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三）
庄胭珞把最后一句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在心底默默放着便是。
不用说出口，那些朝臣自然也知道‘独善其身’的意思，说好听了是独善其身，说难听了就是明哲保身，身为朝中官员竟撇去黎明百姓的安危不顾，在城门后怡然自得地享福。
齐国天下之大，京华的百姓是百姓，难道江南道的百姓就不是了么？
庄胭珞心中有气，想骂醒那些句句为天下苍生着想的昏庸权贵，奈于礼数，也只得克制住。
一时间大殿寂静异常，只听得外头呼呼风声灌进大殿内，转化为凉冰刺骨的寒风，大殿鎏金的圆柱雕龙画凤，镶嵌着珠宝玉石，金銮殿富丽堂皇，直叫人灿然目眩。
朝鞋硌脚，一双足被挤得难受，她肺腔里闷得压抑，于静默里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良久悄然无声，众人也不知在沉思什么。
庄胭珞低着头，唇畔挂着嗤笑。
早知如此又何必把难民赶到城郊禁止他们入内，皇室权贵之中，比起郑卿的两袖清风、郑亦的客观冷漠，也只得容王郑筠一位心怀慈爱之心了吧。
想到郑卿，庄胭珞这才发觉郑卿并未出现在朝堂之上，想来他身子羸弱，不在也是正常。心下莫名地松了口气，她有些庆幸郑卿没来，否则让他看到她如今的模样，怕是会留下不纯粹的印象。
郑亦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既然你说你有治水妙策，何不献上？”
魏王举荐傅雪的治水策，虽无直接关系，但也难辞其咎，今日又亲耳听到这治水策是被剽窃的，他俨然成了帮凶，面上自然不好看，语气也是冰冷冷的。
庄胭珞更冷，轻蔑一笑，并未理会郑亦的话，而是叩首道：“陛下，臣女忠心可鉴，不过是希望还黎明百姓安居乐业，不再饱受天灾人祸摧残。望陛下三思。”
人祸当然是暗嘲权贵冷漠，金銮殿内的朝臣。
除郑筠等人外，听者无不是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又敢恕不敢言，毕竟庄胭珞说的是事实，而且她并未指名道姓，他们若开口指责了，便是对号入座，跳进挖好的深坑里了。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却又跪下，庄胭珞暗暗叫苦。
皇帝沉吟一刻，龙颜不辨喜怒，道：“你且平身，细细分析。”
言下之意是容许庄胭珞献策了，她心中一阵欢愉雀跃，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地应是。吃了上次的教训，慢慢起身，有些眩晕，不过很快恢复了。
早在入宫的路上她便想好了说辞，此刻只要把脑海中的东西翻出来说上一遍也就差不多了。
既然皇帝都发话了，她也无须客气，只需按图索骥。
庄胭珞敛眉，道：“陛下让臣女细细分析，那臣女便不长话短说了，说得详细点，好让诸位都能够听得懂。”
缓了口气，这才道：“纵观齐国开年至今已有百年，水旱灾害以及次生、衍生灾害一直是百年来的难题……”
一个声音跳出来，刻薄的打断她，“这些我们都知道，说重点。”
“你知道？”庄胭珞挑眉冷笑道：“既然你知道，那不如请你来说可好？”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声音立刻不说话了。
庄胭珞凌厉眼神扫过那些面面相觑的朝臣，从容不迫地开口道：“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重点，字字皆是能够挽救水灾的，若是你们有异议，大可以提出来，我会一一解答，直到你们心服口服。”
这可是皇帝亲自想出来的治水策啊！并且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的，庄胭珞当然有信心说出这番话来。
闻议论声渐小。
庄胭珞扬了扬手上的纸策，道：“既然没有异议，那我便开始分析这份治水策。这看似周全实则漏洞百出的治水策，想必你们已经感受到了它带来的无穷后患。这第一条是惯例的拨兵拨银两缓解水灾病情。殊不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中层层克扣，最后到赈灾区官员手中的已然寥寥无几。”
朝臣面面相觑，有的更是像被点名般掩耳盗铃。
“这第二条才是安治流民，扩充城池，搭建帐篷以供流民居住，其中费用又算在拨赈的银两中，试问赈灾银已被扣得差不多，流民又何来的帐篷可以居住？缓解灾情不成反倒背道而驰，起了反作用，使得灾情加剧，流民自然暴动无疑。”
庄胭珞所言他们当然知道，只是没有万全之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灾情恶化。
她将手中所谓的治水良策慢慢撕毁，大殿寂静得唯余撕裂的声音。
“这废纸留着也没有意义，不如撕毁了重新来过。”
是要开始说正题了，朝臣纷纷束耳细听，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字。
庄胭珞朝皇帝抱拳道：“陛下，容许臣女先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听完庄胭珞的分析，皇帝已是震大于惊了，肯定不会驳回她的提议，遂允之。
庄胭珞道：“其实臣女的治水策，说来也简单，不过‘三治’而而，便能轻易地化解流民、灾情、灾后等种种问题。”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
庄胭珞顿时冷然，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我说的话绝无半句虚言，句句属实，且定会如我所言，国泰民安。臣女保证，数月后定能将江南道水灾病情痊愈，再无复发的可能。”
前世直至她重生前一刻都没有发生水灾，至少二三十年间可保太平的。
“诸位大人不妨听完我的话再下断定不迟，现在嗤笑未免过早了。”
庄胭珞的话不威严，却令朝臣门不由自主地噤声。
她娓娓道：“‘三治’，一治是安治流民。灾区病情固然眼中，眼下最重要的是安置好无所居的流民，唯有先安抚好民心，才能专注治理灾区病情，专心致志才能将病情周全治愈。至于流民居所，不需要穷奢极至，只需要几顶帐篷，每日能有口饱饭充饥，如此足矣。”
流民们所求不多，颠沛流离中能有个安定的容身之所已远胜过世间无数金银财宝。
见众人默不作声，凝神细听。
庄胭珞继续道：“水旱之致灾，虽亦由于自然条件使然，而人工不与以改良克服，即水利之废弛厥为基本原因。二治，安治好流民后，随后便可以开始进行水灾救治，亡羊补牢为迟不晚，绝不可展转迟延。”
“三治，灾后防治，最至关重要的一个步骤。这灾后防治又分防治瘟疫、防治灾后病情扩散等。只需切记一句，不治已病治未病。预防水灾造成的瘟疫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也是为了杜绝后患。”
话音一落，朝臣是恍然大悟，窃窃议论，无不道是良策、妙计也。
庄胭珞偷眼抬首瞄了一眼上首的皇帝，皇帝无比震撼，更多的是料不出她一个未及笄的少女竟能构思出如此妙计，真是妙哉。
若说傅雪上呈是治水策是她所想，还有几分可信，若说此策是她所想，任是谁都不会相信的。
便连庄丞相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迷茫的眼神看着站在殿心，嘴角带着自信笑容的少女——心思缜密，宠辱不惊，这是他傻乎乎的女儿吗？
郑筠愣住了，刘旭面色一沉，郑亦骤然挑眉。
话还没说完，庄胭珞加细了布局：“三治只是过程，开头和结尾也是必不可少的。”
“皇上首先要安抚暴动的民心，一旦出现灾害，要自责和检讨，并且采取“德行”消除上天的责怪，即“弭灾”。“弭灾”包括自谴、避居等等。尽量调节流民的情绪。”庄胭珞清一清嗓子，继续道：“这开头可以简单归类为：帝王承担责任，发诏书坦执政失误、承担责任，安抚官员和平民百姓，并下令各级官员共同抗灾。”
话毕，庄胭珞垂首福身道：“望陛下三思。”
齐皇明德，自然会按照她所言去实施。
“嗯。你所言甚是。”皇帝的声音深沉难辨喜怒。
庄胭珞心知到此处，已成功大半，捏着的双手松开，凉风吹来，手心顿时凉飕飕的，寒意直窜心窝。
她松了口气，道：“期间还有免税减租，过后要妥善安葬死者。”顿一顿，“解决这些问题，只能严格吏治。”
又道：“为了防止救灾时官员克扣粮食，规定将每个灾民的姓名和应得到的口粮张贴在公共场合，还要求上级官员“出其不意”下行查验。”
这杜绝了官员克扣粮食的弊端，又能促进灾情修复的加速，两全其美。
何止是两全其美，简直就是惊为天人。
这一层层一道道，事事巨细，不拖泥带水，将所有的问题一次统统解决干净，让人不禁赞扬其漂亮爽快、干净利落。
“妙哉！”
朝臣中发出两三声发自内心的赞叹。
庄胭珞紧绷着的身子骤然一松，长吁一口气，举起颤抖着的双手拭去额间淌下的冷汗，背后已经汗流浃背，冷风袭来，引得一阵颤栗。
确实妙哉！当年齐皇推出这三治之法轰动了整个中原，一举两得，不仅修复了水灾问题，且收拢了小国依附，日益强大，后世稳坐齐国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