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魔
听这动静,王暮就知道今天不太平,一定又有什么麻烦案件,赶忙让祈年请出包大人,自己和马唐出去把妇人领进大堂。
那妇人进来后默默无声地立在堂下,身上穿了一袭素净的麻衣,一头青丝盘成螺髻坠在脑侧,鬓边别着朵娇嫩的白菊,衬得满布泪痕的脸面越发苍白。
她看见包程出来,一双清亮的眸子立刻泪涌不止,嘴唇紧抿,双手攥拳,好像在忍耐什么。
包程见她不跪,就直接问答:“堂下女子,你有何冤屈?”
“大人”,她微仰着头,说上两个字就用手背抹一下泪,一脸倔强的表情,“民妇敢问大人,御车。被袭后,皇上下令,一月之内。捕杀狗群,解除民患,为。为何大人迟迟没有。动静。如果。大人。早些把那群狗。给打杀了,民妇家。那口子。也不会。。也不会被它们咬死了!大人,您。您让我。一个弱质女流,以。以后怎么。活呀!”说完之后,她满脸悲愤咬住嘴唇,眼泪顺着两颊啪嗒啪嗒地落下地来。堂下的捕快和栅栏外的百姓看着也忍不住同情,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啪——”包程没想到那只吃鸡的小妖竟然还敢杀人,简直是不把他这个罩着全开封百姓的饕餮大人放在眼里,看来是该揪出来好好收拾收拾。“肃静!”金檀木一拍正要开口问话。。
突然一人踢翻了栅栏,闯上堂前,一手指着包程,一边厉声对众人嚷道:“哈,我知道包大人迟迟不动手的原因!”
“什么原因?”“这人敢对包大人如此无理!”人群瞬时乱成一片,那小妇人含着泪眼转过身直直地望着他。
“因为”,他故意顿了顿,“袭击御车,咬死这位娘子丈夫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狗群,而是十年前就在城中出没后来消身敛迹的食人魔!”
此话一出,栅栏之外更是炸开了锅,堂上几个捕快不明所以地愣在那里,即便吃鸡杀人的是当年那个食人魔,又和他们大人有什么关系?堂下的百姓更是说成一片,年岁小的不知事,够头够脑地左右打探;年岁大的故意摆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开始数叨起自己当年的回忆;还有几个率性的忍不住直接向公堂里那个儒冠长衫的人嚷道,“怎么扯到食人魔了,这和包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呀?你不要在那里信口胡说!”
他不受干扰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因为这位包程包大人和这食人魔,和这一窜人口失踪、禽畜死伤,包括杀害这位娘子丈夫的真凶有密切关系,而且,很可能就是同一人!”
话音一落,大堂内外瞬时鸦雀无声,无数人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只有离他很近的窦祈年心中一紧,额上跳出许多汗来,好像身份要被揭穿的不是包程而是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只妖怪,习惯了依赖他、敬爱他,把他当作大人,当作家人看待,然后坦然地接受自己哪天活得不耐烦了就给他当储备粮吃掉的命运。于是一日一日,六年下来,他都几乎忘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忘了他之前那些累累血债,有朝一日可能会被债主找上门来。祈年有些害怕,他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包子会不会大怒之下把所有人都吃了,只能不断不安地把目光投向包程。可他至少相信,那些鸡、那妇人丈夫的死,都绝对和大人无关。因为包子虽是妖怪,却最守诚信,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从来有准,不吃人就是不吃人。
这时百姓、捕快们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或小声嘀咕或大声谩骂,惊恐、议论、嘲笑各种情绪搅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但当事人包大人却好像很无所谓一脸淡然,不对,应该说黑脸上挂着一点儿笑,只是颜色太深一般人看不分明。手起砖下,“啪““啪““啪“连砸三声金檀木,震得众人一愣一愣的,他终于开口问道:“阁下说的倒是有趣,可是有证据吗?我记得不错的话,阁下是张宣徽门下的僚佐胡敬文吧。”
那个三十来岁的长脸儒生表情一愕,唇上两撇柳叶似的短髭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下。“包大人果然好记性”,对着包程故作镇定地作了个揖,“证据自然是有些的。”在万众瞩目中,他从袖中掏出一策小卷,举过头顶展开给众人匆匆过目,众人只见上面粗略地标记了些时间、事件。
“小可平日在家,爱听说话,折狱英明的包大人和耸人听闻的食人魔,自然都是入话的好材料。结果一日,惊奇发现,这二者在时间上惊人吻合。比如十年前,京里人口失踪,食人魔传闻四起时,我在京中就与包大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尚未为官,自称包程,因为面色黎黑,额上有月牙状的疤痕,一见之下,印象深刻,便记了。结果一年后,他成了开封府尹,食人魔也随之销声匿迹,那时百姓都把这归功于新上任的大人是星宿下凡,清正廉洁,处事刚毅,就把邪祟都给镇住了。但现在想来会不会太过凑巧了?”
“就凭这点儿巧合,阁下想说明什么呢?”
“是的,我当初也只觉得有趣。但前月家乡来了亲戚,一个姓程,一个姓冯,搭伴上京探望他们卖到包府当小厮的儿子程七、冯小飞,说什么三年没有音讯,盼望见上一面,结果管家告诉他们程七和冯小飞三年前因手脚怠惰早被包大人转手卖走了,但具体卖到哪家又没个说法,自此两个小子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讯。”
听到此处,那小妇人也不哭了,怯怯地看上包程一眼,突然插嘴道:“先生说起这些,妾身也想起来,妾身的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正是开封府大牢中的狱卒,叫赵六,四五年前他酒后醉话曾对我说过,牢里常有死囚不明原因的失踪,包大人怕百姓惊恐,不让他们外传。”
胡敬文与她对视一眼:“果然是这样吗?娘子说的是,程七和冯小飞失踪后,我受他们父母嘱托我也曾在开封府里打听过,有人说那时大牢里正闹怪物,两个小鬼也许被吃了也未可知。但又有人说,最后见过他们时,他们把大人一个得宠的小孩儿给打了,肯定是被大人赶出府了。如此说来,那食人魔很可能并非失踪,而是进了开封府的大牢。况且大家说这御车,一直平安,为何偏偏到了开封府前就出了事呢?”“竟有这些事?”“这。。包大人不会真是?”“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此番话一出,那些原本绝对爱戴包大人、刚刚还朝着胡敬文嚷骂的捕快、百姓也有些动摇了,全都睁圆一双眼睛,怀疑、不安、惊惧甚至失望地齐刷刷盯向一直以来庇护着自己的大人。
他奶奶的,说瞎话就说瞎话吧,窦祈年被两人字字打在心上,憋得难受,就算知道是事实,也忍不住出面要为大人辩护几句。毕竟大人先前虽则吃人,也算爱民如子、克尽职责、杜绝奸吏、惩办权贵,护了京师城一方水土平安,况且他现在还不吃人呢。怎么可以让百姓忘了他十年所作为,就这么被完全贬斥为一头吃人的妖怪?
祈年走向前去,胸前提起一口粗气,尽量底气很足地争辩道:“喂,这位先生,您刚才所言,左一句听说、右一句耳闻的,你当大家是聋子还是傻子?在开封府里做工十来年以上的人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把所有疑点都指到包大人头上了?”
包程没想到过去曾经那么惧他、怕他的豆腐小子,竟然会在众人围攻的大堂上为他睁着眼说瞎话,十分欣慰,还有点儿感谢那只半道里冒出挑衅自己的小胡子:“窦捕快说的也有理,胡先生的话只能说明食人魔与开封府有关,却不能证实本官就是食人魔。”
胡敬文听了并不慌张,忽然哀叹连连:“非要这么说,小可的确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包大人就是食人魔,只是今天见到这小娘子喊冤可怜不过,忍不住要把心中一直藏的疑惑说出来与大家剖解剖解,就算受了大人报复,也不妄我做了个持己正身的孔门弟子。可没想到最最可怜的还是。。”
他突然看着祈年,一脸悲容地问道:“这位小捕快可是姓窦?”
祈年不屑地点点头:“刚刚大人不是喊过。”
“那就对了,十年前我才入张府做幕僚时,常帮衬着管家处理一些府中杂务,其中每月初七,都会有一对姓窦的夫妻到府里来送自家酿的芝麻油。他们自称是携家带口从荆州那边一路逃荒过来的,最后终于在京师城里开了家小店立下根,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夫唱妇随、恩爱有加,惹得府里不少丫头眼红。”
听到这里,包程从刚才开始一直沉静的脸色突然暗了下去,神经敏锐地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对豆腐做什么?右手松松地捏着,裹起一道薄薄的黑气,指尖暗暗伸出了层玄色的利甲。
胡敬文并不知道包大人的异样,继续说着,“只是突然某月初七,他们没有来,过了几天,大人爱油,派我去找。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一天夜里外出莫名失踪了,第二天在郊外一所破屋边发现了许多血迹,足有两人量吧,但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少邻居说是遇上了山贼,因为他们那天出城本来是去村里收油账的,身上带着钱,但顾着孩子小不放心,偏要连夜赶回来,真是可惜了。”
突然被一片黑幕笼住,郊外、破屋,一串早已烟散的血腥记忆又片片凝结起来,包程好像一下听到了小树精惊恐的哑叫,轻轻的谈笑,由远及近的脚步。鲜血、****、征服渺小无助的快感,一下兜头冷水般冻得他浑身发凉,捏住的手怎么也动不了。
祈年脸色有些煞白,他讨厌别人提起他的父母,讨厌想起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咬牙怒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胡敬文看着他渐渐专注的眼神满意地说道:“现在想来,他们很可能就是被那个食人魔给害了。“他抖了抖手上那册小卷子,“自从两人失踪后,京师城里一年之中就接连丢了许多人。小兄弟,刚刚看你出来说话,就觉得脸熟,和那姓窦的汉子隐约相像,没想到还真是。如果食人魔果真是包。”
啪啪啪啪啪,他还没说完,大堂上忽得砸成一片,金檀木烦乱恐怖的巨响在梁柱间回荡不绝,淹没了一切,所有人瞬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看不清,全部按耐不住疼痛地纷纷抱住脑袋捂着耳朵缩成一团。在一片混沌中隐约觉得轰响渐渐散去,包大人突然大吼:“胡敬文你不要欺人太甚,豆腐。我。!”“我。”我不吃人了.
刚刚那个姓窦的小捕快,从头到尾都立在那里,没有抱头、没有捂耳,身体笔直讷讷地站着,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清,什么都说不出。他忽然咬牙切齿地冲胡敬文嚷道:“你骗人,你撒谎,我父母。我父母是被山贼杀死的。”手中拳头举到一半,想要狠狠朝眼前人砸下去,但喊叫的气势却是越来越弱了,眼眶不动声色地浮肿起来,一层层水漫过鼻梁,顺着他开始有些棱角的下巴顺畅无阻地落在黑色的捕快靴上。
“铿——”地一声巨响,金檀木被包大人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