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宴(三)
玉如意盛好了绿豆粥,特地加了蜂蜜、碎冰等佐料,元青花的碗壁淌下冰莹水滴,端着檀木托盘往船舱行去,轻叩门扉,门虚掩着,顺其自然地被推开,屋内空无一人,唯有清凉怡人。
默了会,玉如意下意识地往最高层的楼梯走,眼前豁然开朗,代王果然在此。
男子月白色勾如意云纹锦袍的背影纤长瘦削,湖中荷花般清傲伫立,墨发玉冠束起,随云似雾,刚起身的缘故,几缕发丝零落,随风舞动,金晖撒在肩头,清华如谪仙,周身宛如被金箔包裹,灿然目眩。
他似乎在看着旁边船只的顶层,视线深沉。这只船打造得很巧妙,比普通的船只高很多,又密密麻麻挂满了遮阳用的竹帘,透些光,从此处看下去能将下面船只的动态如数收入眼底,而旁边的船是绝对看不清这处情景。
饶是伺候了数十年王爷的玉如意,也不禁有几分痴然的窒息。
听闻声响,郑卿不悦,蓦然回首,公子世无双,玉如意顿时脸颊燥热,怯然地别开郑卿冷厉目光。
看清是玉如意,瞥一眼她手中端着的绿豆粥,郑卿深锁的眉宇放松些许,开口声音低哑,清冷如严严寒冬:“若无事便退下罢。”
玉如意怔住,呆愣一刻,面色煞白,喏喏应是,放下托盘,福身退下。
步下楼梯,她几分怔怔,这是他们家的王爷吗?从前的王爷表面清冷,内心炙热,而今的王爷从内至外无不是冷的。
郑卿遥遥看着对面那个孤单纤弱的身影,瞳孔海底般幽蓝深邃。
他想到念秋软乎乎、丝绸般柔滑的小手握住他的小拇指,抬着粉嫩姣美的脸庞,玻璃球般透亮清澈、毫无杂质的瞳仁,两人分明是一个面孔,却又不像。
趴在船桅上的女子穿着素底云罗碎花的缎裙,神色茫然,素面朝天,在浓烈的阳光下隐隐可见透明的、玉质般的柔滑皮肤触感,浓睫如蝴蝶翅膀低垂,一心沉浸在心事之中。
五光十色、水波流潋的湖面倒映着她的影子,透出苍凉、从容。
眸子一沉,郑卿皱了皱眉,眉间隐约透出几分冷然。
接近后晌,太阳依旧火辣辣,灼灼逼人,眯着眼睛看天空一片耀眼的光亮。
庄胭珞隐约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环顾四周,只有旁边船的船身和汪洋湖水,并无其他,更没有自己感受到的人,郁闷想太多,感受到隐隐晃动的船身,轻叹口气。船要出发了,傅雪要倒霉了。
她感慨了会,依然盯着泛起微波的湖面发呆,人生不过如这水平如镜,镜花水月一场空。她想到那日的梦境,郑卿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三辈子,他面容模糊,依稀是在笑。
他说:小胭脂,莫要弄丢了自己。
人怎么能弄丢自己?她不明白,她仍然是小姐妹们的小胭脂、胭脂姐姐,她仍然是相府嫡女,一切从未改变,又何来的弄丢之说?
直到很多年后,她站在晨曦宫的后园,春-色满园,欣赏着大片牡丹花竞相开放,满心满眼的丰盛,内心却寂凉如秋夜,那时她才正真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庄胭珞远眺着一望无际的湖面,迷茫喃喃,道:“我可做错了?”心下一紧,坚定咬牙,垂目道:“不!我没错,错的从来不是我。任何人都没错,错就错在选择。这次我不会再选错了。”
再张开眼睛来,眼底已是清澈见底、寂然无波。
庄胭珞仰首微微一笑,旋身下了船舱,干脆果断,不留痕迹。
竹帘后的男子怔住,眼前闪过干净纯粹的柔美容颜,眉间隐藏着坚定。
男子眸色一沉,愈发紧盯。
庄胭珞大跨步往小姐妹堆走去。众女见状,纷纷地腾出了中间的位置给庄胭珞,她甫一落座,众女便开门见山地说起了各自安排好的计划,船也徐徐朝着湖心游去,水光粼粼,陆地市集的喧闹声渐小。
大约是年龄较长,颇有威望,还是方才的及笄女子先开口。
及笄女子压低了语声说道:“我们都计划好了。傅雪今日穿的是复式襦裙,这种裙子最大的缺点便是只有一个袋子系着,且是在身后,我们打算让她走光,出糗!”说着低笑了声,十分愉悦,“我先去套近乎,用丫鬟买回来的小刀靠近傅雪身边,滑断她的裙带。”
另一个女子接口:“并不划断,剩一点点。届时我们众姐妹去吸引男宾们的视线,好方便紫菀去割断傅雪的裙带,再让几个姐们打掩护,趁紫菀得手,我们便一拥而上,佯装热情地拉着傅雪话家常,届时那么多双手,只要有人轻轻一扣,裙带便断裂了。”
那个被称作紫菀的及笄女子微笑开口道:“姐妹们齐齐闪开,好让众人看清,傅雪的白雪亵裤便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惜没能看见傅雪的白花花大腿,却也足够令她丢脸了。”含笑看向庄胭珞:“小胭脂,你说如何?”
庄胭珞沉默了。
这的确能使傅雪羞愤交加,不敢见人,甚至哭得梨花带雨,可惜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意陷害傅雪,加之傅雪最擅长伪装得楚楚可怜,讨人怜爱,最后难免会吃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
最好的陷害是置身事外。
小姐妹们出的主意自然不差,可惜太过招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整蛊,亏得她们小时候还跟着庄胭珞屁-股后面跑,心肠狠毒,陷害人的手段不够高明,确实能使傅雪难看,却不是最明智的办法。
庄胭珞想了想,委婉地道:“据我所知,其中也有和你们定亲的大少爷吧。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么反常的举动,轻易便能引人注目,别说是我,就是三岁小孩也能猜出你们的在做什么。”
若不是傅雪蛊惑了她们的未婚夫,小姐妹们一个个决计不会这么嫉恶如仇。庄胭珞有些庆幸,好在她的前世记忆不算模糊,大约记得小姐妹们的心上人是哪家王孙贵族的子嗣。
思及此,庄胭珞一凛,忽而察觉不对劲,她的小姐妹们怎么可能想出如此愚蠢的计划!
果不其然,那名叫紫菀的女子笑盯着她,听完庄胭珞的一番话,笑意更深,牵过她的手,笑道:“小胭脂果然是暗算人长大的,想的法子自然是比我们周全。不如小胭脂出策,我们照做可好?”
笑容当然是虚伪的。
她们一群人装疯卖傻,不外是为了两个,一个是考验庄胭珞是否能够信任,是否敏锐,起码不蠢笨,是否能福难共进退;二个是恭维庄胭珞,让庄胭珞出个周密谨慎的主意,她们来执行,倒时真捅出了什么大篓子,如数推到庄胭珞身上,反正她是丞相嫡女,怕什么?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庄胭珞迅速意识到她们的奸恶目的,心中冷森,这人情薄凉的世间,到底是谁都不能全心托付、相信的,饶是和她相处了数十年的小姐妹也不外乎如此。
这人心淡薄的世间,要想抓住些什么可靠的,那还是自己。
庄胭珞眸底闪过森冷寒意,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着。
“紫菀姐姐这话说得夸大我了,小时候的暗算那叫整蛊,叫捉弄,现在可是实打实的让人难堪。我倒是无所谓,血浓于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丞相嫡女,可是里头不是有你们倾心的男子么,你们难道就忍心看着美貌娇弱的傅雪妹妹夺去么?”庄胭珞唇边的笑意蔓延,声音如涓涓细流:“傅雪妹妹当真是优秀呢,仅仅十三岁,生得美貌如花,博学多才,唤作我是男子一定会心动。娘亲会把她许配给优秀的男子吧?”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众女眼中,她们的夫君便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哪里容得下傅雪作祟?
庄胭珞的撩拨可谓是非常成功,众女死灰复燃,再次热络地议论开来,这次还会询问庄胭珞的意见,这个主意好不好之类的。
她一律颔首笑着称好。
众人的齐心协力达到一个巅峰。
庄胭珞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整治傅雪,感受到一道注视,她猛地一抬头,对上了紫菀的笑颜,面无表情的脸迅速扯上天真无邪的笑容,“紫菀姐姐。”
紫菀隐约觉得这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妹妹变得哪里不一样了,从第一眼见到小胭脂,她犹疑不定,因为远处微仰下巴,直直站着如白杨树的清贵女子,身姿优美,风华无双,和她记忆中那个热爱闯祸、全身脏兮兮的女孩大径相庭。
再细看时,发现她的笑容和神态焕然一新,依然像是往日的笑嘻嘻的模样,只有紫菀心中感到了异样,小胭脂面上笑着的,眼底却丝毫没有半分笑意。
小胭脂从前爱穿招摇鲜艳的花裙,戴玲珑清脆的首饰,如今变了,从头到脚是清华的素。
很容易便能从花团锦簇、庸脂俗粉中找到她。
顾紫菀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说话沉浸从容、处事不惊的庄胭珞,这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小胭脂了。
“小胭脂可想好了法子?”紫菀露出大姐姐的微笑道。但无论如何,小胭脂始终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陪伴着她长大的,傅雪不是个安分的,紫菀还是决定帮这位小妹妹一把。
庄胭珞颔首,不温不火地道:“自然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