”祈年用指头在她柔嫩的小额头上一点,最后干脆两手齐上,把她的小脸捏成了个包子。
结果小不点不明所以地哈哈大笑起来:“难得大哥哥元宵在家呀”,仰着脑袋张大嘴,“看,牙齿多白。”
元宵当夜,京师里好像不管男女老少,都要打扮一番,全家出动。城中到处人群熙攘、喧闹非常。早些时候搭起的高棚已满满当当挂上了花灯,棚子四周还扎配着锦绣彩缎,映得灯晕金碧交涉、光彩辉煌。除此之外,街道两旁,大门小户也各自搭了矮架,摆出自制的家灯,从传奇中的妩媚女娥到志怪里的珍禽异兽无所不备,每走一步都是踏在火树银花之间,如入梦幻之境。
除了彩灯,御街两廊之下还排满了歌舞百戏,踏索上竿、提耍木偶、猴扮百相、鱼跃刀门,甚至随心所欲地呼蜂唤蝶,极尽能人巧事。又有商贾小贩摆出地摊,上面近是些画书谜语,奇巧百端,令人眼花缭乱。
窦祈年带着窦小弟、窦小妹随着人流走马观花地一路玩耍,从御街两廊,走到了宣德楼前,那里立了两根十余丈的长竿,上面悬着许多纸糊的彩人,随风摆动,宛若飞仙。其中一个黑脸威严的判官看起来十分眼熟,祈年瞪眼盯了片刻,咦,这不是包子吗?没想到民间已经把他崇拜到做成周边了,早知道当初在他身边就留心观察些,现在涂鸦几幅丹青,到集市上也许可以卖大价钱。
这时,小妹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角,“大哥哥,那挂在上面的黑脸叔叔我刚刚见过呀,他还用糖果子和我换了块年糕。”
“啊!你开玩笑吧,他在哪儿?”
“不就在那边,穿了身墨绿长袍,手里拿着狮子糖、霜蜂儿、冰雪冷元子、梅子姜、水晶皂儿……”在这么说着小妹的口水都要流到新衣服上了。
祈年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下意识把弟妹笼到身后,自己却兴冲冲几个快步走了上去。
“喂,包子,你到底要不要吃我了,说清楚!”自从几个月前的大闹,窦祈年豁出命的决心都下了,所以直面饕餮反而觉得凌然无惧,这么硬气的话一出口,都觉得应该给自己鼓鼓掌。
“啊,豆腐呀?”包大人转过身来,黑亮的瞳孔中火花一闪,忙上手擦了擦自己络腮胡上的糖渍。
祈年一手摸着下巴,围着他,左右打量了半天,怎么都觉得有点儿不对。是了,是了,看起来还算英武,但自己印象中包大人要更加肥硕强壮些,这么一看怎么觉得活活缩小了一圈似的,而且……而且从前一近身那股淡淡的血腥气也消去了许多。
窦祈年没有发现,自己在打量人家的时候,人家也用神兽的精金火眼把他给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放养几日果然是对的,你比原来显得精神了些。”
“我倒觉得你瘦了不少……”
包程对着他憨然一笑,面上带些自豪神气:“我现在试着吃常人喜欢的东西。”接着他对着手掌吹了口气,好像要证明自己清白一样,把它伸到少年鼻尖下面让他闻一闻。
少年低头嗅到了一股桂花的清甜,抬头狐疑地仰望着他:“那……我算常人喜欢吃的东西吗?”他撸起袖子,把胳膊抬到嘴边准备咬上一口,想要确定一下自己身上是否也有糖稀的甜味。
还没下齿,“呜呜……”就被一个结实的东西给堵上了,“喂,咱们当初可是说好,可以吃你的只有我啊,你自己也不许咬!”
原来是个香糖果子,祈年使劲嚼了几下,把它咽下肚去。
“那个……我思前想后,冷静许久”,包程两眼认真地直射着小鬼,开口时有些断续,但很快就斩钉截铁地确认到,“就像那天说的,我会遵守约定,只有你觉得自己够肥够大,心甘情愿让我吃,我才会下口,否则就不动你一根汗毛。另外你那些同类我暂时看着也没啥胃口了。”迅速把自己飘向人群的目光拉回到身前的糕点果子上,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世外吃货的清高模样。
“当真!”
“那当然,神兽一言,就算四条飞龙和追不回来的!但是……”包程顿了一下。
“但是什么?”祈年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既然不吃人了,你明天就搬回开封府来。”
果然还是逃不出他的魔爪,祈年泄气地垂下头来,不过转念一想至少死期掌握在自己手里,哪天心满意足活得不耐烦了,再被他吃掉就好。
但这二进宫,也该争取点儿新权利,“那至少让我当个衙役或者捕快把,在后院里,一天无所事事养膘,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大人的娈童,心里憋屈,以后会影响口感的。”
包程犹豫一阵,最后还是答应了。
接着,窦祈年就看到包程笨拙地剥去年糕外面包着的红色幅纸,一整个囵吞地塞进嘴中,仿佛刹那间就敏感地捕捉到人类喜庆的年味,一向严肃端整的脸上,眉眼舒展,勾起一个懵痴孩童发现大秘密似的纯真笑颜,“噗噗,豆腐你小子不行呀,一边打年糕一边尽在念叨‘二丫喜欢我,二丫不喜欢我!……二丫喜欢我,二丫不喜欢我’哈哈哈——”
“闭嘴,你不许随便偷吃别人的隐私!”祈年小脸涨得通红,举着胳膊,够着身子在包程面前上蹿下跳地要捂住他的大黑嘴,“再说……再说我就一辈子不吃不喝长不胖,让你不能吃我,反正现在我也不怕你了。”
看着小鬼被自己逗得又恼又羞、口不择言,一直戒备、自弃的脸上多了些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该有的自以为是,包程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只塞了些一般杂食的胃囊片刻就充盈起欢喜的饱腹感,好像一口吃了一个有两百岁阅历却还日日精神矍铄的老翁似的。
三个月前,争吵之后,他发现怀中拳打脚踢的小孩迷迷糊糊地昏厥过去,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暴戾的情绪,一不小心就把这块自己精心培养的小豆腐给撕成粉碎,径直冲出房来,连夜唤人把他送走了。
三个月来,他强迫自己像人类一样,只吃牲畜家禽、面点菜蔬,偶尔外出捕食些木精草魂解尝,尽量远离牢房,念头都不往人身上转一下。就算是冬至大赦、开春打牛那种人群聚集的场合也都避开了。
今天,他终于有些自信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食欲,所以走上街来看灯,尝尝大街小巷胡饼、羊汤、糖果子中,人类弥漫的真诚喜庆。
他不禁想到,那些从吃人体验到的丰脆爽口、五味俱到的情感快慰,却不及自己一瞬突湧而出的真实体验来得美味。难道?难道!我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不过,这还不是因为豆腐引发的,他才是人间第一入味的好配菜吧。
另一边,说实话,祈年还真有点儿感动,从呱呱坠地以来,他一直随父母四处流离,遭人白眼,可谓历经沧桑,从小就明白,自己在世不过一株可有可无的小豆芽菜,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没了也就没了。从没想过,有人竟把他一句话看的如此之重,何况这人还是堂堂开封府的包大人,食人不眨眼的大饕餮。就算最后被他吃了,也算士为知己者死,食为老饕者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