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
如此苦挨到晚上,姜建新自然是又失眠了,失神落魄地踱出帐篷,径往那土台而去,没想到那姑娘竟然又来了,仍旧是昨天那姿势,盯着河面不发一言。
姜建新满腔苦闷顷刻间化为欣慰甜蜜,唯恐唐突了佳人,便又坐了不远处,偷偷瞧那姑娘。
那姑娘压根儿当他透明似的,只是一个姿势一个动作,表情都丝毫不变。
纵然如此,姜建新已经是颇感满足,只是看那姑娘久了,担心人家恼怒拂袖而去,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像昨天似的偷偷瞧。
我听到这儿不禁一笑,那时候的人还真是单纯老实,要放在现在,这种桥段连电影电视上描写的封建社会都不会有,当然也由此可见,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了,到没看出来,姜教授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偷偷看了人家半夜,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又睡了过去。
等到一睁眼发现太阳升起,周围空无一人,姜建新心中悔恨当然是无以复加,一个劲儿长吁短叹,不过此时他两夜外出,同学们都察觉了,问他他自然不肯说,一个人又躲到帐篷里补觉,以免晚上再睡过去。
当夜,那姑娘果然又来了,姜建新压着满心喜悦,装作若无其事般坐在一旁,那姑娘也确实和前两夜一样,张着手瞧着黄河。
不知怎的,姜建新觉得她相较前两天,表情凝重了些,两道秀眉微微蹙起,似乎是在担心着什么。
姜建新心说这样的仙女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如果是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只要说一声,不管是刀山火海,自己绝对没有二话,不过想归想,仍旧是不敢开口问,只是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怜惜,难过的好像千百条虫子在心窝里爬似的。
如此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一边偷瞧一边观察着月亮的位置,自觉一点困意没有,不禁松了口气。
恰好这时,那姑娘竟然扭头看了他一眼。
虽说神色间仍旧是冷冷的,姜建新已是大感满足,此时才理解当年西周时期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丢了江山是什么心态,自己若是周幽王,只怕也干得出这种事来。
不过那姑娘仅仅是一眼,就扭回头继续看河,好像是那河会忽然间蹦出什么水怪凶兽似的。
结果没过多久,他竟然又睡了过去,一睁眼天就亮了,阳光之下,那姑娘又不知去向。
他到底是年轻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不了多久,有些话不说明了只怕就得遗憾一辈子了,当时就下定决心,今晚要把这事儿弄个水落石出。
当夜吃过晚饭,他扯了个谎出了帐篷,一早就在土台上埋伏好,他倒要瞧瞧,那姑娘到底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土里蹦出来。
如此一直等到深夜,帐篷里的灯光都熄了,也没见那姑娘的身影。
姜建新一阵慌乱,印象里之前的几天,那姑娘似乎没到这时候就来了,莫非说自己偷偷埋伏在这里犯了什么忌讳?冲撞了神灵之类?
站起身瞧瞧,四周一览无遗,根本没人靠近。
姜建新又羞又悔,捶胸顿足好一阵子,正恼火的不成样子,偶然一抬头,竟发现那姑娘已经来了,还和前几晚一样,伸着手注视着河面。
难不成她还真不是人?
姜建新此时热血上涌,就是女鬼都不怕了,不过瞧了瞧那姑娘神色,还是没敢说话。
一天过去,那姑娘眉头皱的又紧了些,嘴唇也翕动着,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此时姜建新自然是压根儿不考虑其他,只想着怎么能和她搭上话,无奈一见这姑娘似乎胆子就缩水,白天计划了半天,如今竟然丝毫不敢实施。
如此又踌躇了半夜,他还犹豫着,忽然间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天天来?”
姜建新一愣,这才发觉是那姑娘先开了口,又惊又喜,只顾着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姑娘转过头看看他,忽然扑哧一笑,眉头也舒展开来“我问你话呢。”
声音清脆如银铃,似乎带着些不知道哪里的口音,但绝对不是陕西味儿。
姜建新深吸几口气,心跳放缓了些,才道:“我……我……来看看你。”
那姑娘抿了下嘴,脸似乎有点泛红,不说话了。
姜建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轻薄到这种地步,这种话也好随意出口的?心里不禁有点后悔。
我听到这儿仍旧觉得好笑,这种话现如今就跟开玩笑似的就出口了,不过似乎隐约记得老爸说过,倒退二十年,男女之间界限划得很清,有段时间听说搞对象都得偷偷摸摸,就怕别人笑话。
当时姜建新是唯恐那姑娘扭头跑了,赶忙问道:“你……你是附近的人?”
那姑娘摇了摇头,仍旧望着河面,不过倒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姜建新听了这话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继续问道:“那你是仙女?”
那姑娘又是扑哧一笑,转过头道:“这世界上哪儿来的神仙啊?”
她两次笑,姜建新已经是轻松了不少,胆子也大了点,笑道:“那你怎么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来了?”
“我住附近。”那姑娘道。
他疑惑道:“可是我听说,附近没有村落了,最近的也得走两个多小时路吧?”
那姑娘道:“中国人那么多,这周围散落着多少人口,又有谁能彻底清查呢?”
这倒也是实情,其时中国搞计划生育不久,遍地黑户,根本没有登记的人口数目之庞大骇人听闻。
不过听她说话,倒像是文化水平不低的样子。
姜建新听的不得要领,当然也并不太在意,思索着还想问话的工夫,那姑娘忽然反问他“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采风。”他愣了愣才回答“我在大学里学民俗专业的。”
那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什么时候走?”
这话问得有点没头没脑,他迟疑了下才道:“大概还要几天吧。”
“不行。”那姑娘忽然转过头,脸上又恢复那种凝重的表情“你们必须马上走,最晚明天。”
姜建新一愣,犹豫着问道:“为什么呢?”
“洪水就要来了。”那姑娘指了指河“势头不小,你们所在的地方危险性很高。”
这话跟镇干部的担忧竟然完全契合,不过现在镇里都没发警报,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想问,但又觉得太失礼,最终还是没出口,只道:“可是,如果发洪水,上游会有警报吧?”
“那时候就晚了。”姑娘冷冷道:“你见过洪水么?人腿能跑得过?”
姜建新咽了口唾沫,又觉得有点不甘,正思索着,那姑娘已经迈步往下走去,一边道:“明早就走,大概明晚,就要发洪水了。”
一见她要走,他是真急了,赶忙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去哪儿找你?”
那姑娘没回答,只摆了摆手,白色的衣袍晃了几晃,就下了土台,姜建新拔脚追了一阵,竟然没追上。
他失魂落魄般回了帐篷,又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出了帐篷,一瞧天空仍旧是霞光万道,毫无洪水到来的迹象。
这么看来,只怕还是自己不经意间惹恼了那姑娘,她才编出这么个谎言好让自己快走。
姜建新懊恼的直想抽自己嘴巴子,碍于周围都是同学,也就作罢。
谁想到刚吃过午饭,镇干部火烧火燎坐了镇长的座驾212吉普赶了过来,说上游发警报了,洪水马上就到,赶紧收拾东西撤退。
姜建新一下子就愣了,这和那姑娘说的如出一辙,但上游警报,连镇里都是刚刚知道,她怎么昨天晚上就知道了?要知道那时候通讯水平低下,整个镇子里不过两部电话,汽车那就更别提了。
不过这时候没工夫琢磨,没多久拖拉机也到了,众人赶忙搭上拖拉机就往镇里面赶。
姜建新却有点放心不下,跟镇干部说,附近还有散户人家,赶紧通知。
镇干部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说这里几年前就搬空了,这个年代山里面还有散户,那怎么活?
他想了想,镇干部这话也对,不过那姑娘自己都说住附近了,这总不会是假话,又说了半天,镇干部让他烦的也没办法,就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只负责你们的安全,有啥事你到镇里自己说吧。
走了一半儿路,黑云已经压了上来,似乎是上游暴雨造成河流暴涨,但如果这里再下雨,那洪水的规模可想而知。
姜建新心里开始发慌,连连催促,那212开的跟飞也似的。
一到镇里,他就跑到镇政府去反映情况,无奈这时候全镇都跟拉响了防空警报一样,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副镇长听了几句话就摆手,说我们现在正在组织救灾,一会附近部队的也会过来,情况完全可以控制,你放心,说完就拔脚跑了。
照情况看,似乎一切都在控制当中。
不过关心则乱,一想到那姑娘,他瞬间心里又没底了,想来想去也不敢找人帮忙卖命,和同学打了个招呼,没等其他人劝阻说完,就拎着件雨衣往赵渡镇旧址冲去。
此时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阴沉沉的像口黑锅,厚重的云层内电光乱窜,雨点恍若密密麻麻的珠帘一般,一颗接着一颗。
姜建新穿着雨衣,跌跌撞撞往回赶。
土地被暴雨一浇,到处都是泥坑,雨衣已经完全形同虚设,奔跑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他已经全身湿透。
不过情之一字,从古到今都是奇迹的摇篮,这么艰难的路途,他竟然坚持跋涉完全程,感觉竟比拖拉机还要快出一些,远远已经眺望到赵渡镇的轮廓,在漫天水雾当中飘摇。
姜建新松了口气,咬牙继续前行,不多时已离得河岸近了。
上午还温如处子的河面,此时就跟遇了急火的一锅开水,沸腾翻滚着,张牙舞爪地拍打着沉默的河岸,震得脚下大地都瑟瑟抖动,巨大的轰鸣声甚至淹没了天空的雷鸣,仿佛整个人间只留下黄河的怒吼。
姜建新出生北方干旱少雨之地,哪里见过这种情景,腿都吓软了,咬紧牙关前行,勉强到了之前扎帐篷的地方,抬头再看,那土台子早已被淹没在雨雾当中,也看不清有什么人影。
这种天气能见度太差,他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挣扎着往土台走去。
走得近点了,他才隐隐约约看到似乎是有个人影站在土台上,心里更加惊慌,赶忙往上攀登。
上到一多半,果然看到那姑娘站在土台顶上,全身都被淋得透湿,跟个水人儿似的,却恍若不觉,仍旧背转着身子盯着河面。
姜建新又是喜悦又是担心,一边往上跑一边大声道:“危险,下来!”
但此时风雨加上黄河的咆哮,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大清,只好又往上跑。
一直到离那姑娘只几步远,那姑娘才回过身,一见是他,一愣,大声道:“你怎么没走?”
姜建新跨上几步,伸手要拉她胳膊,见她扭身子一闪,也就不敢造次,扯着嗓子道:“我不放心……你,走了,又回来了。”
那姑娘脸色变了变,但雨实在太大,也看不出是不是脸红,随即正色道:“这儿太危险,我没事儿,你赶快走!”
姜建新还待再说,刚张开嘴,就感觉脚下一阵剧烈震动,没等反应过来,身子已在半空,这才明白,竟是一个巨大的浪头将那土台拍塌了一小半,恰好在他脚下!
紧跟着就感觉眼耳口鼻全被水所笼罩,他脑中一片慌乱,拼命往上探头,但刚出了水面就又被一浪盖了下来!
姜建新大学里学过游泳,水平还算凑合,但压根儿没想到洪水威力强大到这种地步,四肢再怎么扑腾,也只能被水流冲着走,眨眼工夫那土台子已离他老远,那姑娘的身影自然也就看不到了。
他心里更加惊慌,万一那姑娘也落了水,那可怎么办?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时候是真顾不到别人了,这时候才明白多好的泳技在洪水里都半点使不上。
就在他竭尽全力想要抓住前方一根圆木的时候,不提防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立时就脑子嗡地一声,连遗言都来不及想,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似乎是在一间屋里,姜建新只来得及庆幸自己命大,就又晕了过去。
第三次睁眼,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他勉力转头瞧了瞧,见这似乎是间木板屋,和赵渡镇那种砖瓦房全然不同,也就是说,自己在昏迷状态下被冲出很远,大概已经到了下游的什么地方,只怕都出了陕西境了也说不定。
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地板上铺了一床被褥,倒是垫得挺厚实,软绵绵的十分舒服。
旁边放着碗、盆儿和勺,显然有人曾经照顾过自己。
他晃了晃头,刚用力撑起半个身子,门口一阵脚步响,一个梳着两根小辫儿的小姑娘蹦跳着进来,看了看他,大声冲外道:“姐,他醒啦。”
这一嗓子倒把姜建新嚷清醒了些,看那小姑娘大约只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真是粉雕玉琢,说不出的可爱,似乎是和谁有点相像,可仓促间又想不起来。
他正琢磨着,门口又进来一个人,一头长发白衣白袍,竟然是那姑娘!
姜建新一下子就傻眼了,盯着那姑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姑娘脸红了红,走近了些,道:“你好点没有?”
他呆愣愣点了点头,紧跟着问“你没事吧?”
那姑娘掩口一笑,也点了点头。
他这才回过神儿来,竟然还松了口气“你救了我?”
“不然你以为是谁啊?”那姑娘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将碗递给那小女孩“去盛碗粥来。”
姜建新不由得觉得自己实在没用,本来打算回来救她,倒不想反而是被她救了。
不过要不是这样,也没机会和她共处,算起来倒是因祸得福。
那姑娘让他瞧得脸色通红,恰好小姑娘端了粥进来,嗔怒似的将粥放他旁边“你都好了,自己吃吧。”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姜建新不由得又开始后悔,乍着胆子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在门口一顿,回过头嫣然一笑“我叫夏莲。”
如此,他就在夏莲家里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