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前面是大片大片的雾霭,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往前跑,雾随着她流动,逐渐散开,她看见了郑卿。
白衣谪仙,皮肤幻化成几近透明,像一团雾,身体像一团雾,墨发也似一团雾。
她不知为何,喘不过气来,很难受,胸口压着块大石头,仿佛永远都不会快乐了。
“卿,你要去哪里?”她听见自己问道,想更往前走,脚步不听使唤,沉得挪不开。
他又是笑了笑,面容透出频临死亡的苍白,“小胭脂。”缓缓说:“我要走了,路很长,你不是一个人,你要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千万别弄丢了自己。”
“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要去哪里?不!我不许你……”
郑卿已经消失了。
庄胭珞猝然睁开眼睛,绣昙花的幔帐顶……温暖的锦被令她紧绷着的神经一松,她翻了个身子,背朝外,蜷缩着,命里注定带了点悲恻的姿势。
他要走了吗,他知道路很长,让她别弄丢了自己。
魇梦浃席,晨风拂过而寒凉。
她睁着眼睛,梦清晰尖锐得就像真的一样,庄胭珞不断安慰自己,她既已重生,便能找到医治他的方法,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改变一切。
这样想着,梦里的那些画面便随风散去。
起身抱膝而坐……梦中的那些画面真实得可怕,就像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她的闺阁,羽毛般柔软地落在锦被上。
庄胭珞抬手去触碰,暖意流窜,她猛地缩了缩,再抬手,手心朝向阳光,握紧,许久才舍得松手。
周身暖洋洋的,甚至有些发汗。
真实美好得可怕。
吐出口气,庄胭珞正打算睡一个回笼觉,外间珠帘微动,青衣丫鬟放轻了脚步入内,原来是玉蝉,端着金盆温水,后头跟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步子悄然谨慎,不细听很难分辨。
庄胭珞汲着莲花纹鞋往外探,玉蝉一下便瞧见了小小姐露出的小脑袋,含笑道:“小小姐醒啦?今儿可真早,往时莫不是睡至日上三竿才愿醒。”扭头去吩咐着几个小丫鬟取出食盒里的早膳。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况且她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呢……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庄胭珞跑进内间换了套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妥,这才猛然记起今日她要去看包子,顺便去找容王。
若是小七不说,那个傻瓜表哥一定还不知道她是女的,庄胭珞如果穿女装,岂不是得把他活生生吓死?
于是默默翻出压柜底的紫金如意云纹直裾深衣,又默默地放下了,这件的颜色太花俏了点,往时她去逛青木娄才敢穿,但哥哥的衣服太大了……几番思量之下,庄胭珞还是换上了衣袍,束发,扎了个飒爽的小髻。
珠帘微动,几个丫鬟闻声望来,顿时粉面飞霞,其中一人低嗔道:“好生俊俏美貌的小公子。”
那当然啦!庄胭珞得意洋洋,前世她常穿着这套紫衫去青木娄玩,可别指责女孩子家去烟花之地娄乃是不妥之举,她同寻常女子不同,胆子格外大。
傅雪来到相府后,她偷带傅雪去过一次青木娄,她死活不肯去,借口说是怕又被卖去,其实是厌恶风尘女子……风尘女子又如何!庄胭珞愤然,风尘女子就不是人了吗,凭什么一个两个听闻尽显鄙夷之色。
庄胭珞所认识的风尘女子,莫不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被卖入烟花之地,皆是性情中人,多愁善感,比一般女子更为果敢或温柔,妩媚水粉下更多的是不为人知的一面,哥哥他……
怅然,打算着过几日得空了去一趟,前世她入宫前都未能和她们告别。
庄胭珞回过神来时,身体已被玉蝉老老实实按到椅子上,漱了口洗了脸,整张脸都是玫瑰花香,天门蓝印花桌布上整整齐齐摆好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嫩滑的布拉蒸肠粉、芳香四溢的荷叶糯米鸡、沏好的乌龙茶水。
庄胭珞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肠粉?肠粉看起来粉皮白如雪花、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吃起来鲜香满口、细腻爽滑、还有一点点韧劲……以前哥哥给我吃过一次,让人一吃难忘。”
“正是呢。”玉蝉边抬手斟茶,边道:“是昨个晚上世子爷吩咐奴婢做的,小厨房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厨房师傅里没有会做粤菜的,一边学着样式味道,一边满京华的找广东师傅。可不巧,上年做年夜席的黄师傅回老家了,可闹得鸡飞狗跳。”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执起茶杯的手一僵,庄胭珞顿觉手中的茶杯水温烫人,灼得她虎口麻木。
庄胭珞抿一抿干燥的双唇,缓缓吐出二字:“他……说了什么?”
玉蝉斟完了茶,拿起一旁的瓷筷擦拭,回忆道:“昨晚啊……我在门外看着小小姐熄灯后,一转身,就看到世子爷站在奴婢身后,悄无声息地,我当时吓得差点没尖叫,世子爷一直盯着小小姐的房间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很久都没察觉到奴婢在看他。”
话落,玉蝉看定庄胭珞,只见小小姐呆滞了一瞬,低头垂眼,浓睫如扇,半响方舍得抬头,浮上些笑容,双颊旋开蜜旋,纠结、喜悦、欣慰、疑惑,所有难辨的情绪一起涌上小小姐芙蕖般清美的脸庞。
眉眼笑得如同一弯新月,庄胭珞吃光了所有肠粉,外带几个虾饺,毫无顾忌地打了个饱嗝,吩咐玉蝉:“糯米鸡给我留着,我回来后要吃。”
玉蝉讶异:“小小姐又要出去?”
想到昨夜深夜堪归,玉蝉又是一阵惆怅。
“嗯。”庄胭珞抓一只虾饺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道:“爹上朝去了,娘呢?”
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傅雪此刻一定变着法讨好母亲的欢心,可惜她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客人,又有什么身份讨一品夫人的喜爱?庄胭珞微微一笑,用筷子将瓷碟盛着的虾饺戳得稀巴烂。
在玉蝉眼中,小小姐阴险狡诈的笑容像极了蹲在角落里拿着巫蛊玩偶扎针的冷宫皇后陈阿娇。
庄胭珞不屑用这种阴险的小伎俩,古话说得好: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夫人在荣国公府赏花。”
顿了顿,玉蝉犹豫片刻道:“不知小小姐可知,那荣国公老来得子,对其子甚是宠爱,可谓盛宠,要星星,荣国公便会摘完天上所有的星星送给他。权贵宠子,确不稀奇,奇异的是,荣国公世子非但没有恃宠而骄,反屡屡立下大功,尚未弱冠便受封太尉,可谓荣宠不衰。”
“太尉甫一弱冠,尚尚书之女为妻,夫妻举案齐眉,恩爱不疑,可惜好景不长,太尉夫人因病薨逝,三年来,荣国夫人先后给太尉娶了五房夫人,小小姐猜怎么着,五房夫人皆无例外,莫名其妙撒手人寰,坊间无不在传太尉大人是天煞孤星命,煞妻,还说什么要娶个命带颜色的女子方能克制,命带颜色的岂不只有烟花女子,气得荣国夫人大发雷霆。”
庄胭珞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蛮喜欢听这种八卦的,仔细想了想道:“太尉……两年前便是他带领哥哥去打仗的!哥哥安全无虞,全托了他的福。”
哥哥和太尉的关系可当骨肉手足,情同周瑜孙策之谊。
玉蝉见小小姐喜欢听八卦,打算多说一个,“昨夜……”
庄胭珞盯着户外景色,薄薄的晨熙落在大地,铺就一层浅金。
她头也不抬道:“玉蝉,去后院告诉傅雪,便说我找她,领她来西厢房,傅雪是江南书香世家,让她看看我的书籍,喜欢可随意借几本回房翻阅。做完这些你便可以回家了,莫忘了翌日清晨及早赶回府,我稍会命账房给你支一百两银子,回家还债置房。”
还不待说完,便举步往外走。
昨晚代王死而复生啦……玉蝉忧伤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小小姐,你急什么啊,就不能等我说完这句话再走吗。
还有……夫人可能会把你嫁出去。
玉蝉打死也不会说给小小姐听,她都能想象出来小小姐气势汹汹找夫人算账的模样,她可不想做城门的那条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