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
不知不觉，窦祈年在府里已经一年了。他不再像刚入府时那么畏惧包程，这让包程很开心。闲时他们也会聊天，有的没的，天南海北。
豆腐：“你是什么妖怪？”
包子：“饕餮，你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豆腐：“呿！先生还没教……你为什么要吃人啊？”
包子：“自然是因为好吃。”
豆腐：“怎么会比厨子他们做的饭食更好吃呢，每次我都能吃这——么多~”
包子：“我不觉得。对了，话说回来，你们知道他们给你做菜时会咒骂你多少回么？”
豆腐：“……”
包子：“那你会做饭么？”
豆腐：“那当然，我爹娘没了之后，都是我来做饭养活我弟妹的。”
稀里糊涂地，窦祈年挽起袖子下厨了。一份清粥，两样青菜，窦祈年挠挠头：“以前没见过肉，所以只会烧素菜，你肯定不觉得好吃啦。”
温热的食物灌进胃里。饕餮没有人类的味觉，却觉得这份原本应该味同嚼蜡的饭菜让身体最深处都温暖起来。他笑了：“好吃。”
“真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后笑得脸蛋红扑扑的。
转眼又是三年。
窦祈年坐在桌前夜读，灯盏的火光一跳一跳。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能吃到府里最高规格的食物，还能上学读书，还能给弟妹更好的生活，让他们吃饱穿暖。包子妖怪也对自己很好，虽然是为了吃自己。不过，衣食无忧地活有限的年数，大概要好过在不知自己能活到哪日的担忧中贫贱地过活吧。
道理都懂，窦祈年觉得原本他就是挣扎在底层的百姓，就算明天死掉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然而，他和那些底层百姓又不一样——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何时会走向终点，而且这一天，并不遥远。
他脑中好像也有个蜡烛。每过一天，那蜡烛就又短一截。
面前蜡烛的火苗晃得他心慌。
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他拍拍双颊，摇头晃脑背起了书。读完一卷，习惯性地走进厨房。这三年，他没事就琢磨菜谱，只为给公务繁忙时的包程端上一份夜宵，他记得他第一次夸奖说“好吃”时眼底的温暖，感觉可以暂时忘记这个人要吃掉他的事实。
也有烦心事，比如其他下人的挖苦刁难。他不曾和包程讲过这些，他觉得，作为被豢养的储备粮，应该有不劳烦主人的觉悟。
府里和他年纪相近的小厮有两个，程七和冯小飞，平常最喜欢找他茬。
正是初冬，这日窦祈年换上了新制的青色小袄，叫这二人看到了，便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
一个道：“穿得这般鲜亮，又打算去找包大人狐媚献殷勤啊。”另一个道：“和我们一同进来，却单独你这么招大人喜欢，是用了什么手段，教教我呗。”“一个大男人，竟学会靠出卖后庭博献媚，爽不爽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如同唱双簧一般，见窦祈年不搭理，便得寸进尺，说得越发难听，甚至上前推搡：“凭什么只有你什么都有！凭什么！”
窦祈年本打算像往日一样无视他们，这句话却狠狠戳中了他。
“你说什么……”他听到自己冷冰冰地问。
说什么什么都有，你们只看到我吃得好用得好，只看到你们的包大人关心器重我……我看上去什么都有，可你们身上，有我所没有的未来啊！
他脑中一片混乱，首度向二人挥起了拳头……
上次打架还是四年前了，为了偷一个烧饼被胖胖的摊主追出了两条街，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窦祈年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想，臭小子，两个打一个，真不讲江湖规矩。
“胡闹！”远远地，熟悉的声音传来。
包程问讯赶来，看到被两个小厮揍得鼻青脸肿神志不清倒在地上的窦祈年。
感受到身体被一个怀抱抱起来，窦祈年贪恋地在那个怀里蹭了蹭，仿佛回到了母体的温暖，感觉可以在那人怀里撒娇任性。他迷迷糊糊地扯着那人前襟，糯着嗓子：“娘亲，他们坏，死了就好了……”
……
窦祈年在一个微凉的冬夜醒来。听到门吱呀呀的响声，来人带着户外风尘仆仆的寒气，带着一点惊喜的口吻对他说：“醒啦？”
窦祈年轻轻“嗯”了一声，他感到脑袋有点沉，哑着嗓子问：“大人，我睡了多久了？”
包程忙沏了热水，扶他坐起来，说：“两日吧。”
窦祈年看着包程紧紧张张侍候他的样子，抱着水杯嘬了两口，苦苦地想：嘿嘿，养大准备过冬的小白菜叫猪给拱了，心疼吧？这样想着，他被自己的比喻逗乐了。
包程也笑：“叫人打了还笑，是不是把脑子打坏了。”
好像想起了什么，少年问：“诶，程七和冯小飞呢？嘿嘿，是不是被你罚了五十大板，揍到起不来床啊？”
“……吃了。”包程沉声说，他感到怀里柔软放松的身躯猛地绷紧。
“你说什么……”
“被我吃了。”
窦祈年不可置信地望着包程，恐惧吞没了他。他在包程的怀里，包程从屋外带来的冷气包裹着它，冻得他手脚冰凉；他能嗅到包程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那是谁的血呢？程七还是冯小飞？还是其他的囚犯？这些年，包程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暴露凶相，从未让他再次见到真身，让他几乎忘了……这个人是饕餮，是上古的吃人的凶兽。
他屏住呼吸，男人身上的血腥味似乎越来越重，他不愿闻到。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几乎是咬着牙关憋出那几个字来：“不。要。碰。我。”
包程的表情有些困惑，他以为这几年，他已经足够了解人类的想法，也足够关心疼爱少年。他给少年最好的生活，少年也和他越来越亲近。可是现在，少年就在他怀里，他却觉得离他很远。他说：“是你说的，他们死了就好了。”
少年的表情像是痛苦像是癫狂，歇斯底里：“不！我没有！我没有让你杀了他们！我没有……让你吃了他们……”
包程紧紧抱着怀里不断挣扎的少年，听他说出前所未有大不敬的话。
“你只是想吃掉他们！你拿这个做借口！……吃了他们！因为你是妖怪！吃人的妖怪啊！”
被称作妖怪的男人脸上消失了固有的沉静严肃，仿佛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笨拙地安抚愤怒的少年，无力地为自己辩解：“他们伤害你，我……我以为杀了他们你会开心。”
“哈哈，他们伤害我，所以你就杀掉他们？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伤害我的人多了去了，你要一个个都吃掉么；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伤害我最多的人其实是你！你夺走了我的未来！你能了解生活在过一日少一日的恐惧中的滋味么？装什么关心我爱护我，别开玩笑了……你不要忘了，当初说要吃了我的，是你！”
“我已经……”
“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少年的声音蓦然拔高，声嘶力竭地嘶吼，狠命地捶打着男人，“杀了我！杀了我！”
男人的脸颊被少年划伤，细细的口子流出了一小缕鲜血，然而胸膛里的仿佛被揪住的疼痛却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少年愣了一下，呆呆望着神色逐渐狠戾起来的男人，随后更加不管不顾地厮打，像只发狂的小兽。
窦祈年很害怕，他感觉自己必然是活不过今晚了，索性放肆一下。他越闹越激烈，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他神智尚有一丝清明，心中甚至有些佩服这妖怪，居然能忍耐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还不杀了我呢……
面前忽然一黑……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自己的一生。
那人全然不顾他的推拒，臂膀前所未有的用力地箍住他，内脏仿佛都要被压碎。窦祈年感到对方和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如沉闷的鼓点。那人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了，他很想吐。他努力张了张嘴，却只能从喉间挤出几声破碎的悲鸣……
耳畔是那人粗重的呼吸，随后，他听到那人有些嘶哑的声音：
“我遵守约定，现在不会吃你。”
没说出的话是，
“我也许，已经不想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