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二）
朝臣傻眼，要说这指责完天子又谈条件的，前无古人，这庄胭珞女中豪杰当之无愧。
一语既出，众人各有各的心思，饶是静观变动的刘旭和郑亦也不免透出几分欣赏和赞叹，莫说女子中敢和皇帝对峙朝堂上的少之又少，年仅幼龄又宠辱不惊的更是史无前例。
郑筠警惕着的身子一松，事到如今，剑走偏锋，皇帝的刁难子虚乌有，事情渠成水到，他也不必要再吊着这颗心了。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由赞叹庄胭珞的淡定自如，翻手云雨，将事情往有利的那面引导。
别看庄胭珞面上是笑意盈盈，神态自如，其实私底下她早把手臂捏得是淤青一块红一块，手心里攥着的全是汗，背后冷汗涔涔，估计亵衣早已湿透。
她只是一心念着心中所想，正如踏上重重台阶的那刻起，她告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只能一股脑往前。
庄胭珞阔袖底下的手攥紧了，冰冷坚硬的痛楚传来。
往后无论前路有多少险阻困难，她唯一的路只有斩破荆棘，踏血而行。
彼时她尚且不知今日的觐见会给她新的人生带来多大的转折和变故。
皇帝不恼火，语气温和地挥手道：“便如你所言，平身吧！”有能耐和皇帝对峙的，不外乎正是皇帝所欣赏的。
饶是在这明争暗斗、权谋心计的宫里，沉浮了几十年的老人高总管也不禁暗叹庄氏小女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颇有当年庄丞相的雷厉风行之风范，这世间敢同皇帝谈条件的女子也就只得她庄胭珞一个了。
庄胭珞欣喜叩头谢恩，“多谢陛下。”
撑起身子就要起身，谁知由于跪的时间多久，膝盖酸痛麻木，她这么突然一起身，免不得的抽筋了。
膝盖一痛，身子眼见着就要倾斜摔倒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离庄胭珞最近的郑亦下意识地弯身搀扶，这郑亦是京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是个女子被这样一扶都难免心动羞怯。
庄胭珞却特立独行，女子该有的娇羞没有，反而触电般猛地弹开，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厌憎，一闪即逝，随即笑着退后半步，抱拳道：“多谢王爷。”
便冷然转过身不再看他，面对着皇上。
郑亦的身子一僵，郁闷地站回原位，自然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庄胭珞眼中频现的厌恶是怎么回事，奈何置身朝堂，只得压下，容后再问。
庄胭珞此举的确是怪异了，慢半拍的郑筠也是摸不着头脑，得有权有貌的魏王爷相扶，再不寻常女子亦会流露娇怯，参考了她今日胆大包天的作为，再大的奇怪也其怪自败了。
庄胭珞自然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对郑亦的冷漠，看在朝臣们眼中，只当是高风亮节，清高出尘，不是妄图攀附皇室的野心勃勃的女子，于是对庄胭珞的好感又提升了几分。
庄胭珞倒是没有想得这么多，当时只道脑袋一片空白。
郑亦冰凉的手扶着她手肘的那刻，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他狠毒冷漠地将宇儿摔成血肉模糊的场景……引得她阵阵颤栗，克制不住的恨意浸泡全身。
她狠力压抑住内心的悸动，即使她有再滔天的恨意又如何，没有权利的支撑，全然皆是徒劳，仇恨势必与权利相伴。她唯有将权利牢牢掌握手中，才有足够的能力宣战郑亦！
现在她要做的是靠拢朝堂，掌握权利，仅此而已。
庄胭珞定一定心神，缓缓开口说道：“不知陛下可否将前几日献上的漏洞百出的治水策借以臣女一探？”
其实不用看她都知道，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皇帝依言，睇一个眼神，身旁的高总管立即心神领会，薄薄的几张纸两双端着，走下台阶献到庄胭珞手上。
庄胭珞双手接过，略扫了几眼，上头俨然是傅雪秀气的字迹。
“臣女有罪！”庄胭珞突然忙不迭跪地，高声道。
一语惊四座，朝臣窃窃私语，一头雾水，愈发搞不懂其中太极奥妙，庄胭珞卖弄的什么关子，郑筠等人更是大为不解。
皇帝心下大惑，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搞不懂庄胭珞一会说自己无错一会又说自己有罪，故弄的什么玄虚，疑惑道：“你说你有罪？且说来听听。”
庄胭珞犹豫了半响，似乎很难启齿，咬唇沉思。
皇帝道：“怎么？你说你有罪，却说不出来自己的罪在哪。”
“启禀陛下，并非是臣女说不出来，而是难以开口。”庄胭珞以额枕地，稽了个首，这才不疾不徐说道：“臣女恳请陛下，先保证臣女能够安然无恙，臣女才敢说。”
这算不算是得了便宜卖乖？要知道皇帝的脾气可不算好，几番三次地谈条件，朝臣哪个不是闻风丧胆，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庄胭珞，不可理喻，真心怀疑她今日来并非献策而是搅乱政务的。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唔’了一声，说道：“朕准了，赦免你无罪，你且说。”
“是。”庄胭珞笑吟吟地道：“臣女有罪，因为这个治水策，是出自臣女之手！”
这一句话可是将朝臣们吓了个结结实实！皇帝闻言也是如雷贯耳，指着庄胭珞，“你说这是出自你之手？”
庄胭珞面不改色心不跳，无比肯定的说道：“的确出自臣女之手。”
一句话引来轩然大波，其中不免生出诸多猜忌。
若果真如眼前少女所说是她的杰作，那么为什么会是她的义妹献上此策，而后她又来承认此策乃是她的；再退一步讲，她写下此策，献上策略的确是她的义妹，她为何要唆使自己的义妹献策而后遭遇皇帝羞辱……朝臣的猜测层出不穷。
皇帝气得指着庄胭珞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庄丞相和郑筠、刘旭、郑亦等人，看着泰然自若的庄胭珞，慢慢察觉出了其中端倪，旁人脑洞大开，他们却仿佛被庄胭珞感染了一般，很淡定。
庄胭珞又磕了个响头，哀声叹气地道：“的确是臣女写的不错！可是——”
声音之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朝臣不再议论纷纷，扭头盯着庄胭珞静待下文。
“可是……唉，都道家丑不可外扬，今日我却不得不说。”
见关子卖够了，注意力吸足了，庄胭珞这才抛砖引玉地道：“臣女原先结识容王在先，是他领臣女前去帮助难民，臣女这才知道城郊外有一大批难民无家可归，当夜臣女回到家中，灵机一动，写出了这治水策，可惜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于是臣女将这不尽完善的治水策置之一旁，有待推敲。”
铺垫完了，庄胭珞缓缓说起过程，“可谁知道，翌晨臣女出门前邀请义妹至书房中，想来她是江南书香世家，应该会喜爱阅读，欲借阅她书房中的诸子百家给她看。谁知……唉！她竟盗取了臣女的不尽完美的治水策！当夜臣女回房后治水策俨然还在案上，想来是剽窃了一份。”
过程也走得差不多了，庄胭珞戚戚焉地抬袖拭了拭眼眶，摆出长姐的包容，恨铁不成钢地道。
“而今东窗事发，义妹做出此等有悖天理的事情，毕竟年纪尚幼，望皇上能够宽恕令妹，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顿一顿，“陛下说臣女有错，臣女的确有错，没能教导好义妹，有愧于长姐之职。但是臣女绝没有教唆容王，臣女乍一听闻此事后隐约猜出其中一二，这才摆脱容王大人替臣女求得此次面圣的机会。”
庄胭珞一鼓作气道：“臣女希望江南道百姓能够重建家园，幸福地生活下去。”
偌大的金銮殿只余她振奋人心的声音回响，不绝于耳。
庄胭珞的一席话何尝不是引人深思，皇帝陷入了沉思之中，朝臣不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庄丞相、郑筠等人也是反思起来。
默了片刻，庄胭珞缓一口气，继续道：“那日臣女结识容王，当容王带臣女到难民营的时候，臣女还误以为那是人间地狱——不，那正是人间地狱。难民正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那里了无生息，因为有了容王的援助才得以生气勃勃。臣女只是想尽一份作为子民的本分。”
说得义薄云天、煽情动人。
殿门外吹入了丝丝冷风，庄胭珞颤栗一阵，那风似乎在催促着她趁热打铁，继续说下去。
庄胭珞深呼吸了口气，道：“那日臣女在难民营见到了一个小男孩，八九岁左右的样子，瘦瘦小小得可怜，头发因营养不良而导致干如枯草，他们得到了容王的援助，还不忘记分享给臣女一碗粥……那是臣女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干净、纯粹到极致。”
庄胭珞将那日容王对她吼出来的话原封不动地从被困难笼罩的难民营搬到了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
“臣女想让陛下知道，当京城百姓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安居乐业的时候，他们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风餐露宿！同样是天子脚下，同样是人，他们本不该疾苦度日！终日望着天空，幻想自己死后的模样！他们该得到很好的安置、照顾，有一份活可以解决温饱；为什么他们没有，全都是因为我们的独善其身。”
若是这些权贵愿意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京华又何来的疾苦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