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琴知情知心弦（下）
让自己至亲的兄弟埋骨于那无名的小山村中，石天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耐这一点的，他将张牧之的墓迁到了逐鹿山庄的陵园中，离王夫人的墓并算不遥远。
他不喜欢劳民伤财地建造什么大型陵墓，对他这种就算是已名列九州第一诸侯却仍是每战必身先士卒的人来说，无论是谁，死后也不过一捧黄土罢了，定人轮回的，不是那死后的地宫，而是你生前的所作所为。
这是逐鹿山庄中最为幽静的地方，纵使是夏日最炎热的正午时分，身处其间，也总是会感到丝丝凉意。只有当你穿过一条条小路，看遍无数墓碑，才能来到这里。
这里的每一个墓碑下的白骨，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和沧桑。每日清晨，石天雄祭奠完王夫人和张牧之后，总会站在这陵园的门口扫视这遍坟茔，某些情况下，他会默默地走到某个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或悄然无语、或奉上一壶好酒……这些，都是随他和张牧之一同起兵的兄弟，他曾许他们富贵荣华、曾许他们衣锦还乡……可现在还留在他身旁的老兄弟们，又还剩几人？
这个刀头舔血一辈子的中年人，似乎也只有在这里，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自己柔情的一面。
石天雄突然抬头，戒备地望着远方的天际，他身旁的几名黑甲亲卫见他如此，也纷纷看去，但他们修为有限，眼力自然不比石天雄，竟然什么也未看到。不一会，一道毫光闪现，自天边疾驰而来。顿时，逐鹿山庄中警报四起，无数黑甲军士升到半空，都取出灵兵戒备地看着那道剑光。
石天雄看着这些训练有素的下属，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布衣已从山庄内院赶来他的身旁，拱手一礼。
石天雄摆摆手，说道：“你可知是什么人这般大胆，未经通报便敢如此直指我逐鹿山庄而来？”
布衣看了看那湛蓝色的毫光，说道：“主公，这灵力让我感觉十分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石天雄一捋长须，沉吟片刻，那毫光已然到了近前，石天雄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定睛一看，震惊道：“果然是她！”连忙向半空中的传令官打了个手势，令众人散去。
传令官虽不解缘故，但动作丝毫不慢，一边御剑绕场飞行，一边打着旗语传令。
也就是这么一会功夫，那道毫光中的人已落到了这陵园之中。
“义父！”少宁大喊一声，双目泛红，正要跑到石天雄的身旁，却被拓跋琴音一把抓住。
“少宁！”石天雄和布衣异口同声地惊喜喊道，他们虽看清了来者是谁，却并未看清拓跋琴音那宽大衣衫后的少宁。他俩本想快步迎上去，可对于来此的拓跋琴音，他们又有些不敢面对……
或者，是不忍面对……
“在哪里？”拓跋琴音问道，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激动。
少宁只得领着她向张牧之的墓走去，石天雄虽已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仍不免变了脸色，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不远处的一座坟茔，孤零零立在那里，横亘于她和那座孤坟其间的只是一条小路、只是一段不长的距离，拓跋琴音却觉得这段路，似乎咫尺天涯；又觉得似乎一步迈出，已然千山万水……她凝神去看，却又不敢看……
就那么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拓跋琴音走过了她一生中最漫长也最短暂的路程，站在了张牧之的坟前……
故先考张公牧之墓，孝子张少宁立……
她不信……
让她如何去信……
她突然疯了一般地开始刨着张牧之的坟茔，少宁连忙上前拉住她，可拓跋琴音身上丝毫没有了往日的优雅高贵，如同泼妇一般的，一把将少宁推开，继续疯狂地挖着……
原本以她的修为，一掌下去，莫说整个坟墓，便是一块十倍大小的混铁，也要被打的稀烂，可此时，她原本动人至极的纤纤玉手，已因为墓上的石子而鲜血淋漓……
石天雄身形一动，先是扶好少宁，又一闪动，来到拓跋琴音身旁，一把捉住了拓跋琴音的手腕。
拓跋琴音疯狂地哭喊着：“你放开，放开我！”
石天雄喝道：“你闹够了没，他死了！他已经死了！难道你要让他在下面看你这个样子，不得安宁吗！你要让他，连轮回的路，都走不安稳吗……”说到最后，这位九州第一枭雄，都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布衣沉沉一叹，少宁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布衣，布衣低声叹道：“遥想当年，琴笛合奏，可是人间最动人的旋律……”
少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子，在那里失声痛哭。
这，又算什么呢？少宁不懂，但已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了……
拓跋琴音瘫坐在地上，石天雄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劝她，他已尝过痛失爱侣之苦，个中滋味，他自然知晓……
突然，拓跋琴音仰天长啸，腰间一抹，取出一架瑶琴，正是当年张牧之为其亲手制作、练成的凤仪琴，她双手狂舞，霎时间琴音弥漫场中，所有人都被其琴声感染。
那年夏日，谁与谁见？
那年夏日，谁与谁沧海巫山，赌书泼茶？
那年夏日，谁为谁辗转反侧、苍苍蒹葭？
那年夏日，天与地见，遍布流光，不为绚烂，只为护我容颜......
那年夏日，云与海见，化作暴雨，不为万千，只为归你身边......
那年夏日，你我初见……
“这位姑娘，在下张牧之，特地来此求见蜀山掌门真人，烦请姑娘代为通报。”
“拓跋姑娘，你的琴艺当真高超，实乃在下平生仅见，不知姑娘可否和在下共奏一曲？”
“琴音，我于南方炎火山上寻到了上古异种不尽木，又取昆仑冰蚕丝为琴弦，配以水系灵物，炼成这凤仪琴，你来试试，我这制琴功夫如何？”
“琴音，等我，我会回来！”
你已许我江山倚马，你已许我十里桃花……为何今日，只余满目凄凉、一纸空话……
此时的琴声不再同方才那般，其中的悲伤，若九天飞瀑，倒灌而来，令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回想起了一生中最悲伤的事，众多黑甲亲卫都已是泪如雨下，无数飞鸟循声而来，悲鸣相和。
此时的拓跋琴音状若疯魔，外泄的灵气让她的衣衫无风自鼓，她头顶的玉簪掉落在地，精心盘好的倾髻也散了开来，随风而舞。
蜀山五脉除了所修灵气的属性不同，所修功法不同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不同，就在于各脉所擅长的“杂学”不同，如义金一脉，擅长裁衣、丹青之学；礼火一脉擅长炼丹、铸造之术；仁木一脉则长于医疗、机关之道；信土强于堪舆、星象之法；而智水所擅长的，就是这音律、阵法。当然，这只是五脉的一个普遍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就好像智水一脉中同样有很多医道高手。
智水一脉擅长音律，以音律入法阵，让人相由心生，迷失心智，这也是为何智水一脉挑选弟子时，非聪慧而又擅长音律之人不纳的原因了，正合智水“智”之一字。
拓跋琴音悲伤已极，不知不觉间竟已迷失于自己的琴声之中了。
石天雄运转灵力封闭自己的听觉，却发现，这琴声，竟似在人心中弹奏一般，暗合大音希声之道。
看着痛苦的众人，石天雄叹了口气，就要展开行动，这样突然打断拓跋琴音是否会让她修为受损，甚至走火入魔，他已无暇考虑，袍泽和少宁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咬牙，正待上前强行拦下拓跋琴音，少宁却从他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衣服。
少宁咬牙说道：“义父，让我来试试吧！”
石天雄惊讶地看着少宁，这琴音的伤害，不单单只是在心中的，在肉体上，同样起着作用，如今的他，难道已可以抵御下来了吗？
殊不知，少宁作为在场中修为最低但又颇精音律之人，实在是承受着最大的痛苦，可这痛苦，和老者为他疗伤时的痛苦比起来，又不知差了多少倍，而且，号称蜀山秘宝的五灵镇魂挂坠，又岂是等闲，他凭着这秘宝和远超常人的坚毅，默默忍了下来。
少宁不待石天雄回答，便抽出青笛，吹奏起来。
青笛笛音一响，那凤仪琴竟琴身湛蓝光芒大盛，而青笛也在同时青光大放，似乎在应和着那琴声。
拓跋琴音双眼迷茫地望向少宁，下一瞬间，她轻声问道：“牧之，是你吗？”
少宁无暇也无法回答，他继续吹奏着，已完全沉入那有五音十二律所交汇出的世界之中了。
在那里，他看到了张牧之和拓跋琴音相遇、相识、相知、相恋……可最终，那远去的一袭青衫和在蜀山之巅眺望远方的紫衣，并未相守……
他心中动情，却一遍遍坚定心智，带拓跋琴音走出这再见之时只余坟茔的莫大悲伤……
可最终，他的修为不够，他的心智也还没有那么坚定，他心中之悲、之痛，更绝非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竟反被那凤仪琴声渐渐带入莫大悲伤中……
一声琴音传来，竟破开交汇的琴、笛二声，少宁松了一口气，定睛看去，只见一名紫色襦裙的智水弟子竟抱琴而坐，以琴声助少宁，而一旁另外一名女子，则在全力守护她不受凤仪琴声所扰，正是侍立于拓跋琴音左右的两名女弟子。
三种声音分分合合，三人俱是此道高手，竟在这音乐之中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诉说着快乐，述说着幸福，也诉说着悲哀……
你可知我自幼无父无母，吃百家饭，还未来得及报答村民养育之恩，村民便因我惨遭劫难？
我知……
你可知我立志匡扶天下，壮志未酬，便遭人毒手，几近残废，为治疗伤势，被迫与义父断绝关系？
我知……
你可知我……
我知……
在这音声相和之中，那名紫衣女子竟和少宁心意相通，少宁的一切委屈、一切痛苦，竟被这女子一一理解、消融，在那犹如黑夜中的灯塔的引领下，走出了被凤仪琴声所触发、却来自于他本心中的迷惘和痛苦……
而在少宁的笛声最为微弱之时，那青笛却似乎在自己吟诵，是的，在那虚幻的世界中，那一抹青衫竟悄然出现。
他望着她。
她望着他。
一笑歉然、一笑倾城，而后，清泪如雨，相思成风……
“对不起，负了你……”
“对不起，留你一人在这乱世中……”
“对不起……好好活下去！”
不要走！
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拓跋琴音，伸出手，抓向那渐渐飘远的青衫，她自身的心智竟开始醒来，要破除一切虚妄，抓住那杳然而去却让她等待百年之人……
当一切乐声消退，天地间只剩下飞鸟的鸣叫声和这陵园中轻拂而过的风声……
拓跋琴音醒来了，她看着少宁，双眼中的眸光不再迷茫，变得越发清亮起来，可当那眸光最为清亮之后，她长叹一声，双目又因为泪水而恍惚起来，哽咽着说道：“不是，你不是他……”话音方落，那满头青丝竟一息变为如雪般的白发……
她举头看着天空，似乎是她因内心的骄傲，而不愿让人看到泪水一般，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跟个小女孩一样哭鼻子，也不嫌羞，下次再想哭的时候，你就举头看看天，我就在那里，就算我不在了，我的心，也在那里，还有，最关键的是，妆哭花了，就不美了，哈哈哈哈……”那如潮妖兽之中，翩然而舞的青衫飘然而来，如是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凤仪琴，突然说道：“这人间，既然已无青笛书生的笛声，又何必要拓跋琴音的琴音？”不再理众人，转身向蜀山方向飘然而去，留那凤仪琴横陈于张牧之的坟前。
方才那名以琴声相助少宁的紫衣女子已是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少宁也同样如此，可两人却如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相视一笑。
那名稍微年长一些的紫衣女子，连忙扶起瘫在地上的女子，有些惭愧又十分佩服地说道：“雨婵，辛苦你啦！”
石天雄和布衣也将少宁扶起，少宁左看看、右看看，入眼的，尽是石天雄和布衣骄傲、激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