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相
王沅泽一病便是半月,朝也不能上,正好遂了王安磊的意,在家闭门思过。然而,待王沅泽病愈,得到的却是父亲罢相的消息。
消息传回时,王安磊尚未回家,王沅泽闻言,一句话都没有说,自己跑到马厩牵了马,跨上马背,拍马便走,沿着上朝的路线在汴梁的通衢大道上飞奔,想要迎回自己下朝未归的父亲。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父亲一脸平静泰然,与吕慧卿在街上边走边谈。
王安磊道:“吕大人既已拜相,辅佐圣上主持朝政,往后新法诸事宜,便一切拜望吕大人了。”
吕慧卿道:“王大人何出此言?慧卿不过为王大人暂领参知政事之职,必定竭尽全力推行新法,静候大人归朝。”
王安磊坦然笑笑,道:“官职高低于我而言全不重要,我一生之志,惟在新法而已。”
吕慧卿稽首道:“王大人风光霁月,慧卿自愧不如。”
王安磊摆摆手道:“莫说什么光风霁月,我这便有件私事要拜托吕大人。”
吕慧卿道:“王大人请说。”
王安磊略略沉吟,道:“幼弟安邦……受旧党蛊惑,反对新法,然本质不坏,若能外放,必可仁厚待民,安一方百姓。若往后朝政有变,请吕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对家弟网开一面。”
吕慧卿道:“王大人所托,定无不从。”
王安磊郑重长揖稽首道:谢过吕大人。”
吕慧卿还礼道:“王大人言重了,”说完又指指不远处倚马而立的沅泽,道,“令郎想是不放心,来迎候王大人了。就此别过吧。”
“告辞。”王安磊也看见了眼圈红红的王沅泽,便不多言,与吕慧卿告别后,走到王沅泽身边。
“父亲,孩儿……”王沅泽只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没出息。”王安磊却敲敲他的头说道,“定力太差。多大点事啊,便坐不住了。瞧瞧你这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莫不是还打算哭鼻子?”
“父亲,您……一切都好?”
“宦海沉浮本就是常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对改制的人闹得太厉害,连太后都惊动了,圣上总要做些什么来平息议论,但圣上推行新法的意志仍旧坚定,既然如此,我来为圣上承担一些压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举荐吕慧卿为相,他精通政务,也有才干,想来不会让新法被废除的。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父亲说的是。是孩儿毛躁了。孩儿只是替父亲……替父亲……”
“替我委屈是不是啊?”王安磊温和地说着,“今日朝堂之上,吕晦当庭奏议,诬陷新法十大罪状,司马亮、韩奇、福弼等多人附议。圣上却仅仅是免了我的参知政事,对新法没有半句批评,又恩准了我举荐吕慧卿为参知政事的奏议,可见圣上并不真的相信那些无事生非的罪名。既然圣上仍旧信我,那么小人贬损又如何能伤我半分?有什么可委屈的。”
“父亲……不愧是父亲!”王沅泽终于明白了王安磊的意思,由衷地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骄傲。
“走吧,我们回家。”
“是,父亲。”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随口说些家常闲话,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待回到家,王夫人与初晖早已准备好一桌饭菜,正一起等着她们的丈夫们归来。
王安磊有些歉然地对妻子说:“累夫人担心了。”
王夫人淡然一笑,道:“人没事就好,官没了有什么打紧?”
“哈哈,不愧是我的夫人。”王安石答道,话语中有激赏,有感动,也有骄傲。
庞初晖道:“公爹想来饿了吧?饭菜已经备下了,公爹先吃饭吧。”
王安磊听了便招呼众人一同去用饭,王沅泽走过初晖身边时朝她眨眨眼睛,小声说:“我也饿了呢,光记得请父亲吃饭,怎么不记得为夫我?”说罢还做出一脸委屈的表情。
庞初晖见沅泽这样胡闹,知道他情绪如常,方才放下心来,偷偷拧他一下,道:“快去吧,连公爹的醋都要吃吗?晚上……晚上有好事情和你说呢。”
什么好事情?
这一句话把王沅泽的好奇心全勾起来了,无奈吃饭时又不方便相问,只好挨着,连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沅泽终于挨到晚上回房,庞初晖问道:“今天你出去的时候急的什么似的,话也不说一句,怎么回来倒和没事人一样?”
“原是我莽撞了,父亲罢相,我不但不能为父亲分忧,反而要父亲安慰我,真是惭愧。”沅泽坐下来,有些伤感地说。他知道父亲今日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实际上多少也是在强打精神,免得家人担忧,罢相之事,虽然父亲说只是圣上的权宜之计,无需挂怀,可是又怎能真的毫无失意之情?
初晖安慰道:“只要新法推行,世人总会看到它的好处的,那时何愁公爹不东山再起呢?如今的情况必定只是暂时的罢了,沅郎不要太过担心了。”
沅泽将初晖拉到身边并排坐着,握着她的手说:“谢谢娘子。”
“傻子。”初晖轻轻嗔了一句,靠在沅泽的肩膀。
“对了,”沅泽换过话题,“你今日说有好事情告诉我,是什么?”
初晖脸颊一红,卖关子道:“你猜。”
“该不会是……”沅泽手掌轻轻覆上初晖小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要有个小初晖了吧?”
“怎么会?一定是个小小沅郎。”初晖含笑回应。
“哈哈!我要当爹了?”沅泽高兴得不知怎么办好,猛地把初晖抱起来亲了一口,随即又觉得不妥——若是伤了娘子和孩子可怎么好?于是又笨手笨脚地将初晖慢慢放到床上,道:“娘子你躺着别乱动,往后什么活都不要干了。我来干!娘子你想喝水吗?还是有什么想吃的?”
“这么紧张做什么?”初晖笑道,“又不是——”初晖猛然顿住脸色一变。
“又不是什么?”沅泽问。
又不是第一次——不对,对于这个沅郎而言这就是他第一次当父亲啊,对于这个沅郎而言,树郎是不存在的,而那个与自己一起见证了树郎诞生的沅郎,已经永远、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树郎呢?这个腹中的孩子,会不会是树郎呢?
即使也是男孩子,即使长得一模一样,也不可能是树郎了吧。初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知道,树郎死了,上一世的那个沅郎也死了,她终于明白了花铭熙的话,终于明白,即使是虚幻,死亡也是如此的沉重和绝望。
“娘子?娘子?你怎么哭了?”沅泽看着忽然泪流满面的初晖,手足无措。
“没……没事。”初晖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抹掉泪水掩饰道,“太高兴了而已。”
沅泽帮初晖擦掉脸上未净的泪痕,怜惜地说:“明明是高兴事,怎么哭成这样呢?”
“沅郎。”初晖抱住沅泽,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将眼泪抹在他的衣襟上。
“我在这里呢,娘子。”沅泽轻轻拍着初晖,像是哄着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子。他
这些年来,他隐隐明白初晖的身上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他隐隐知道初晖实际上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幸福快乐,但他从不去问,只是温柔地陪伴着她,希望总有一天,她可以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或者对他说出口,让他为她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