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
窦祈年站在了包府门前，报上名字，看着小厮一脸狐疑地进府内通报。
他没想过他十一年的人生，在经历了丧父丧母、独自拉扯弟妹、偷人东西锒铛入狱这些戏剧到可以写入话本中的事情之后，还能在入狱的第一天晚上就亲眼见到妖怪吃人，被妖怪发现，而且居然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虽然最终还是要被吃掉的。
他很是感慨：自己果然是被命运选中的遍历沧桑的男人。
那日，他屈服于那个披着知事皮的妖怪淫威之下，与他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一边倒的不平等条约。
当时那人蹭了蹭嘴角残留的血迹，大手一挥，说：“待你出狱，便来找我。”
窦祈年鼻子里哼哼两声，弱弱地小声嘀咕：“……你就不怕我跑了。”
不愧是妖怪，耳朵很尖。妖怪说：“那就找个借口，叫人把你抓回来。”口气听着很是愉悦。
妈的，忘了这家伙身份了。以权谋私，真是禽兽啊禽兽。
禽兽大摇大摆地负手离开了。
窦祈年长舒一口气，胸中充盈新鲜空气的同时也感受到下腹一阵暖流，好像有种如释重负的耻辱感。刚刚一直太紧张，现在心情一放松，就……
这种生理反应，在大约一千年后的今天，有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吓尿了。
回想起这段，窦祈年臊得摸了摸鼻子。这时，小厮也已领命回来，告诉他可以进去了。
他被领进了一间小屋。进到室内，就有个壮硕的婆子来剥他衣服，旁边搁了个装满水的大桶，升腾着热气。窦祈年大惊：这这这……这是要立刻把他煮了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他当机立断准备跑，却被一把摁进桶里。
那日，包府上下都听到一声余音悠长的惨叫，惊起乌鸦无数。
他吃了一记暴栗，还被婆子恶狠狠警告：“小兔崽子嚎什么，给你洗澡！”
“哦。”
窦祈年换上干净衣裳，神清气爽地站在包程面前。包程抱着胳膊打量面前的小鬼，那天在监狱里还是个脏兮兮的小孩儿看着挺让人没食欲（窦：你丫说啥），现在竟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像块白豆腐，散发出清甜可口的气息。包程舔舔嘴唇，舌尖描摹着他的肌肤的形状，想象他入口时的味道，心说这孩子说不定真的很好吃。
窦祈年被包程森森的目光看得一阵恶寒，不安地抖了两抖。
包程也觉得自己好歹权知开封府，居然这种反应实在是太不像样了。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呃……豆腐……”说完他就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自己这是真的饿红眼了么。
“豆腐？”窦祈年睁大眼睛抬头望着他。
包程看着盯着自己的小孩，面上也觉得有点红，好在肤色深看不出来。他重新端起架子，给自己打圆场：“是啊，豆腐，正好你姓窦。从此你就跟着我，就叫豆腐。”
小孩不满地鼓起嘴：“谁要叫这么难听的名字，我是豆腐，你……你就是包子！”窦祈年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这家伙不但是高官，还是会吃人的妖怪啊，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连忙补救：“……我胡说的，抱，抱歉。”
包程也不生气，权当没听见，道：“豆腐，你多大来着？”
“十一了。”
这哪里像个十一岁的孩子。包府也有十一岁左右的小厮丫鬟，眼前的白豆腐和他们比起来，身量足足小了一圈。而这孩子的眼神，不同于普通小鬼的天真无邪，他的眼中多了防备（这也对，谁看到变身妖怪的他都会防备吧），也多了些经历太多后的自暴自弃——这不是一个十一岁儿童应当有的眼神。
包程有些唏嘘，这人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却连温饱都难以达到。倒也罢，他不过是头吃人的饕餮，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再次打量面前的小孩，盘算起如何将他变成更加优质的食物，毕竟这才是他的本来目的。人类会种植蔬菜、养殖牲畜为己所用，他这回便效仿一下人类，玩玩养成。
最近的厨师厨娘夫妇很不开心。往日里包大人虽然从未夸奖过他们的菜，倒也从未找过他们麻烦，最近却频频往厨房跑，要求也越来越多，“食物不能太油腻，会长太胖”；“青菜这么多，你们这是在喂兔子么？”；“营养均衡知不知道，荤素搭配懂不懂？”；“放这么多盐，会骨质疏松的”；“饭后水果怎么还没上？”如果是包大人自己开始注重生活品质了，的确不好说什么，但是自从知道自己每天累死累活只为伺候包大人身边的新来的小厮之后，他们很不满，非常不满，不禁猜测：难道这孩子……是大人豢养的娈童？坊间便逐渐流传出开封府包大人金屋藏娇了一位美少年，宠爱得紧，堪比哀帝割袍断袖，巴拉巴拉巴拉的段子来，这些都是后话。
包程甚至为窦祈年请来了教书先生，教他读书写字、举止礼仪，美其名曰腹有诗书气自华，琢磨着让孩子的口味多点层次多点深度。窦祈年对此不置可否，不过他天生聪颖，虽然起步晚，但是进步极快，先生很喜欢他。
包程忙前忙后，养成游戏玩得颇为开心。他之前不懂凡人为什么热衷于种花养鸟。那管家老刘，闲着的时候就望着他养的那几盆牡丹乐呵，哪里多长了个花骨朵哪里冒出个小芽芽就能跟人讲半天。现在他终于懂了其中乐趣：那白豆腐长高了一寸，他就立马找来裁缝量体裁衣；那白豆腐身上多了二两肉，他便捏着小孩儿日渐丰润的手臂爱不释手，结果掌握不好力道，疼得人家呲牙咧嘴哇哇乱叫；他还喜欢看着小孩儿临帖，表情苦恼又认真，墨汁弄得满手满脸都是，他忍不住用大手揉揉他头顶，却见小孩儿略带惊惶地躲闪。
就这么害怕我么？包程的目光沉了沉。
不知为何，他希望小孩儿喜欢他。
包程准窦祈年一个月回两次家。
听到这个消息那天，窦祈年罕见地狗腿，给他捶肩奉茶，笑容谄媚得能淌出蜜来。
窦祈年家里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的父母在一个雨天出门，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他和一双四岁的弟弟、牙牙学语的妹妹。
窦祈年每次回家，都会将省下的食品衣物还有当月工钱带回去。
一起吃过晚饭后，他会一如既往地用骄傲口吻——虽然只是逞强——绘声绘色地和弟妹讲自己在府里的经历，当然，略去了他的包大人是只妖怪这件事。
“包大人对我很好，给我吃府里最好的东西，还给我请了先生读书呢。哥哥我是谁啊，他当然特别器重我啦。”——其实是因为养肥了好吃肉呀。
“有一次我做活手受伤了，包大人还亲自给我包扎伤口。”——那一次是我第二次见到因为人类的血而兽性大发失去理性的他，平时的他看上去那么刚直善良，让人几乎忘记他是妖怪。他扑上来，意识渐渐模糊，我以为我要死了。
“府里那些小厮都特别嫉妒我呢，不过没办法，优秀的人就是容易招人恨呢。”——他们曾经故意把我锁进柴房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我放出来。
“祈丰、祈岁，你们是哥哥，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照顾好妹妹，保护她不受欺负。”——因为我，也许很快就要永远离开你们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