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约(下)
窦祈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面沾着血污,却只扇下些细灰,他大大咧咧地伸展了下手脚,端坐在大堂中央开口道:
“姓胡的,你说包大人的行踪和食人魔出奇吻合,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京的吗?”他说着朝胡敬文狡黠一笑,露出那口坚固的小白牙,两颗犬齿厚实锋利,如同被专门打磨过一般。
“你难道真是?”胡敬文看得后背一阵森冷,“不可能,你十年前还是个小孩子吧,这天地间怎么可能真有……”
祈年不管他,接着说道:“十一年前,荆州大旱,州府催着交粮,我爹娘被逼摧不过,就带着我们兄弟三个出门逃荒。一路上忍饥挨冻,食不果腹。有时许多人困到一处,草根刨完,柳叶食尽,实在没吃的了,为了活命,难免干些人吃人的勾当。只是大家都讳莫如深,从不说破,好多时候就中间放口大锅放,众人围在边上伸着手往里捞,谁都不知道自己哪天嘴里嚼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人。”
“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从这火海里逃到了京城,安定下来。但是难民群中,私底下却还有传言称有些人在逃荒路上养成吃人的积习戒不掉了,他们兽性发时,就会变成狼,绑了一两个活人去,暗地里剖心挖肺煮来吃。只是谁也没真正见过这种的妖怪。”
“我当时也觉得那就是个传说,没多想。但这三日里帮着大人调查食人魔的案子,把所有线索和证据摆在一处,最后竟然沮丧地发现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可能是吃人的凶手之一……”
祈年顿了顿,咽了下口水:“你们看,十年前,我跟着父母来了京师,食人魔的说法就开始疯传。六年前,我被关进了开封府大狱,狱里就有死囚接连神秘失踪。三年前,程飞和冯小七消失前,有人最后看见他们正和我发生争执;一月前,御车遭袭那晚,又恰好是我在门庭独自值班,第一个发现了受伤的车夫;平日里,包大人院里的牲畜,除了我也没其他人敢随便接近。”
“所以那大概不是个传说,我小时候吃过人才活了下来,那些人的血骨就和我身体融成了一处,在我身体里长成了一头吃人的怪兽吧。”
“你胡说,你怎么可能是食人魔呢!因为我……“包程想豆腐一定是疯了吧,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气势呢,明明一切都没有必要,只要向大家说出自己是饕餮便好。
“如果说还是三天前,把所有这理据摆在我面前,我肯定也绝不松口承认自己是妖怪的;但是大家看见我身上的血污了吗?这不是我自己的血,而是汴河边米行老板李也谦的小儿子李言公子的血。他十一日前落水而亡,三日前是他的头七,那天我在汴河边饮酒,刚好遇上了他停尸的灵船。不知怎么的,河上突然蓝雾弥漫,冤魂四起,我被一个绿色的灵体吞了下去,在它粘稠的囊内挣扎半天,就在这时身体忽然化作了一头长颈四眼的黑狼,长嘴利齿上下啃咬,从内部把那整个灵体吞了个干净;但吃了他后,我身上的狂气还是不可遏制地带着自己冲向河面的灵船,像头野兽般一口一口畅快地撕咬李家公子的尸身,把他凝固的干血渐满了自己粗粝的皮毛。第二天我在河边的石板上醒了过来,又是人的样子,但心有余悸,径直回了家,让弟弟妹妹把我锁在房里,生怕又生出些什么事端。”
众人脸上有了些惧色,但又似信非信地调侃着,怎么听都只是一场故事呀。
果然要眼见才能为实,祈年站起身来,朝着众人挥了挥胳膊,卷起衣袖,袒露他白净的手臂,如果在以前,包子看了一定会垂涎三尺吧。他定了一秒,大喊到“大家看好喽!”话音才落手臂就堵上了嘴唇,狠命地咬了下去。
牙齿陷入肉里,皮被拧得揪心地疼,一条条红线顺着齿痕,自然而然地喷射出来,在空中划过几道醒目的虹彩。“嘶——”不少百姓看了跟着肉疼,倒吸一口凉气,可一双眼睛又移不开视线。
“豆腐,你要干吗?我们当初可是约好了,可以咬你的只有我,包括你自己都不行!”包程不顾众人的目光从陪审地位置上一跃而下,大手反扣住了小鬼的胳膊,使劲往外拽,要把它从尖齿下夺过来。
祈年顺从地松开口,脸色有些苍白地轻声说道:“包子你要吃我有的是时间,但现在,被我吃了的那些冤魂也想到开封府堂前向严峻刚直的包大人自诉曲直。”
祈年的血溅到了地上却不凝结,而是咻地一下升腾为一蓬蓬黑色的雾气窜上房顶,在梁栋间穿梭萦回,伴随着非人非怪的阵阵哀鸣:“大人我家八口人,就靠这点儿地过日子了,啊啊,大人别打别打了““呜呜,娘亲我的腿好痛好冷“,“小豆子,咳咳,抱紧树干别松手,水退了,爹爹就来接你“,“张饕餮,你这个天煞的,还我的儿子!呜呜,老娘下辈子也不会儿放过你的”……刹那间,大堂上飘满了男女老少幽魂怨灵的哀凄之声,或轻灵,或凄厉,一声声催人肺腑。它们像有神奇的穿透力,直接钻入了在场人的脑中,百姓们全都楞直地立住,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一个个冤魂的酸楚人生。
“他们是住在东水门外五丈河下游村庄里的百姓,大坝一垮,许多人和房子都被冲走了。没吃这些冤魂前,我还真不知道别人也是这么苦。“祈年有些失血过多,双腿发软,轻飘软绵地倚在了包程肩上。
“喂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那小鬼的妖法还没看够,等着被他吃吗?快来人把他抓起来,不要让他在这里继续散播张大人的谣言了。“滕大尹扯着嗓门冲着一个个大理寺带来的禁军侍卫吼道,吐沫星子射得四处飞溅。
那些沉浸在冤魂情感中的禁军侍卫,被他吼得愣愣怔怔的回到了现实,举起了锋利的长枪短剑把包程和祈年围在了垓心。
滕大尹冲着包程叫道:“包大人,您的冤屈已经洗清了,快把这只小妖怪交给我们吧!”
包程却不理会,将神智昏沉的祈年整个揽入自己臂中,抱了起来:“这个就不劳烦滕大尹了,窦祈年生是开封府的捕快,死是开封府的妖怪,我会亲自把他送到开封府大牢去的。至于您不妨赶快回去和张大人商量商量,现在整个京师城都了解他的胃口有多大了,‘天下之势,常系民心‘这回儿皇上怕是保不住他了。”
王暮、马唐、赵龙、张虎,一个个也像自家大人一样,怒目圆睁,仗剑挺胸,不甘示弱地与禁军侍卫对峙着,他们粗犷的气势把对方吓得一阵一阵。
滕大尹气闷地扫过这群凶神恶煞的粗汉,发现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就怯了,瞪了一眼嚷道:“今天这小子就先留在开封府吧,等我回去奏明皇上,看你们还不交人!”
窦祈年醒来时正是深夜,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四下无光,漆黑一片。略一动,在寂静中听到了干草粗糙的摩擦声,他感觉到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人细心包扎过了,而自己的整个身体正躺在一片蓬松干爽的稻草上。
“包子,是你吗?”空气里有一股大型动物身上特有的腥臊味,“谢谢你替我挡风,上次在牢里的时候就冻得睡不着。”
干草窸窸窣窣的响,那只似狼的巨型怪兽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好像正在生气,只是把身体挺得更为笔直,尽量挡住所有透风的地方。
“咕噜“”咕噜“他们的肚子合拍地一起叫了起来。
“今天早上差点儿克制不住,把小妹给咬伤。所以包子,你赶快吃了我吧,即是遵守约定,也算替天行道吧。“
“是因为和我呆在一起太久了吗?所以把你变成了妖怪?”怪物的声音有些低沉。
“是因为我不让你吃人吧,所谓的‘开封府阳盛于阴’,饕餮的本性不是要吃人吗?阴阳失衡,必生变端。我就作为阴的一面出现了。那个李公子,我真不该请他喝酒,不然他也不会死了。”
祈年翻了个身子坐了起来,后背靠在饕餮毛绒绒壮硕的身体上,他能感受到那只巨大的动物像狗喘气的腹部上下起伏,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包子,你饿了很久了吧,现在正是丰收的季节,我够肥够大了,遵守约定,心甘情愿让你吃。我不想变成妖怪……”
祈年转过身来抱住饕餮的前肢“铿……”地一声,巨大的下颚抵上自己的肩膀,饕餮有些腥臭的鼻息喷得他一头一脸。“然后我就到了你的肚子里面,共享记忆,就不用再为爹娘的死愧疚了,就不用在被人抛弃了。”祈年也张开嘴,将他锋利的小犬牙深深地钉入饕餮粗硬的前肢上,脸埋在纷乱的毛发中,把所有的眼泪一起抹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多年没有碰过的香甜肉味再一次浸没了口齿,豆腐果然和当初设想的一样肉质细嫩、清淡,入口即化,它们心甘情愿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划过喉咙的地方留下一阵难忍的苦涩,好像被文火慢慢地烘烤着一般,可苦味顺着食道滑入胃部后就越趋温暖清甜,最后竟然像活的一般,散成了颗颗晶莹的小珠子,随着血液流贯入它的四肢百骸,形成一层体贴的保护膜,将沁甜、暖意久久地锁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舔了舔嘴唇,怎么都觉得不够呀。
但偏偏还是忘了心脏,胸肌偏左的位置就像被挖了个深潭,落实无声,“不会写,饕餮两个字先生还没教呢……”“不狠心死得就是自己了”“那你把我养肥养大,到时候我心甘情愿让你吃……”
吃了小鬼的第二天早上,包程怒不可遏,再此奏本弹劾张尧佐,以至早朝之时,他甚至当面斥责了皇上的偏执,言辞激烈,传言还溅了皇上满脸的吐沫星。皇帝也迫于强大的社会舆论,免去了张尧佐宣徽、南院两职,同时规定外戚不得干预朝政。
“大人,您就这样把自己养的小捕快吃了?”李川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传说中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包青天、包大人呀。
“是呀,豆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的东西,就像在吃自己一样,怎么咀嚼也别有味道。”包程黑脸上现出暖色,眼睛缥缈,好像在回味豆腐的美味。
“你就一点儿也不伤心!”
“伤心”?包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有些莫名激愤的青年,一脸不解,“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为什么要伤心?”
“就是,就是,李川你别用你那凡夫俗子的心态来揣度神兽大人了“,花铭熙嫌弃地挥挥手,堵上李川的口,自己却两眼放光地锁定在了包程腰际那块流青含碧的玉佩上,”这不是上古女娲炼石补天遗落在人间的那块空青石吗?你看这玉色青翠可爱,里外通明的,中间还有一泓小清泉。不过,最重要的是”
“喂喂,你这一只海棠花妖快收起贪财的眼睛,这玉佩可不算包子的,别想一起占为己有。”玉佩被秀丽的眸子盯得耐不住,里面突然跳出个八九岁的小孩来坐在包程肩头,嘟起一张小脸,飞扬跋扈地瞪着花铭熙。
“我就说,空青石最大的功用莫过于收魂集魄,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饕餮肚子里那块小豆腐吧。”仔细一看,那孩子确实个透明的灵体。
“哼,豆腐只有包子能叫。”小鬼鼻子一撅竟然不买账。
“哼”花铭熙眉头一蹙,也孩子气地还了会去,“说的好像是自己的一样,这块空青石还不是你偷来的。它在唐末那会儿可还是那九王爷李恕的传家之宝呢,只是可惜到了五代十国,天下大乱,国祚更迭,他家后人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亏你还偷了人家的玉佩。”
小鬼被花铭熙说得羞愧地红起了脸,转过身去,抱住包程的脖子不敢看人。
花铭熙大获全胜,继续得意挑逗道:“九王爷家里有个唤作‘承儿’的小世子,也和你一样得不得地羞答答地躲到父亲的身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