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意
庞初晖瞪大了眼睛,已经顾不上发怒了,第一反应反而是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有哪一点看起来像是喜欢过别的男子?”
王滂回忆着她这一年的样子,有点艰难地开了口,“你之前那么活泼,可嫁了我这一年来却那么不开心……有时我看着你望着远处发呆,脸色更是不快活得很……我父母,还有我自己,应当未曾苛待过你,生活也完全不必你来操心,所以我想也许……不知你现在?”
话没说完,就被庞初晖惊怒交加的一个眼刀打断了。
她眼神亮炯炯的,面上却全无人色,颤声道,“你竟疑我这样……滚出去……滚出去!”
最后这声怒喝出来的时候,庞初晖已然破音了。
王滂被妻子赶出来的时候,心里也怄得很。他原是要向她献宝,然后再撒个娇卖个萌顺便做点这样那样的事儿的,却不想惹出一身不是来,更何况他关于庞初晖是不是还喜欢别人的疑问也没得到正面回答。当下他便恨恨地想着,三天之内再不回这小院了。然而第二天他便不得不回到这里来——庞初晖一早便出了府,到这会儿暮色渐起,竟是没有回来。
重点是,她连司墨都没带上。司墨苦着脸儿,不知是忧心自家小姐,哦不,是夫人,到这时间了还不知去处,还是郁闷她出门竟然不带上自己。
面对王滂的询问,司墨只能跪着回道,“婢子今早没有急着叫醒少夫人,先去小厨房看着汤水了……谁知一回来,少夫人却不见踪影了!是婢子不好……”
王滂咬着牙齿,一拳击到院内一棵年头长了的松树上,扎了一手松树的毛刺也不顾。
她气便气了,怎么会走得这般干脆!也不想着他会为她着急担忧?
不对,其实她心里一定知道,她这么一走了之,自己定会心若刀绞的吧?
真是令人火大!
气归气,王沅泽却没犹豫,吩咐从人四下去寻找他那娘子,又令司墨起来,直接带着小侍女去了庞府。庞府的回答是,二小姐今日并不曾回娘家来。王滂暗悔自己急得丢了魂,竟把这事泄露给了她娘家,庞初晖回来时,定少不了娘家来的一顿责骂。却见当今掌家的他那舅兄平静极了,只是差了队家丁,帮着妹夫去寻妹子。
“舅兄,你不着急?”又见那些家丁仿佛也不太慌张,王滂终于忍不住问上首那人。
他舅兄笑了,摇摇头道,“我们阖府上下,早就习惯在初晖失踪时去寻她了。”
王滂默了。
掌灯时分,庞初晖却自己回来了,这时王滂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寻一位殿前都指挥司的同僚帮个忙,闻报自是喜出望外,也不顾夫妻还在冷战,出门便去迎接庞初晖。
却发现他娘子也不是自己走回来的。她歪在一顶软轿里,眉头紧皱着昏昏沉沉;而送她回来的,却是武夫朋友魏道辅。
魏道辅向王滂一抱拳,道,“沅泽兄,嫂夫人平安,不必太过忧心。”
王滂惊疑得很,“道辅兄如何碰见了沅泽的娘子?”
魏道辅叹了口气,“我今日休沐,原想着到一家相熟的兵刃铺子看看刀剑的,却不料在街上偶遇了嫂夫人。那时我见嫂夫人脸色不佳,精神也有点恍恍惚惚的,便提议送嫂夫人回贵府上来。嫂夫人摇头拒绝,然后倒了下去,却是直接昏了。”
与自己吵了一架,竟令她如此耗损元神?王沅泽悔而又悔,紧向魏道辅忙不迭地称谢,并许他日后再一道吃酒。魏道辅却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微妙,对王滂再一抱拳,“却要先恭喜沅泽兄了。”
“道辅兄这是何意?”王滂听得疑惑。
总不能由自己一个大汉,对兄弟说兄弟的婆娘……魏道辅心里暗骂自己多嘴,但这嘴实在又不能不多一下,难得纠结,只好打了个哈哈,“沅泽兄去问府上相熟的医师吧。”
说毕急急走了,留下王滂满腹不解。
很快他就不得不明白了;原是庞初晖自己粗心大意,也没注意到,自己实是有了两月身子。整个相府因为丢失了少夫人而产生的焦虑,硬生生扭转成了小主人即将出生的欣喜,从吴氏夫人(王相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不知道儿媳妇在汴梁居然还丢过一回)到下灶的厨娘,一连几天脸上都僵僵的,想是表情转换太快,抽筋了。
只有王滂一个浑不在意其他似的,每天里就像灌多了黄汤似的,飘飘忽忽地笑且傻笑,顺带直接把铺盖卷搬回了他和庞初晖住的小院。
这王滂……对她是真的够好。庞初晖略蹙着眉,想起自己刚被诊出有了身子那天。当日她醒来时,已是深夜了,桌上灯烛燃得尽了,只余一片冰凉的月光照进屋内,纱帐和旧时一样,湖绿色,她花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终究不是她在庞府上的闺房,而是夫家的小院落了。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哭,却发现床边有一颗黑沉沉的头颅,又生生忍住了。
是王沅泽那颗聪明骄傲的脑袋啊。庞初晖脸上不觉浮起柔软的微笑,伸出冰冷的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王滂这样子,浑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小孩子,哭着睡着了似的。
王滂却惊醒了,迷茫了许久,才认出是她,喃喃地道,“别是我在做梦罢。”
庞初晖脸上笑意犹未褪去,却是王滂又开了口,“初晖你都不知道……你都要当孩儿娘了。以后别置气了罢,都是我不是,有什么气都只管冲我撒便是了,别再一声不吭出去了……你昏在街上,幸得道辅兄遇见,送你归来……若回不来……”
等等……什么?孩儿娘?……
唉……若回不来。回不来又怎样?她原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何况王沅泽已经成功逃脱了早夭的命运,她回不来又如何?
那时,她一时不忿出了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时,忽然觉得,这繁华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都是假的,假的。
何况王沅泽也已经避免了早夭的命运,并没有遇到那场可怕的灾祸。她欠他的一条性命,实际上也算是还清了,更何况她把自己整个人都用来还这份情债了。那么,现在这个世界,有没有她,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自杀,她就可以回到现世了。
但……一想到会离开这个世界,又觉得有点不舍,有点期待。
还是会有点期待和他接下来的生活,也有点期待,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会像王滂一样,有一双清凌凌的磊落的眼睛,还是像她一样,一头发丝绵密乌冷?
如同被丝绵缠住了双眼,裹住了双脚,她忽然不想看清眼前的虚幻现实,也不愿先举步从这游戏中走出了。
毕竟另一个当事人,还在局内……她不愿先走。
想到这里,庞初晖亦讪讪的,“那便不生气了。你,不上来睡么?夜里凉呀。”
王沅泽等的就是她这话!遂三下五除二地拾掇妥了,将庞初晖紧紧锢在怀里,方又睡了。
可是有一句,在他幸福地坠入梦乡之前,始终悬在心头——庞初晖在街上遇到魏道辅,被对方送回来,真的是偶然吗?
抑或是……他们其实是约见了?
但他不愿破坏好不容易好起来的气氛,也实在太过困倦,到会了周公时,这话也没能问出口。
就在这个氛围里,王滂和庞初晖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到了世上。
是个不太健壮的男孩子,因不足月,哭声细弱得像是幼猫。饶是如此,王沅泽也怜爱他到心都化了,抱着他走来走去,还和新上任的娘亲庞初晖快乐地商量着,“初晖,你来给儿子取个名字?”
“按理说,名字不是留待父亲来取吗?”庞初晖努力撑开眼皮,疑惑道。父亲指的是王安磊。
王沅泽笑得飞扬,庞初晖想,自己就是喜欢这副张扬的笑颜啊,“父亲答应我,这名儿要咱们来取的。”
“现在便取名字……不好罢?”庞初晖仍是有点迟疑。老人规矩,新生的娃儿是不好早取名的,就怕有个万一站不住。
“不怕不怕,我王沅泽的孩儿,必是极好的,长长久久,健健康康,顺遂平安!”王滂的笑容不觉又有点傻气了,大约是已经在构想儿子有个怎样美妙的未来了。
庞初晖也笑了,“那便……叫他树儿吧,树郎。”
树儿……愿你像棵参天大树,长长久久,健健康康,一生顺遂平安。
王树郎满月那日,饶是相爷王安磊一生清正廉洁,也为了长孙降世,大摆了个满月宴。宴会上人人笑容可掬,皆祝福小公子健康平安。送满月礼的人也不见少;这其中,那天送庞初晖回家的魏道辅便是一个。魏道辅与王沅泽素来亲厚;又想着当日见到庞初晖时,她脸色极是不好,不免有点怜惜。如此这般,他的礼倒是格外厚重一些。
可是,王沅泽看到那礼单,心里咯噔一下,扎了根刺,痒痒地难过。
他仔细回忆过很多次,当日就是他说到自己与魏道辅吃了点酒回来时,庞初晖才有点开始不悦的;她虽未明言,但他知道,她心里是藏了个大秘密的;还有那天,她离家出走,那么巧,偏是魏道辅送她回来的。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
还有,自己与庞初晖初遇时……魏道辅也在。
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才华横溢如王沅泽,想到这事时,胸中就像装了一篓斗冰块似的。
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