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我就是饕餮。”
当铺店主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货郎小哥的反应，抓住机会揶揄他：“啊啊啊，啊什么啊，吃了只神鸟语言功能就退化到鸟类水平了啊你。”
李川难得地没有回嘴，只是盯着自称饕餮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饕……饕兄，久仰大名，真是……久仰久仰。”
原本严肃的男子噗嗤一声笑了：“饕兄，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人类的名字，我也有，包程，云程万里的程。”
“包程……包程，您该不会是……那位包公包大人吧！”
“呵，都是过去的事了。”男子轻叹。
包程，权知开封府事近十载，最近却忽然辞官还乡，无人知其去向。这些年，他掌管京师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矜矜业业，尽职尽责，身居高位却清廉俭朴，被百姓尊称为包公。这位包大人以性情严峻刚正著称，任职时，开官府正门，让讼者直至堂前自诉曲直，杜绝奸吏，执法不避亲党，也因此树敌无数——李川回忆起这位传奇人物的事迹来——树敌无数，毕竟是神兽，树多少敌也不怕啦。
而这位开封府知事最卓著的一件事迹，则是平息了曾轰动全城的食人魔案……
衣袖被花铭熙拉扯，思绪被拉回现实。李川回神，面前的男子已经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十年前……”
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它于一间旧屋中醒转过来，灵识初开，一切都懵懵懂懂。鸿蒙初辟时它就降生于世，却不知何种原因被封印于此。来不及回忆起什么，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吞没了它——饥饿。
它是饕餮，生来便贪食，这一点即使沉睡数千万年也不会变。
腹内空空，胃肠绞痛，它踉跄着来到室外，吸食天地灵气，吞吃草木虫鱼。这个新鲜的世界充满生气，每一寸空气仿佛沉淀着生命的甜香。游虫浮蚁，草木精魂瞬间灌入体内，它感到自己变得强壮了一些，挥出一爪扼住夜里出来嬉戏的小木精的喉咙，小木精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被它扔进口中。
妖怪的口感比植物鸟兽要好一些，尝起来有种复杂的满足感。那可怜的小家伙滑进食管进到肚肠的时候，体内好像有什么在叫嚣。饕餮感受到它死前绝望的呼号，辛辣地刺激着自己的神经，十分畅快。它模模糊糊回忆起几万年前，也许更久以前，它也曾这么快意地屠杀，听那些比自己弱小的妖凄惨地嚎叫，然后伴着哭号品尝它们独有的滋味。
饥饿感得到缓解，饕餮终于能稳下心来环顾左右。木制的奇特建筑，土石铺砌的整齐街道，还有经过加工的精巧器物和饮食。这个世界，似乎已和它最初的认知大不相同。是什么神奇的生物改造了这个世界？它们的味道一定尝起来很不错吧。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饕餮眯起眼睛，看见前方有两团小小的身影，一高一矮，他们彼此用温柔轻缓的声调交谈着，很愉快的样子。
这是饕餮第一次见到人类。他们身体弱小，却能造出精致的房屋器皿，烹调美味的饭食，将天地改造成另一番模样，仿佛成为天地的主人；然而他们却又那么愚蠢，受制于无聊的关系网，背负着无聊的感情和责任，纠缠于欲望和理智中，以各种滑稽的方式结束一生。这些都是后来，饕餮在人间生活十几年后体会到的。
这也是饕餮第一次品尝人类的血肉。它躲在暗处，伺机从身后偷袭，一个纵身，猛然扑了上去，挠伤了其中一人的后背，二人惊恐地回头，惨叫，逃窜。它还来不及玩弄它的猎物，欣赏二人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便被人类新鲜的血腥味诱惑到近乎失去理智。那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呼喊求救声被扼杀在喉间，来不及说出一个字，便成为饕餮的腹中美餐。人类的滋味比它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妙。那味道中夹杂着痛苦、绝望、不甘和恨意，浓烈到让饕餮险些支持不住；回味起来却带一股莫名的清新甘甜，让它感到温暖快慰。
它贪恋这种美味。
它学会了化作人形，它原本身材高大，面带凶相，特特柔和了表情敛去狠戾，看起来便是一位严肃刚直的男子了。男子会认真地自我介绍，表情诚恳：“在下包程，云程万里的程。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可否……”
如越毒的蘑菇越美丽鲜艳一般，自然的规律套用在这里也是正确的，这副欺骗人心的外表简直是他的得力武器，没有人怀疑他，对人类的狩猎得以一直成功进行。
一个月来，京师不断有人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处人心惶惶。有人传言，曾在夜晚看见有人化作巨大的野兽吃人。起初还没有人相信，但后来随着失踪的人越来越多，食人魔的传说也越来越玄乎。天色刚一暗，门户便紧闭，路上半个人影也瞧不着。
今天的狩猎进行得太不顺利，别说人，连条野狗都看不到。
连连失利，饕餮已经好几天没吃过新鲜的人类，这么下去就只能入室杀人了。它不过在人间几十日，灵力还很微弱，虽然偷袭人类没问题，但是正面攻入还没十分把握。不然索性这次豁出去，赌一赌……
这么想着，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
不用自己动手，竟自己送上门来了？饕餮心中大喜。
那人看上去极为年轻，还依稀带点少年模样，身量纤细，却不瘦弱，肌肤在月光下闪着白瓷的光泽，穿一身月白色长袍，清雅俊逸，偏偏鬓间插了朵海棠，领口也有点歪歪的，一副轻佻的公子模样。饕餮觉得今天算是捡到宝了，年轻紧实的肉体，回味虽然淡了些，口感却是最佳的。
“这位公子，在下……”
那人却嗤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其实你是在想要怎么吃我吧。”声音丝滑婉转。
饕餮一愣，忙道：“公子说笑，我……”
对方这时却敛起笑意，冰冷的眸子盯着他：“神州极南有恶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性凶悍，极贪吃。行进迅疾若风，为祸一方……书中是这样记载的呢。传说中凶悍狠戾的凶兽饕餮，没想到竟只敢躲在京师夜间伤人。哈，还在这里跟我笑嘻嘻地套近乎，也是我花铭熙的福分吶。”
眼看身份已被识破，加上被少年戳中痛处，饕餮立时化回原形，低伏身体，盯住自称花铭熙的美丽少年，目光狠戾，鼻孔中喷出粘稠的湿气，进入攻击状态。几乎同时，秀丽少年神色一凛，逼视着饕餮，散发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饕餮恐惧地发现，自己竟不能移动分毫。
“呵呵，这下老实了？”少年用手指绞着一缕发丝，笑眯眯地打量着它，“还是神兽呢，观察敌人会不会？审时度势会不会？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自然是走为上策啊，还是说，你真的觉得，我只是个自己送上门的小小人类？”
饕餮定睛，只见少年身后虚空地浮现出一棵巨树的形态，枝繁叶茂，开满鲜花，能力显然远在自己之上。
这下可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饕餮自知不妙，索性放弃抵抗，俯首示弱，一副任少年宰割的模样。
“倒是识相，”少年说着，走来抚了抚神兽头上的硬毛，竟小孩子一般惊喜地叫起来，“哎呀，我摸到传说中的神兽了！”
饕餮无语。
他又在饕餮脑袋上狠狠揉了几把玩过了瘾，才问：“要不要跟我走？我需要个帮手。”
换来传说中凶兽猛摇头的微弱抗议。
“问你意见只不过是个形式，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没能耐把你拖走吧。”花铭熙威胁道。他心虚地偷偷捏了捏自己纤细的小胳膊，又望了望凶兽的巨大身躯，如果不动用大量灵力，唔……可能还真拖不走。
它继续摇头，央求道：“我被封印了千万年，这才在人间待了不过一个月……跟你走可以，在这之前，能给我一段时间么？”
“哦？你想要多久？”
“二……不，一百年？”饕餮小心翼翼地询问。
“太久了，”少年很不耐烦，“别废话，走走走。”
饕餮改变战术：“我这么能吃，你不怕我把你吃穷啊？”
听到“穷”字少年连忙捂住荷包，仿佛钱马上要飞走一样，哼哼唧唧了一会：“哼……所以呢？”
“我本来就是以吃为己任的妖怪。我的最终理想，就是吃到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待我吃到这世间极品，完成心愿，自然会回到你身边，而且估计那时，我也对食物基本失去兴趣了，那话怎么说来着，‘除去巫山不是云’……所以，”饕餮望着少年认真思索的样子，深感找到了财迷这个突破点的自己真是无比机智，“可以给你省下一大笔伙食费。”
“有道理，很有道理。”花铭熙点头。
饕餮看到少年的衣服发丝忽然无风自动，少年将手指按在自己额头，那里微微刺痛。少年的身体变得透明，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它听到少年的声音飘渺：“那便缔结誓约，以你额上印记为誓，待你吃到世间最美的珍馐，便要回到我身边。只是你要记得，你食人食妖是为了生存，却也要思考，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
往事回忆到这一段，饕餮有些不甘：“若不是我神识初开，身体虚弱，怎么可能打不过你？想来真是窝囊！”
花铭熙吐吐舌头，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哈，输了就是输了，别想抵赖！”
“不过，若不是输给你，我也不会有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