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怨
“孩儿见过父亲、见过程先生。”沅泽忐忑地说,同时将握着金钗的手藏在身后。这程叔征虽有功名在身,却不愿为官,与兄长开坛讲学,学生甚众,在士林之中颇有影响力,沅泽也曾听他讲学,是以尊称一声“先生”,私心里却觉得他说的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全是鬼话,连人欲都灭了,还能是人吗?
“你这是什么样子?不成体统!”王安磊兜头骂了一句,但也顾及程叔征在旁,便忍着没有再发作,转而向程叔征赔礼道:“小儿顽劣,叔征兄莫怪。”
程叔征面色微微不虞,但也没有说什么,反而问王沅泽道:“方才我与你父亲正讨论新政之事,如今新法颁布,但推行阻力颇大,不知滂儿有何良策?”
沅泽想起早晨父亲与小叔的争执,想起韩奇、司马亮等人对变法的百般阻挠,心中升起一股不平之气,道:“阻挠变法的人,杀了便是!把韩奇的头挂在城门上,新法自然就推行下去了。”
程叔征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快。
“你!”王安磊被王沅泽的话气得够呛,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回不来了,“孽子,胡说些什么?还不退下!”
王沅泽与父亲关系一向很好,何曾被这样骂过?心中气不过,转身便走,听见父亲在身后并不叫住自己,反而一个劲给程叔征赔礼道歉,更是委屈。
其实话说出口时,王沅泽也觉得自己言词有些过于激烈,不够稳妥,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当年商鞅变法,便将反对者尽皆杀了,变法才获得成功,这才是豪杰所为。王沅泽想不明白父亲何以气愤至此,当着外人这样不留情面的骂自己?
当晚,王沅泽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滂儿,你可知今天错在哪里?”王安磊问。
“孩儿不该衣冠不整,有失礼仪。”王沅泽老老实实地回答。
“还有呢?”
“父亲训责,孩儿应当恭听,不该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还有呢?”
“……孩儿不知。”
王安磊叹了口气,道:“滂儿啊,你这是在和为父赌气?”
“孩儿不敢……只是当真不知还错在何处,望父亲指点。”
“你可知今日来人是谁?”王安磊问。
“是程叔征程先生。”王沅泽有些疑惑地回答,不知父亲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是了。”王安磊接着问,“那你可知他有多少学生弟子?”
“……很多。”王沅泽答道。
“很多。单说这汴梁城中,十个士子中怕就有三个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父亲说这些是何意?王沅泽想不明白,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孩儿不明白。”
“你不明白,为父就告诉你。程叔征说一句话,就足以影响整个士林的意见,他若多说新法一句好,那么新法推行便顺利一分,他若骂新法一句,那么新法推行阻力便大一分。”
“父亲!”王沅泽万万想不到,父亲担心的竟然是这个,“孩儿不明白!‘人言不足惧’,这不是父亲您亲口教导孩儿的吗?我们所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为着家国天下,孩儿说的是真心话,行的是磊落事,何惧人言?!”
看着儿子清澈的双眼,王安磊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深深地明白,沅泽的这一份少年意气在官场之上是多么的危险和脆弱,可他又不忍心就这样将这世间最龌龊、最肮脏的真相展现给他看,不忍心就这样亲手毁掉他纯粹的理想、干净的天真与骄傲的正直。王安磊看着沅泽,就仿佛看着曾经那个自己,早已一去不返的简单纯粹的自己。
“不明白就继续想,想明白了为止。”王安磊终于还是狠下心肠说,“这些天不许出门,直到想通了为止。”
王沅泽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他有责任保护他。他不能自私地为了贪看沅泽身上留下的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便阻止他长大。王安磊清楚地知道,要让王沅泽平平安安、出人头地,就必修要让他知晓这个世界真实的规则,无论多么不舍,他也必须扼杀沅泽身上那些一如自己年轻时的耀眼光芒,只有这样,沅泽才能好好地活着。
沅泽颓唐地回了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父亲为何变成了这样?
屋里灯亮着,初晖正坐在灯前,仔细绣着香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绣的是半盏莲花模样。王沅泽心中一动,总觉得这莲花似曾相识。
“回来啦?”初晖听见沅泽脚步声,放下活计,迎上来说。
“嗯,回来了。”沅泽再生气难过,也是不肯表现出来让初晖担心的,“晚上太黑,不要做针线,当心毁了眼睛。”
“不过是等你时没事情做,便随手绣上两针,以后不会了。”无论沅泽怎样掩饰,初晖仍旧可以看出他心绪黯然,所以格外顺着他些,接着又小心翼翼地道:“刚刚……被公爹训了?”
沅泽终于忍不住,将方才书房的对话细细与初晖说了。初晖听了也觉得诧异,在她印象中公爹从不是个畏首畏尾、谨小慎微的人,今日如此言行,难怪沅泽接受不了。
“公爹……到底年纪大了,考虑得多些大概也是正常的。”初晖有些迟疑地道。
“或许吧……”沅泽懒懒的不想说话。
一夜无言。
第二日,沅泽竟病了,许是昨日赤脚凉着了,又许是被父亲教训心中憋闷,有些发热咳嗽。每每听到王沅泽咳嗽,庞初晖便胆战心惊,想起离娘冷冰冰说的那三个字“病死的”。
“沅郎,吃药啦。”庞初晖亲自看着熬好了药,端进屋来。
“苦,不想吃。”沅泽靠在床上,瘪瘪嘴,有些无赖地道。
“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初晖第一次知道沅泽也有怕吃药的幼稚一面,“快吃药,一会儿凉了。”。
“你喂我!”沅泽道。
初晖扶额……这真的是丈夫而不是儿子吗?
庞初晖把药碗往前一递,意思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沅泽执拗地把脸扭开,意思是你不喂我我就不喝。
……庞初晖完败。
“好好好,看在你病了的份上,我喂你还不行吗?”庞初晖说着拿起汤匙,舀起汤药来,细细吹凉,一口口喂给沅泽。
着实是苦的很,这样一勺勺的喝下去,跟凌迟似的,还不如自己仰头一气灌下去痛快。然而这样让初晖喂着……苦点也值得了。
庞初晖看着沅泽的脸苦得都变形了,心里促狭地笑——让你不自己喝?我偏要慢慢喂,让你多苦一会儿。
药喝了半碗,沅泽终于受不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把碗放下,只觉得从嘴里一直苦到胃里,刚要抱怨便觉得口中一甜,原来初晖将一颗糖渍的梅子塞进了自己口中。
“唔。”抱怨化为了满足的感叹,“娘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