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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顶山。
初夏的山林,郁郁葱葱,一片深碧,让人生出游山玩水的雅兴。
但若是近前来,入得山中,却会诡异地发现,半山腰处,寂然无声。
虫鸣鸟叫半点没有,只有偶尔风吹枝叶沙沙响。
狭道上,空气间或扭曲,好似受到高温的炙烤,隐隐似乎看到一只朱雀盘旋,转瞬即逝。
草庐深处,洞窟中,太乙真人正抚摸着儿子的墓碑。
那看上去只是一块普通的青石,但其上下周身,都十分光滑圆润,好似细细打磨抛光过一样。
尤其是墓碑主人名字的地方,这一点显得尤其突出。
“竟然一直找不到风轮的踪迹,真是咄咄怪事。”
“窃此魔宝,却又不敢拿出来用?”
“这小贼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白色络腮胡一抖一抖,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好看。
除了炼丹和儿子,很少有事能让太乙真人提起耐心。
半个月没有一点线索,他的心中很是烦躁。
上品魔宝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风火轮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可是明明在儿子的几件遗物里都下了后手,如今却是生不出半点感应。
到底是谁?
他慢慢踱着步走出洞窟,平顶之外,云雾弥漫,却没有飞鸟敢于靠近这里。
冷冷清清,好像荒废的墓地。
“太乙道兄!”
爽朗的笑语打破了寂静,契此和尚扛着布袋,背对着熹微晨光,从山下走来。
和半个月前离开时比,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仍然是胖乎乎笑呵呵的模样。
“嗯”
太乙真人随意应了一声,这次却没有摆出桌椅茶水。
契此到了山顶,知道对方的古怪脾气,见状也不恼。
胖手往布袋里一捞,抓出一个白瓷的细口瓶,釉色好似美玉一般,散发莹润光泽。
太乙真人伸手接过,一掂,颇有些诧异。
“甘露不少啊你还真大方。”
契此摆了摆手,“大方的不是我,是李翼圣。”
“你和北边那个毗沙门有交情?”
太乙来了兴趣,“想扶龙啊?”
“想扶龙的是玉华寺”,契此冷笑了一声。
“节度使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可谈。”
“不过是上次我路过河东,凑巧救了一场瘟疫,李翼圣就算不指望拉拢我,也要让玉华寺表示表示。”
“李翼圣也好,朱全忠也罢,都是一丘之貉。”
“不过比起爱扒灰的梁王,晋王多少还算有个人样。”
太乙真人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白色的络腮胡上下抖动。
“好个布袋和尚!我不管你嘴里挂着什么天下苍生,至少你够坦率,够性情,这点我喜欢。”
契此和尚也笑了,“那我可否麻烦道兄再帮我一个忙?”
“说!”
太乙收了白瓷瓶,一挥手,又是和上一次同样的桌椅茶具。
契此和尚来了两回,多少也摸出点规律来。
对方心情好,就有茶吃;心情不好,就要赶人。
‘果真是喜怒无常,一点不讲待客之道。’
契此和尚想着,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玉匣子。
打开,里面却是十颗红玉般的果实,上面黄色的朵甚至都还在,娇艳欲滴,好似刚从枝头采下来。
“丹木果?你想请我炼丹?”
太乙挑了挑眉,“断续丹?”
“咱们这个境界可用不上,你那徒弟是个瘸子?”
契此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兄若不知说什么便不要开口。”
“这丹药是给我那徒弟,但不是他用,是给别人用。”
“杀伐凶戾的布袋明王也有如此体贴的时候?”
太乙对求丹的人素来没有好脸色,但契此性情直率,却是不令他反感。
“道兄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这丹药是给石铁准备的。
契此和尚在收徒这方面是古板严苛不假,但考验徒弟也是有讲究的。
他便最恨当年自己的师父,为了考验而考验,一个接一个。
美其名曰磨砺心志,实则在他看来就是自己吃过的苦,非要让弟子也尝一尝。
契此给李存孝的考验当然也不会少,但他得出的道理是,磨砺弟子要有的放矢,更要有奖有惩。
这断续丹,就是给未来徒弟准备的奖励。
“能让你如此上心,我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怎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后生了?”
看见太乙若有所思的模样,契此心头立刻警觉。
好不容易找到的优秀传人,可不能被人截胡了。
当下嘴巴一张,就换了话题。
“对了道兄,我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曾听闻,当初本朝太宗皇帝攻陷京城大兴,前周炀帝曾驾龙舟,卷走了国库与内库的重宝.”
太乙不怎么在意契此的小心思,随口答道:
“不错,传闻其仓皇逃窜,但途中便驾崩了。”
“其龙舟和宝藏消失无踪,世人也是众说纷纭,疑似藏宝地足有四个。”
“河北道涿州、河东道代州、淮南道扬州,还有河南道宋州。”
“咱们脚下的平顶山,据说也有可能。”
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但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找到。”
“传闻当时道门最高秘典,三洞真经之中的《洞玄部》也在那艘龙舟上。”
“丹道至要,斡旋造化若是我能一睹为快,也算不枉此生。”
说不定更有机会,将吒儿起死回生.
剩下的半句没有说出口,但这或许也是他把儿子的衣冠冢设立在平顶山的原因。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除了那朵金莲在一点点长大,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我怎么听说,龙舟上是佛门秘典?”
契此说完这句,二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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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了!报酬拿出来,如果我不满意,你带着这果子从哪来回哪去。”
太乙真人又回到那副喜怒无常的样子,契此和尚依言从布袋里扯出一片布来,前者顿时就笑了。
“又是紫金袈裟?这天下的紫金袈裟怕不是有几百件了,我看当初武宗皇帝灭佛还真没错。”
契此和尚毕竟是佛门中人,被戳到黑历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我这可不是武后佞佛的时候滥发的三流货色,是真正大德的贴身灵物。”
“你自己看看,这佛光、这禅唱”
太乙被他窘迫的样子逗乐了,闻言也不再为难。
“本来按规矩,你应该给我备两份材料,但我心情好,便宜你了。”
说罢,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座小巧的九层玲珑塔。
随手一拨,忽然有一个小黑点从指甲盖大小的窗口飞出。
随后飞速变大,竟然瞬间化作两丈大小的一条肉虫。
这肉虫浑身暗红褶皱,一圈圈环形从头至尾,仅靠张开的螺旋利齿大嘴分辨头尾。
“五阶妖魔,蛐蟮。肢体断裂,瞬息重生,拿来炼断续丹再好不过。”
随手一挥,好似有无形的刀刃,名为蛐蟮的肉虫瞬间被斩出和丹木果同等数量的肉段。
那虫子发出哀嚎,但太乙真人随手一挥便将其扔回塔中。
五指根根旋握,漂浮在半空中的肉段瞬间汽化,浊雾上涌,只剩十颗拇指大小的晶莹水珠。
“去!”
剑指一并,晶莹水珠精准投入十颗果实当中。
这一刻,那黄色的朵忽然张开变大,将红色果实包裹其中。
在契此的眼中,苞的内部此时好似丹炉,在无形的火焰中重新孕育。
片刻之后,十朵黄缓缓绽放、枯萎消散,十颗赤红的丹丸,中心处好似有白乳流动。
不像是火炼的丹丸,倒像是天地自然的造化。
“道兄的炼丹术,臻于至道,叹为观止啊。”
太乙却对契此的惊叹不以为意,随手取了五颗丹药,装入不知从哪里掏出的瓷瓶。
这是他的用工费。
“你们这些门外汉,除了感慨,还讲得出什么高见?”
契此不在意地呵呵笑,将玉匣重新收起,装入布袋。
“我的高见是,道兄的玲珑塔最多只算个妖魔袋,比起李翼圣的舍利宝塔差远了。”
“我这是仿制的,怎么和正品比?去去去,别来烦我!”
太乙的脸色顿时沉下来,胖大和尚立刻扛着布袋转身,三两下便没了踪影。
山顶再次安静下来,太乙真人坐在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转动茶杯。
袅袅热气从杯中升腾,变幻形状,直到被高空中的气流吹散,露出完全升起的太阳。
他忽然叹了口气,不知怎么想到契此和尚方才的话语。
“徒弟吗?”
“若是能找到收服风轮的那个小子,是否也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被一个好运的后生误打误撞收服了风轮,这个可能,之前一直不被太乙接受。
毕竟风火轮是他亲手炼制,以他的骄傲,当然不会认为,有人能突破自己的手段。
但是布袋和尚说起舍利塔和玲珑塔,又提醒了他。
自己并不是天下第一,并不是永远不会犯错。
如果自己一直都能掌控一切,那儿子也不会离他而去了.
一想到这,悲伤就如潮水,再度涌出,他又忍不住想要回到儿子的坟冢旁边,安静地说会儿话。
太乙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讽刺的感觉。
“曾经避之不及的事情,如今却求之不得,人啊.”
“前辈!太乙前辈!”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传入耳中,太乙不知感知到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收敛,变得漠然。
他走到山巅,看着半山腰的位置,不知何时现形的朱雀喷吐烈火。
瀑布一般流淌的赤炎将狭道淹没,一个青面獠牙的男人不得寸进,只能在路口处大声呼喊。
“怎么有点眼熟?”
太乙咦了一声,手指掐了一个诀,山腰处的朱雀忽然停止了喷吐,一个俯冲,将躲闪不急的夜叉抓起。
巨大的羽翼拍打,转瞬升上数百丈的山峰。
张力士躲闪不及,一个踉跄翻倒在地,连身上的赤发青面都散去,狼狈地只剩了半条裤子。
但当他看到不远处的威猛老道,狂喜之色顿时将脸庞挤满。
“太乙前辈,真的是您!”
他昨夜一宿没睡,翻来覆去,想着即将诞生的子嗣,想着虎视眈眈的圆觉,想着前途远大但还未成长起来的弟子和女儿。
千头万绪袭上心头,他思考了许久,终于认识到。
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有大的变化;
圆华的力量可以借助,但德正住持的特殊照顾却不知能持续多久。
在这种无助之下,他再次想到了自己一生崛起的发端。
那次登山失败后,张力士并没有就此放弃,仍然对平顶山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就在不久前,他听说山上的怪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天空中降下的烈焰。
当时他就想到,会不会是太乙前辈终于来了,所以才造成了这种种变化?
于是,早上嘱咐弟子们陪夫人聊天散心后,他找了个借口,便偷偷打马赶往平顶山。
令他惊喜的是,虽然还是没能靠自己的力量登山,但却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前辈。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太乙真人看着张力士好一会儿,这才将记忆力那个莽撞而充满拼劲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成熟却流露出丝丝疲惫的中年人重合起来。
“是啊,我已经年过半百,前辈却还是风采依旧。”
张力士看着容貌和三十年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的老道,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再是青面獠牙,也还是会受伤衰老的武者,而对方却像是话本里不老不死的神仙了。
“倒是难为你,身兼两门武学,也能突破黄庭。”
不用照骨镜,仅凭方才张力士为了抗衡烈焰调用的真气,他就能感受到其中不和谐之处。
随手就把方才契此和尚拿来的袈裟拿出,扔到张力士身上。
“算了,故人相见,也是有缘,你披着这袈裟下山去吧。”
“有了它,至少你吞吐真气不会发狂,死之前也能熬到黄庭圆满了。”
说着,太乙真人转身就往草庐走去。
张力士一下慌了神,他好不容易走到对方面前,可不是为了什么袈裟。
哪怕此物加身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袭上心头,让他平和安定。
心中也确实知道对方所言非虚,有了这件袈裟黄庭圆满不是问题。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将袈裟解下,交迭奉上,恭敬开口:
“前辈,我此来不是讨要东西,而是找到了您当年所说的,真正能让您托付衣钵的天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