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伤
纵有多大才，王滂也像每一个新婚的毛头小子一样，对待年少而又美貌的娘子，真是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手心里又怕碎掉。那夜里，王滂又买了一小袋玫瑰松子糖，拜见了父亲母亲之后，便回到他和庞初晖的小院里。一进门，便见司墨苦着一张小脸迎了上来。
“您总算回来了，少爷。一会儿见了少夫人，您可要多多哄着她，她今日里心情欠佳呢。”
王滂一抬手，“我知道。”进了门，果见庞初晖呆呆地支颐坐在桌旁，桌上也只燃了一只快要燃尽了的红烛。那烛光微微摇动着，映得她的脸颊有点明暗不定，连她头上金钗，也呈现出了忧郁的暗金色。
“娘子？”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庞初晖起身来迎接他，只好自己唤了她一句。
庞初晖似是被唬了一跳，轻轻抖了一下，才迟疑地反问，“是沅郎回来了？”
王沅泽也坐下，身子挨着她，凑近她耳边昵声道：“是我，你的好沅郎在外面忙了一天，总算回来了！”
她只是将身子微微侧过来，离开他一点，方才笑看向他，“沅郎归来了？今夜有什么好吃的么？”
又是这般。王滂有点泄气地想。新婚那时，庞初晖也还像少女时代一样，有若一只快乐的小鸟，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也很讨自己的母亲吴氏夫人的喜爱。然而不知何时开始，她便常常呆滞地望着远方，不发一言。面对他时，也仍然还算轻捷活泼，但王滂清楚地知道，那瞳眸里没有自己的影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王滂也曾诘问过庞初晖，然而她微笑着却始终不答，只是哼着小调出了门去侍弄花草。
这当然是极好的——才怪！
王滂叹了口气，从袖里掏出那袋玫瑰松子糖来，交到她手上，献宝似地望着她道，“初晖，看这个！今日我下朝得早，与道辅兄他们小聚了下，回来路上见店家还没关门，特为你带回来的。”
“你就知道个玫瑰松子糖，”庞初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叹了口气，“算了，沅郎要一起吃么？”她说着已经把袋子打开，两只细白的手指拈了一颗糖，稍稍伸到王滂眼前来。却见王滂也将头往前探了一探，竟是把那颗糖直接含入口中，舌头轻轻掠过她的手指。
不行，不能再触碰他了。
否则真的会忍不住想要抱紧他，让他再不离开自己的。她追寻他，甚至不惜来到幻境里，想要为他打破命运的桎梏，却误将自己也陷入了和他一样的桎梏，这桎梏将她和他竟捆在了一起，用一根看不见的、系在他们脚上的红线。
她本可以这样过一生的，看着王滂，欣赏他的才华，也喜欢和他一道相处，就这么做了夫妻也没什么。
可是，当她终于有一天想要主动伸出手去的时候……她知道，事情已经朝着她没法控制的地步发展了。他是虚幻的，镜花水月一样的，美好的，也是她无法真正得到的。
再也回不去初婚时那轻捷快乐的状态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脸上飞红，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再不肯与他坐到一处。她自挪到床边，独剥着玫瑰松子糖。说剥，是因为庞初晖有个说起来还挺奢侈的习惯。她虽爱玫瑰松子糖，却原不是为了外面那层糖衣去的，而是里面那香美的松子。每次吃糖，她必在私下里，把那糖衣剥掉，再吞下松子。
是以，王沅泽默了许久，忍不住抬头一瞥妻子时，便发现她脚边散落了一地雪白的糖衣。那糖衣霜似的，就差没明言周边五步严禁踏入了。
王滂心头的火，便似那摇荡的烛光样上下着。然而能怎样呢？她是自己千求万求求来的妻子，他当初还曾跪在庞阁老的牌位前，发誓自己今生必要好好待她的。结亲便结了，他绝不后悔娶了庞初晖。
他甚至有余力微笑了一下，“今夜我还有公务要忙，便不在这里歇了。初晖，虽然你不吃糖衣，但吃那么多糖，也要牙疼的。若还想着吃，过两天我再买来。”
“大袋的。”庞初晖嘟哝道。
王滂失笑，“不如将整个店子搬来给你？”
“沅郎可是君子大人，说话要算话呀。那，初晖等沅郎升官赚钱，好满足初晖这一点小小心愿啦。”
“自当如此。”
“嗯。那沅郎你去歇吧，别熬得太过了就好；初晖是困了呀。”她扬起脸儿来，也对着王沅泽笑了一笑，那笑极天真明媚，像个小孩儿似的，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又有点像是在赌气。看看，自己是娶了个漂亮天真的瓷娃娃回来呢。
独没有心。
“初晖，你真的不明白？”王滂本要走出屋了，却又走回来，不甘地望着他那自顾自哼着歌儿做针线活儿——她最近似乎也开始喜欢做这种未嫁时再不愿碰一下的活计了——的妻子，“你不开口留我一下？你留我，我写完公文便回来陪你，不是更好么？”
庞初晖从针线活儿里分出神来，王沅泽能分辨出来，那是个做到了一半儿的香囊，“沅郎，半夜从书房跑回这里的话，更深露重的，你要是受凉了，教初晖怎么办？我让司墨去抱一床厚一点的被子去。”
“你倒关心我。”王滂有点张口结舌，明明自己也算能言善辩了，却在妻子面前败下阵来。但他想了一想，又逼近庞初晖一步，“初晖，你答我，嫁给我，是否不快乐？”
“沅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庞初晖仍是笑着的，笑得灿烂，“沅郎疼我，父亲母亲待我也好，我会有什么不满意？”
却没说快不快乐。
王滂蹙紧眉毛道，“没有不满意，那便是不快乐？”
庞初晖看看他，笑容消失了，冷声道，“论咬文嚼字，沅郎真是个中高手！我明明没有什么不满意，你怎么偏要强迫我说有？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喜欢吹毛求疵？”
我倒希望你吹毛求疵呢，王滂苦笑着想，那样至少还有的可改，像这般，真真是狗咬鳖无处下嘴了。“那你我就来分说一下。不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都是在笑的，但是都是应付的，有时，你还会故意躲着我。这样子，就像你是在掩饰什么，我是真的不喜欢这样！”
庞初晖惊讶于对方的敏锐。自她发现自己的感情朝着一个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之后，她确实只能忍下来，尽量少去接触他；而且，她也确实有个大秘密。可是，她怎么开口呢？难道对他说，我们所处的世界尽是虚妄，你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魂归泰山了么？用头发丝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我没什么可隐瞒你的。”半晌，庞初晖闷闷道。
有嫌隙。这其中不知道有什么，但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夫为妻纲，本是一体，你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这样，我才觉得不对劲。”王滂是个认死理的，见她这样回答，怎肯停住？便拿一双清凌凌眼睛直视着她。
“王沅泽！你少来无故耍弄本小姐了！”庞初晖大怒，“你要怎样，我便要全都依了你么？停，少拿三从四德那套昏话说嘴了，你当日那视礼法为空谈的劲头去哪儿了？你那澄清天下的大志向呢？冠绝京华的才名呢？怎么不再写篇《老子训传》《少子训传》的，偏拿住我不放？你的能耐，全都放在内宅了么？”
“那我便事事依从你么？”王滂也动了火，“我自问婚后这一年，怎的也对得住你。你要东我便不往西，你要月亮我绝不拿星星哄你。你要怎样才肯罢休？”
庞初晖生生怄得笑了，“原来不肯罢休的竟是我？好，你好！”
“很好，”不想王沅泽忽然也笑了，“你这样，看起来倒是挺真实的。”
“你喜欢我对你生气？”庞初晖被搞糊涂了，一时连生气也忘了。这算是什么？难不成……他喜欢重口味？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多对他发点脾气什么的？
不对……庞初晖觉得头痛不已。根本就不能靠近他啊，想着讨他的欢心，这也太过不对了吧？打住打住。
王滂眨眨眼，有点困惑似的，大概是一时也找不出词汇形容自己的意思了，“不……怎么说呢，就是这一年来，你就像个漂亮但没有生气的娃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说，毕竟你看起来其实还挺欢快的，但我觉得那些笑容好像也都不怎么真诚……所以今天看着你这么生气，反而觉得你好像露出了一点本来的样子，倒是更好些似的。”
“我本性如此凶悍，还真是对不住啊。”庞初晖冷冷地笑着。
“其实……”王滂看着庞初晖的脸，忽然又开口，“我还有个疑问。”
庞初晖不答，投向他的目光仍然带着怒气。
然而这话已经在嘴边，不得不发了，“初晖，你与我结婚之前，是不是还有别的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