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流程
正瞎琢磨的工夫,忽然听见拆钟的小常啧了一声,凑过去看时,见他正从钟中间的一个齿轮上拔下个扣子。
我一愣,好险没把我刚才这番精益求精的高论发表出来,不然可糗大了。
要真是认真做了,怎么还会把扣子拉到里面?
我收了收神,戴上手套将那扣子拿起来看。
这是颗很老旧的扣子,大帽儿,上面有“八一”两个凸刻字,显然现在是不会有这种扣子的。
扣子体积不小,比起现在那种常见的衬衫扣子要大出一多半去,应该说,幸亏这钟够大,否则这扣子丢在里面,钟肯定出故障。
等等!
我忽然想起件事,问小常“这钟,拆之前还走吗?”
“不走,三个都不走。”小常正拿着改锥撬另外一个,头也不回的道:“送礼的也是个糊涂蛋,送人个表还不走字儿。”
果然,我估计的没错!
送钟,怎么可能送根本不走的?只有两个可能,要不然是这钟里面藏着什么值钱东西,否则的话,送钟的人嫌疑最大。
“这东西,是纯金的?”我拿起个齿轮问。
小常摇摇头“要是纯金的,直接送纪检委了,镀金的,鉴定的人刚走,也算值点钱,不过最多也就几百块的东西吧。”
几百块的表还不走字儿,那还不如送瓶酒享受了呢,我更坐实了自己的想法。
此时小常已经把第二架钟拆了开来,可能因为用力过猛,哗啦一声那钟竟散了架,弹簧齿轮儿叮叮当当崩了一桌子。
我赶紧帮他收拾,一拿那钟,竟从钟里面掉出几根头发。
怎么这钟里面什么东西都有?
我一呆,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见中间有个齿轮下面,压着一撮发丝,可能有百八十根,发丝不算长,大概在两厘米上下,也就是说,这应该是个男人的头发。
小常看了看我“这个……要不要化验一下?”
我点了点头,小常是文职人员,刚进市局,似乎是负责行政工作的,算起来经验还不如我丰富。
当下叫了小李过来,和他简略说了下情况。
小李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眼眶跟熊猫似的,一个劲儿打瞌睡,听了一阵子,倒精神了,皱着眉头道:“你们看,会不会是那种什么法术啊、巫术啊之类的?”
小常失笑道:“你又想哪儿去了?”
“哎呀,就是那种电影里老见的桥段嘛。”小李捧着杯浓得发黑的普洱,扯了张椅子坐在我俩旁边“就是弄个别人的扣子什么的,然后剪个黄纸小人儿做法……”
“你是说诅咒啊?”小常笑着指着小李“亏你还是个法医,那玩意儿能信吗?”
小李摊摊手“我只是说可能性啊,我也没说要信,你说呢云轩?”
他转头看向我,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也算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怪事不敢说见得多,可离奇的程度说出来都不会有人信,索性也就不说,要是出差还搞出个精神鉴定的结局来,我看我这警察生涯也就到头了。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仨都把目光转向最后一个座钟,如果说小李的推断正确,那么第三个座钟里面一样也会有东西。
小常此时已是轻车熟路,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座钟打开,不过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子,没发现有什么东西。
小李最着急,拿起座钟就晃,一堆齿轮儿零件儿掉了出来,紧跟着却是个发暗黄的片状的东西,在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零件里反而最是显眼。
我们三个互望一眼,小李拿起那东西瞧了瞧,半晌才道:“这个,好像是指甲啊,你们看看。”
我俩凑过去看,确实像是指甲,好像那种不注意把指甲掰断了似的断裂下来,只不过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通体发黄,让人觉得有点恶心。
小李兴奋起来,使劲儿拍着小常肩膀“你瞧瞧你瞧瞧,咱这经验,服气了不?”
小常没好气地推开他手“这也不能说明啥啊,里面又没有黄纸小人儿,去去去,赶紧化验去。”
他俩正闹腾着,方队长远远冲这边喊了一声,小李吐了吐舌头,赶紧把指甲和头发都收集起来拿走。
我用手机拍了三个座钟的样子,跟方队长打了个招呼,大概介绍了一下杨斌的情况,就告假出来,往杨斌的小店走去。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天色刚暗下来,街边的店铺基本还都开着,乘凉的散步的,行人熙熙攘攘,一派馨和,我一整天绷得紧紧的神经不由地松弛下来,随即觉得肚子竟然在打鼓了,这才想起来还没吃饭。
正琢磨买个面包边走边吃的时候,一眼瞥见杨斌正从街角转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个兜子。
我叫了他一声,他见是我,显然很高兴,小跑着迎了过来。
“李警官,真巧啊。”他乐呵呵冲着我笑“逛街?”
“其实是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我也干脆开门见山“吃了没?一起吃个饭?”
他诧异了下,不过还是点头道:“我正说要去取零件呢,还说回来吃,行,我请你。”
他也不是什么高收入阶层,这个请字我也不敢打实了想,推脱一阵,在路边一家小店一人吃了碗刀削面加豆干,
我是真饿了,一连吃了两碗,满头大汗,又倒了碗面汤,意犹未尽地喝着,看得店铺老板直笑。
杨斌也笑,完了才问我“李警官,找我啥事儿?”
我边打着饱嗝儿边琢磨了下,直接说案子搞不好会吓到他,还是就事论事算了,便道:“我是想问问你,那种座钟,零件是不是都必须要镀金的?”
他疑惑地瞧了我一眼“当然不是了,干嘛这么问?”
我道:“只是之前看到,有点好奇。”
他笑了笑“这东西已经过时了,不过听师傅说,以前做工都很考究的,就我所知,也就我师傅做的一些,要用到镀金的零件,别人的我就不好说了。”
我心里一惊,看样子,这三个钟应该是出自杨斌他师傅之手,虽说之前就有过这方面的推测,但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答案很简单,做这东西的很少了,我估计整个大同只怕也就独此一家。
杨斌当然了解不到我在想什么,自顾自道:“师傅说,既然人家花了大价钱,我们就要做到最好,不能倒了招牌。”
我把手机拿出来,调出照片给他看“这三个,是你师傅做的么?”
他皱着眉看了看“应该不是,我不记得师傅做过这种样式的座钟。”
我松了口气,又问:“那么,大同还有做这种座钟的么?”
“应该是没了吧,反正我没见过。”他摊了摊手,苦笑着道:“这行就快绝迹了。”
我一阵好奇“那你干嘛还学这个?”
“不学这个我没事儿干啊。”他叹了口气,道:“我是孤儿,是师傅收养了我,从小就接触这些,学都没怎么上过,不干这个还能干嘛?”
我听得黯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对了李警官,是不是办什么案子?”他自己换了话题,问我:“我倒是知道那种零件什么地方做的,能帮上忙么?”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正说要记地址,忽然想起来他刚才说过要去取零件,倒不如趁热打铁,便道:“你不是要去取?咱俩一起去?”
他愣了下,道:“我现在不是去那边取啊。”
这东西还分俩地方?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倒笑了,道:“算了,你跟我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了,耽误了他时间,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便打了个车,抢着坐了前排。
他说了个地址,司机啧了一声,摆着手“不去不去,换辆车吧。”
杨斌道:“我们还回来,你怕啥?”
那司机恼了,一口大同话“不去,要交车了。”
这种情况常见,我猜这地方挺远,一般来说出租车司机晚上都不跑,怕出危险,便把证件给他亮了下“我们不是坏人,放心。”
司机没招了,估计也没认真看清证件所在省份,嘟囔着开动了车。
这地方确实挺远的,出了市郊了,开始时两边还能见到些灯火,后来就干脆黑灯瞎火,也怪不得司机担心我们是劫道的了。
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我见公交车终点站都过快十分钟的路程,杨斌才道:“前面那屋子边上停就行。”
屋子?
我大瞪着眼看了半天,才发现路边有个塌了半边的破屋。
车停下,我递给司机一张五十“等我们一会。”便随着杨斌下了车。
不过这破屋子仍旧不是目的地。
杨斌打着手电,我跟着高一脚底一脚往里面走,看得出这是个破败的村子,到处都是拆了一半的破屋,根本没有人烟。
零件儿厂设在这地方?
我不禁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月光下,他脸色没什么变化,很平静。
当然,他这种身板儿,我一个人能打他仨,估计是之前那些经历造成我心里有阴影了,每到这种地方,全身都不自在。
一直走了有五分钟上下,他才转到旁边一间破屋里。
这是间典型的农家房,两扇木板门虚掩着,门上的木头都腐朽了,靠近点就能看到蜂窝似的麻面,不过整间屋子架构倒是还算完好,和之前那种塌了半边的比,应该还能住人。
门一推开,便是一股夹杂着好像什么动物粪便臭味儿的潮气,不好闻,但勉强还能接受,比起杨斌他师傅那屋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屋里什么陈设都没有,只靠里的位置像是个神龛,外面罩着个黄布帘,里面有光透出来,似乎供着什么神位。
我四下扫了一眼,不见有什么制作零件所需的工具一类,更觉得奇怪,正想问时,杨斌已经往那神龛走了过去。
只见他冲着那神龛端端正正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之后又重复了两次,我知道这是三跪九叩,绝对的大礼了。
这估计是供着什么钟表匠祖师的灵位?
正瞎猜着,他站起身,撩起神龛上的帘子,我从他身后探头一瞧,发现里面点着两支烧了一多半的粗蜡烛,供着的不是灵牌,而是块儿石头。
我一愣,心说这是什么怪异的习俗?上前看,果然真就是块石头,冲外的这面就跟刀切了似的平滑,在火光下发出淡淡的反光,靠里的那面却是跟路边那种普通石头完全一样,灰白灰白的。
听说过玉好像就是刨开石头看里面,当然我没见过,可怎么看,这东西好像跟玉都靠不上边,那光泽有点像是铁灰色,发青。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石头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琢磨了会又想不起来,可这么一来再看它,竟然觉得更眼熟了。
杨斌已经把石头前供着的一包东西拿了起来,摊开给我看,果然是一包座钟零件,不过还没有镀金。
“这是什么?”我此时对这石头的兴趣反倒比零件要大了,问道。
“我也不是太清楚。”他笑着把零件往包里装“听师傅说这是神石,师傅做一些贵重的钟的时候,零件都要在这里供四十九天,然后才镀金,师傅对这石头看得很重,所以我每天都要来换蜡烛。”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总不在店里,可供四十九天是个什么意思?
我一下想起电视电影里总提到的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难道说真还让小李猜中了?这是什么诅咒的邪术?赶忙问他“做个钟,需要这么复杂的流程?”
杨斌摇了摇头“没这说法,不过我师傅比较传统,可能是有他自己的一些独特的做法吧,反正我做钟的时候,师傅从来没这么要求过。”
他这说法本身挑不出什么毛病,中国很多老行业都很传统,有着繁琐且复杂的仪式,譬如说武术就是,这点常识我还算有。
但制作钟表这行业,毕竟是商业行为,一个座钟做两三个月时间,客户等不等的了?再者说,钟毕竟是拿来用的,不是佛像神像之类升华到信仰层面的象征意义物品,流程繁琐到这种地步,根本没有价值啊。
我原本对他师傅并没有什么怀疑,只是觉得人古怪罢了,如今却改了主意,又仔细看了看那石头,才跟着他往外走,一边问他“你师傅现在已经不能自己行动了吧?”
“一直也不能啊。”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前些年好歹能摇着轮椅逛逛,这些年身体完全垮了,只能在家呆着。”
一直?我倒觉得有点意外“他很早以前就瘫痪了?”
“我记事的时候他就瘫痪了。”杨斌点了点头,道:“是在特殊时期时候被人打瘫痪的,师傅解放前是大工匠,名气挺大的,特殊时期时候被整了。”
我脑中轰然一响,死掉的三个,都是特殊时期时候的红卫兵小头目,难道说……
杨斌并没留意我,继续道:“不过这事儿只听师傅提过两次,他一提起那时候的事,就要烦闷好几天,有次电视里播特殊时期时候的片子,他连电视都砸了。”
我赶忙问“他没说过,是谁把他打残的?”
杨斌诧异地瞧了我一眼“没有,我问过,他说忘记了,不过也是,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住?”
但我已经把整个事情串起来了,如果说杨斌所说的一切属实,那么他师傅就完全有作案的动机,现在还差的无非是他怎么去作案。
杨斌所知的其实并不多,我俩回到车上,一路上我又问了些问题,基本上他都搞不清楚,最后能够确定的,也就是他师傅的名字,吴尚权。
送完他我回到招待所,魏警官早睡下了,呼噜打得震天。
我倒精神了,点起根烟坐在桌边琢磨着,原本感觉拿得准的事,好像又不是那么靠谱了。
这事儿无论如何透着邪门儿,首先,东西不一定是吴尚权,也就是杨斌的师傅送的,送礼这事儿很难说,送什么的都有,很有可能是有人从他那里订制,然后送出去。
其次,即使说,吴尚权有作案动机,但是他没有作案能力,杨斌虽然说有可能是帮凶,可是看他的表现一点都不像,杨斌这样的人一眼能让人看到底,实在太老实,如果说他蒙了我,那我只能说,他这智商不至于只是个钟表匠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送礼送钟这事儿只能说是荒唐、不合情理,但是钟怎么杀人?要知道这三个人都死于心脏问题,而不是被人拿刀还是拿枪杀死,难道说真像小李说的,做个黄纸人儿什么的,人就死了?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
我拍了拍脑袋,发现自己思维跳跃的有点过头。
破案是讲证据的,或许是我受了之前几件事的影响,好像习惯性把事情想得很不可思议,要这样下去,不用等局里勒令精神鉴定,我自己也没那厚脸皮继续当警察了。
想到这儿,我又有些踌躇,索性强迫自己不想,掐了烟关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