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会
“我.”,我怎么那么倒霉!祈年刹时心痛如绞,不知所措,鼻腔里好像堵了块浓重的血味,呛得眼睛酸涩,声音哽咽。难道包子不仅要吃自己,还吃了自己的爹娘吗?
他一会儿想起躺在娘的臂弯里撒娇,坐在爹的肩膀上看灯,可以完全放任自己孩子气的温暖;一会儿又想起偷东西被人抓住,揍得浑身剧痛地倒在地上,贴着泥巴的身子又湿又冷,想起带着弟妹沿街讫讨,那些穿着漂亮衣服的臭小子拿石头把他们当靶子砸,想起在吃茶店里干活,店主、客人把他像狗一样呼来喝去,从早到晚累得吃不上一口饭;末了还想起生病发高烧,有人给自己提了提被子,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做了错事,有人用厚实的大手掌敲了敲脑袋,告诫自己记住教训,下次别再受伤。。酸甜苦辣、错落纷呈。
他忍不住抬起模糊的视线,看了看那个可能造成了自己小半辈子苦难生涯的罪魁祸首,那张黑脸上毫不掩藏着恐惧、震怒、担心与忧虑,额上的月牙被两条刚劲的粗眉挤得拧成一线,像头被惹怒的狮子,随时都会露出他狰狞可怕的森森獠牙。
眼角余光扫过的小胡子先生拼命想藏起幸灾乐祸的假慈悲脸。
他心头一紧,突然放开嗓子“哇哇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控诉“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为什么让食人魔吃了我爹我娘,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拉扯弟妹,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当上捕快,还不得安身,呜呜呜。。呜呜呜。。”他用十七岁少年历经沧桑的荒凉与稚气,喊得撕心裂肺,声声泣血,众人听在耳中,就仿佛一个洪水过后满布狼藉的村庄里唯一剩下的孤儿,也跟着同情心泛滥,跟着哭爹喊娘大骂天。
胡敬文自以为效果不错,要从傻小子那里套话。窦祈年哭着,哭着,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膝行几步,朝着包程拜了三拜:“大人啊,小民爹娘命苦,活着的时候就老被欺负,现在还不明不白的死了,大人,你一定要为小民做主,把那些吸民血、食人肉的恶鬼统统抓起来呀!”他表演地惟妙惟肖,几乎骗过了包程。
包程喘着粗气,觉察到豆腐使劲克制,身子却还在微微发抖,心口一震。那小子有多爱爹娘他又不是不知道,好几次夜里,他都听见小鬼从梦里惊醒后捂着被子边喊娘边哭的小动静,但才靠近门,小鬼又会好像很随意地隔窗嚷到,包大人是睡迷糊走错屋了吧,倔强地把他赶走。
他搞不懂人类,搞不懂那只储备粮干嘛老作让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傻事,却还是端正了脸色,接受他的好意,对众人说到:“既然这位胡先生怀疑本官是食人魔,怀疑御车案,小妇人丈夫被狗咬杀案,十年前窦捕快父母夜归血案也是同一人所为,那么大家和我不妨定个约定,三日,三日之后如果不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我就挂冠辞官,或杀或剐,任朝廷处置!”
那穿孝服的女子走上两步,不依不饶道:“可先生说包大人有嫌疑,如果您真的像食人魔一样神通,三日之内走了,我们上哪儿找?”
“好吧”,包程叹一口气,“那我这三日之中,就寸步不离地呆在开封府里,你们可以告诉张宣徽让他派兵来看着我,如果有什么线索都全权交给捕快们去调查,我只分析他们提供调查结果,大家这样可满意。”
“满意,满意,包大人这主意好“,胡敬文小胡子一挑,抢着说到,“不过作为嫌疑人,三日后您自己审案怕不太好,我们不如请大理寺评章事滕大尹来做主审,包大人您就委屈做个陪审如何?”
“好,陪审就陪审,我包程还怕了不成?胡先生回去后请转告你家大人,他对包程还真是用心良苦,包程实在有些受宠若惊,有机会儿一定要请他到开封府来做客的!”
“黑面包子大妖怪,长爪獠牙会吃人。今日若是惹了他,晚上不知哪家寻,哪家寻。”审案才结束,窦祈年就混在人群中,出了开封府,沿着汴河一边喝酒一边走,口里念着自己编的小儿歌。心里觉得自己惨得慌,惨到了一定饱和程度,所有东西全都变得模模糊糊,可有可无,除了有块什么堵在胸口上,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种慌。
他走得累了,就坐在河堤上,迎着月亮,听着晚风,任眼泪随便乱流一阵,好像不是为了爹娘,不是为了包子,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必须纯粹地要那么宣泄一下。
两口酒入唇,呛得喉咙、眼睛、鼻子都跟着一起天旋地转地酸涩。混沌的视线里看见河上漂过一艘大船,船头的立杆上挂着三条白色的经幡,在长风里猎猎抖动,不知道是哪家死了人,唉,如果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他奶奶的,为什么都死了那么多人了,妖怪就是不把我咬死呢?”他一怄气,狠命把手中酒瓶砸到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
“呀,我还以为是谁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原来是窦捕快呀,你年纪那么小,别喝太醉。”
祈年朝后仰头一看,原来是刚刚买酒那家闲水居的掌柜,她穿着一条印着牡丹的玄色花裙,印着月光乌金发亮。
“你知道那船上是哪家死了人吗?”
“可不就是那个成天花钱大手大脚,喜欢在琉璃街上买些漂亮小东西讨河边姑娘欢心的李公子吗?他一年前在聚宝斋里还专门请工匠打了个镂金绞银的香囊挂在腰上,一天到晚在大街上显摆。”
“啊,怎么是他吗!?“祈年很是惊讶,“年前我看到一小贼偷这铃铛,还顺手解了下围。前几天巡街遇到他,过意不去,就请他多喝了两杯,今天怎么就死了。”
“人生无常,听说是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闲水居掌柜甩了甩裙摆就要赶人,“窦捕快你也别坐在这儿了,这汴河阴气重,再晚一点儿不知道有多少鬼灵精怪出来聚会呢。把你叼去,也变得和这李公子一样了。”
“那掌柜的你不怕?”
“我怕个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掌柜的勾起一抹冶艳的笑容,星眸朝着祈年扑扇扑扇,里面映着的好像不是烂醉醺醺的小捕快,而是深不可测的银河。
“是吗?掌柜的原来是个精怪吗?那倒好,把我吃掉就是。”祈年颓丧地垂着脑袋。
这时河上突然升起了一道幽蓝的寒光,伴着月亮东升,渐渐靠近天顶,变得越来越浓,整条汴河慢慢都沉浸在这片茫茫的蓝雾当中,刚才还一直在耳边喧嚷着的夜市小贩的叫卖声、客人买醉的狂吼、歌姬们手上咿咿呀呀的管弦清音,瞬间都被隔绝在外。河里静的只听见水流声,听见水浪击打在木船上的破散声。
嗖嗖数声响,突然有什么东西,像绿色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成千上万,数不胜数地从四面八方飞降而来,倏然一下,砸入水中,张着长嘴开始拼命地互相吞噬,这些绿色的透明东西就像袋子一样,一个想要把另一个罩进自己的肚子里。
窦祈年强睁开迷糊的醉眼,不得不感叹,自己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不仅撞见过饕餮吃人,竟然还在汴河上看见了百妖盛宴。
“它们可不止妖,还有些是亡灵的散魂”,掌柜的仿佛能读懂人心似的,“自从三年开始,开封府阳盛于阴,汴河水就变得越发阴郁,每隔四五个晚上,那些有怨气、有挂念不得轮回超生的亡灵就会冲入河中互相撕咬,发泄淤积的阴寒,这么的汴河水三年下来就越发地冷了。”蓝色的冰雾里,掌柜的本来随风摆动的长裾好像一下有了陶瓷的质感,渐渐凝固在了空气里,倒映上河面的流彩。
“开封府为什么会阳盛于阴?这和最近几起案子有关系吗?”
“这可就要问你了,捕快大人。”她娇美的樱唇一开,许多如同琼花碎玉的小妖就飘进了口中,那身陶瓷似的长裾也变得越发光彩溢人。
祈年还想再问,这时一团巨大的绿光突然从天而降,用臃肿的身子把他包裹了起来,被浸在粘稠的液体中,他整个身子轻轻飘飘,喘不上气,最后慢慢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