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老头
钟这个东西,古已有之,原本是作为一种打击乐器存在的,直到西洋座钟的传入,它的字义才开始被替代。
当然,无论说是古语中的钟,还是现在提到的座钟,都属于较为贵重的东西,古代的钟全由青铜制成,价格昂贵,座钟由于结构复杂,也颇为不菲,如果说谁家有闲钱买这些东西,那应该就不是一般的殷实人家了。
不过无论是哪种钟,都不流行当礼物送人,中国人传统较为迷信,遇事爱讨口彩,送钟同送终谐音,你去谁家送礼抱个钟过去,就算你是花一辆汽车的价钱买的,人不把你打出来,就算极有涵养了。
当然,报复除外。
这件事和钟扯上关系,我之前压根儿没有想到,直到最后才发现,钟在这件事当中占据着主要位置,不可替代,这甚至和我之前猜测到的大相迳庭。
事情发生在山西,大同。
我刚调入刑警队三个月,我估计,刑警队的郝队长对我非常不满。
尽管所里的批示写得很明白,我业务能力极强,在派出所工作两年以来破获多起案件,包括一个人勇擒三名劫匪在内。
但我留下了一笔烂账,孟书文的事。
刑警队是不是认为我在找麻烦我不知道,不过非常明显,一个本应该专注于业务的警察获得一个想象力丰富的考语,并不是一件好事。
之后,各式强度极大的工作砸到我头上,其实我有所觉悟,刑警这行不是那么好做的,危险性高,而且劳累也要远大于片儿警,但让折腾到这种地步,还真是没想到,心里不爽的厉害。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事儿,没一脚把我踢出警察队伍就已经很不错了。
原本局里是打算提起公诉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我的供述,而是为什么孟书文家发生火灾时候我在现场,孟书文的失踪,当然我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孟书文提到的那个国外机构根本没有线索,再者,他去了哪里我也压根儿不知道,只能沉默。
后来还是那个戴副校长很讲原则,出面为我作证,说孟书文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我和他私交算是不错的了,加上刘警官和小梁的旁证,以及现场取证,也就排除了我纵火并且造成孟书文失踪的嫌疑,所长也挺够意思,为我说了不少好话,才算把这事儿摆平。
总之我猜,原本郝队长压根儿就以为我是个麻烦,所以对我也用不着照顾。
我接触最多的是押解犯人,简单来说,就是从外地把本省犯案的逃犯带回来。
这活是有很大危险性的,一般这种案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路上仓促之间发难,不容易应付。
郝队长说,我的技击能力相当突出,所以这活我来做最合适。
我只让他鼓舞的兴奋了很短的时间,就反应过来,我身手再好,比得过枪么?说白了只是把我当苦力用罢了。
这次又是这样。
这次是个抢劫犯,共造成一人死亡三人重伤的后果,相当危险,于是这活很自然的交给了我。
通过一个多月的通缉排查,局里接到大同警方的电话,他们那边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就差抓捕了,便派我和魏警官上路,配合当地警方的抓捕工作。
魏警官有些年纪了,四十八岁,经验极其丰富,郝队长安排的所有事,唯独对这件我多少有点感激他,跟着这位老警察,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
大同是个矿城,曾经有一段时间这里治安问题相当突出,原因是矿洞太多,有些外地犯了大案的家伙找个黑煤窑一钻几年,谁都找不到。
我俩一路风尘赶到大同,又坐车到了局里,才发现里面乱成一锅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慢待你们了,实在对不住。”大同刑警队方队长是个敦敦实实的矮个子,一身精悍之气,说话带着些大同口音,忙得满头大汗“昨天晚上刚出个案子,全局的人都在忙。”
魏警官赶忙道:“没事没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这其实是句废话,原则上来说我们是不允许跨省办案的,也就是说,纯纯粹粹的客套。
方队长摇头笑道:“不用客气,这样哇,你们先到招待所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谈咋样?”
我一听就知道这案子肯定不小,局里目前抽不出人手来做我们这边的事,魏警官阅历丰富,赶忙点头同意,方队长就叫了个警察带我们到招待所安顿。
魏警官洗漱了下就上床睡觉了,我身体一向不错,车上睡了一觉早就恢复了体力,这时候也呆不住,就迈步出门,在附近闲逛。
正值夏季,可大同实在是比石家庄凉快的多了,似乎昨天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让人精神一爽。
大同人口相当多,满街都是稠密的人潮,一见之下给人一种非常繁荣的感觉。
不过北方城市大部分差不太多,我逛了一阵子就觉得兴味索然,看了看将到中午,踱进路边一家小吃店吃了碗刀削面,味道确实不赖,但这天气吃面,跟受罪是完全可以划等号的。
我跟个落汤鸡似的出了饭店,风一吹,又精神了,看样子午觉也不需要了,又不想回招待所,只好顺着街又开始溜达。
此时已是中午饭的时间,街上的人潮开始退却,周边的饭馆里却开始热闹起来,到处都是吆五喝六的笑闹声、劝酒声,我倒是很庆幸提早吃完,躲过了这场劫难。
买了根雪糕,一边吃一边信步瞎逛,因为天气不算太热,感觉还挺惬意。
正东张西望着,街角一拐,一个人影忽然间撞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几乎被他撞倒在地,雪糕也糊了一身。
起身看时,见是个黑瘦的矮个子男子,已经仰天倒在地上,旁边散落了些什么东西的零件,亮晶晶的。
本来我有些恼火,此时倒不好意思发了,上前把他拉了起来“没事吧?”
“没……没事。”他有些胆怯似的闪了我一眼“把你衣服弄脏了,对不起啊。”
可能是因为孟书文的影响,我对这种胆小的人总有好感,马上也没了火气,帮着他收拾地上的零件。
零件大部分都是齿轮,有大有小,就跟镀了金似的亮晶晶的,在太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引得好几个路过的路人留意驻足。
我见他一头油汗,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还真有点吃不准了,莫不成还真是镀金的?一瞅周围人越来越多,有几个挤眉弄眼的不像什么正经人,就拍了拍他后背,道:“往哪儿送?我帮你吧。”
“不不不……不用……”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不远……几步路,我自己就行。”
“你别怕。”我扫了周围一眼,把工作证递到他眼前“我是警察。”
一听我亮明了身份,周围人立时散了不少,剩下几个年纪较长的心地善良,也帮着他捡。
我帮他将零件收拾好,道:“走吧,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就前面不远,拐弯儿就到了。”他冲我笑了下,不再婉拒,捧着手里的布包在前面带路。
路上闲聊,他叫杨斌,是家钟表店的学徒,这些零件是他帮师傅取的,而且,还真就是镀金的,我听得也吃了一惊。
不过他这个所谓的不远可有点水分,走了快有十分钟,才从大街旁的一条小巷子拐了进去,又在里面折腾了几个弯儿才到。
这是间隐藏在僻静小巷子里的小钟表店,一门一窗,整个店面大约也就是三十多平米的样子,显得很局促,柜台上面摆满了很多拆开的钟表,里面却是不少形状迥异的座钟,远瞧着琳琅满目,似乎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柜台后面有个门洞,挂着个布帘,我猜那大概是里屋,杨斌师傅呆的地方。
果然杨斌冲我道:“李警官,你稍微坐一下。”说着就捧着布包,急匆匆进了那门洞,很快里面传来说话声。
其实我的“任务”已经算是完成了,不过横竖没事儿,就在店里随意看着,还真别说,我之前一直没留意过,原来这些座钟这么精致的,简直就是艺术品一样。
其中一个明显就是西方风格,钟上面雕着胜利女神像,似乎经过某种抛光什么的处理,看起来金光闪闪的,连女神身上的翅膀羽毛都极其细致逼真,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正看得出神,忽然那座钟一动,靠下方的一个小门打开,两个金色的小天使象弹了出来,紧跟着就发出一阵悦耳的钟响。
似乎是被它所感染,一下子整间店几乎所有的钟都响了起来,沉闷清脆皆有,就像是交响曲一样动人心魄。
我愣怔了一阵儿,一看表,原来是中午一点了。
正惊叹的工夫,杨斌已经端着杯茶撩帘儿出来,笑道:“李警官,久等了,谢谢你。”
我笑了笑接过杯子“这都是你做的?”
“不是。”他挠了挠头,挺腼腆地笑着“基本都是师傅做的,我做的东西还上不了台面儿。”
我忍不住啧了一声“你师傅真了不起!”
他笑着道:“师傅做钟做了一辈子了,祖传手艺,听说解放前,连阎锡山家里都用他爸做的钟呢,以前名气很大的。”
我又啧了几声,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民间能工巧匠大有人在,忍不住好奇,随口问道:“你师傅多大……高寿了?”
“78岁了。”他道。
好家伙,要这岁数还能做钟,眼神儿可真不错,我吐了吐舌头,要论年纪综合手工造诣,这得算是国宝一级的人物了吧?当下好奇心顿起,问道:“我能……见见他吗?”
他犹豫了下,道:“师傅他不见外人的,不过我和他说了你帮我的事,他让我谢谢你,应该没事吧。”
一般来说,有出众技巧的人卓尔不群,脾气都比较怪,这个我可是深有体会,见他撩起帘子冲我招手,犹豫了下,也就走了进去。
这是里屋了,散发着一股又霉又骚的味道,我不禁皱了皱眉。
不过这味道算不得多么陌生,家里有年纪很大的老人大多数都是这种味道,而且这屋子没有窗户,或者是窗户封死了,感觉根本不通风,也没有光线,只顶棚一盏小节能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堪堪能够看清周围的东西。
正当中是个大桌,摆着一把茶壶和一个茶杯,一张轮椅背对着这边,能看到一个干枯瘦弱的人歪在椅子上,似乎在打盹儿。
杨斌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低声道:“师傅,李警官想见见您。”
良久没回音。
我还以为老人家睡着了,忽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这么没记性?我说过不见外人的!”
这声音带着很浓重的大同地方口音,但是说的很慢,因此我倒是一下就听懂了。
杨斌陪着小心道:“师傅,李警官很喜欢您做的……”
“让他走!”那声音带着些怒气“谁稀罕他喜欢了?快走快走!”
我一下子就火了,这么大岁数人了,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但他毕竟是长辈,也没法还口,当下冷哼了一声,也懒得打招呼,撩帘儿就大步出了门。
杨斌随后追了出来,不停地给我道歉。
这事儿也不能怪他,我停下脚步,按捺着怒气道:“算了,没你什么事儿,既然你师傅不想见我,我也不勉强。”
他一脸尴尬,道:“其实师傅以前不这样,也就是最近半年,不知道咋了,脾气很大。”
我随意点了点头,应道:“好了,我下午还有事,先回去了,有机会再见。”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晃了晃手便出了小巷。
走出一截,再想想还真好笑,没事干惹一肚子气受,看来热心助人这事儿还得有个节制,就算是警察也是一样。
我瞎琢磨着,随意又在附近逛了一会,趁还没忘了路,这才回了招待所。
下午也没什么事,我看了会电视,出门找了个网吧上了会网,晚上叫上魏警官一起喝了几盅,便早早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到市局,感觉和昨天也没什么变化,到处都是脚不沾地的警察,忙得要死,正要进方队长的办公室,却见门口围了一大片人,挤都挤不过去,正高声争论着什么。
大同方言其实不是很难懂,不过说得快了也听不大明白,我一眼瞧见昨天带我们去招待所那警察,记得是姓常的,就拉了他一把,问起事情经过。
原来昨天还真是出了大案,市规划局的吕副局长被发现死在自己书房里。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吕副局长家的保姆张嫂,马上报了警,等到警察赶到,已经是早上八点四十分。
书房内没有打斗的痕迹,房门和窗户全都完好,而且吕副局长进书房的时候,张嫂还在家里,法医初步鉴定,死者死因是心源性猝死。
没想到忙乎了一天,在外地考察和在国外上学的吕副局长的老婆儿子都赶回来了,坚称他没有心脏病史,绝对不存在什么心源性猝死这回事,要求按照谋杀案来办。
很多家属痛失亲人之后,基本都有一段不适应期,他们这种态度我倒是见得多了,实际上某些时候来说,人的确很脆弱,突发病造成死亡的例子数不胜数,这人可能前一秒什么事都没有,后一秒就突然玩完了。
小常解释完,我探过头瞥了眼方队长,见他一头油汗,他对面一男一女,男的也就是二十岁前后,女的四十多了,穿着相当考究,正说得口沫横飞,我心知这自然就是吕副局长的家属了。
听了一阵子,大概意思倒也明白过来,由于死的是大官,法医加班加点鉴定,发现吕副局长死亡前喝了不少酒,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在夜里两点,估计是酒精催化使心脏超负荷,造成猝死,全身没有其他致命性外伤,也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但这个结论吕家不能接受,他们认为吕副局长身体一直相当健康,不可能猝死。
两方各执一词,争执终于闹到了市局,吕夫人供职于市司法局,也是头面人物,连公安局领导也调解不了,只好把方队长推出来硬着头皮撑着。
实际上,案子还没有确凿的结论,正常法医鉴定程序相当复杂冗长,一般案件都需要30个工作日来鉴定,不过吕家这么闹,很显然是仗着自己家里背景深厚,一派目中无人的样子,周围围观的警察都露出不忿的表情。
这种场合,我和魏警官当然不好插话,也就跟着围观众人看着,一直折腾了一个上午,吕家人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