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合
隔天江心娆收到了李秘书的电话。彼时她刚从部门周会上出来,正和两个女同事有说有笑,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名字,她向同事示意了一下,脚步一转去了另一边无人的走廊。
“四小姐,江董让您中午来一趟酒店。”
“哦,李秘书知道是什么事吗?”
那头似乎顿了顿:“不清楚,您过来,江董会亲自和您说。”
“好。”
中午下班,她招了的士报了威泰蓝的名字。窗外是这个城市的风景,蓝天白云,街道整洁,描金染红的植物,无论哪一个角度堪称唯美,可惜她无心欣赏。很快便到了酒店,付款,下车,不耐烦所谓通报程序,她直奔最顶层。
李秘书已经在拐廊的秘书处等她,看她走近,温言道:“四小姐。江董在会客,请等一等。”
她嗯了一声,董事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又扫一眼秘书办公室,只有一个值班的女秘书在角落里心无旁骛打电脑。
真是,太安静了。
静默了片刻,她看向李秘书:“李秘书吃过了吗?”
李秘书扶了扶眼镜架:“还没有。等会要陪江董的客人。”
她弯了弯嘴角,果然和印象那个从高中起就代理了不少家长事情的中年人如出一辙,总是一丝不苟的,于是淡声道:“我也没吃呢,同病相怜……”
“需要我在酒店餐厅帮您订餐?”语调没有什么起伏。
她摇头:“算了,也没什么胃口……你跟他多少年了?”在李秘书面前,她习惯用他来代替。
李秘书的表情滑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片刻就恢复平静:“十六年。”
“哦……看来威泰蓝对你不错。”
“江董愿意给员工机会。”
她淡了声线:“是吗……这么说,他应该对你挺大方的……总觉得李秘书,更像江家人。”她不否认,语气里的嘲讽是故意的。
李秘书愣怔了一下,语气恭敬:“四小姐,江董毕竟是您父亲。”
“嗯。谁说不是呢?”
李秘书没有再说话,而江心娆也似乎被一边墙上的一副字画吸引注意力,看的兴致勃勃。一时间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女秘书敲电脑的声音。
很快,董事长办公室大门从里面拉开,一行人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江大卫,他眼风都没有扫一旁看字的江心娆,热情嘱咐一众西装革履的客人。
“包间已经准备好了,李秘书先陪各位过去,我一会就到。”
其中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笑:“老江客气了,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老周说这话就和我生分了。”
“得,老江,等会我自罚一杯。”
“一杯哪够!各位先请,我一会到。”
这种场合,江心娆惯于隐遁自己,自顾偏头看一边秘书桌上的水培盆栽,叶绿枝茂的一株榕树,根茎沉在水里,仿佛奄奄一息水母的胡须。
李秘书带着一群人下去了,江大卫这才正了脸色看着一旁的人:“进来。”语气威严,全不似刚才的谄笑。
会客桌上还有几盏溜冒着热气的茶具,江大卫自顾走到自己的老板椅坐下,她则挑了最远的一张会客椅,坐姿端正,眼观鼻鼻观心。
“你和王市长的儿子相亲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垂首:“嗯。”
“哼!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说一下?”江大卫的语气冷不丁拔高,在硕大的空间里晃出一些回音。
“我以为您早就知道,以及默许的。”她的声音始终冷静。
江大卫又哼了一声,贾小芸这次居然来了个先斩后奏,事实是当他听到了十分恼火。王市长这条线,他一直攀了很多年,也孝敬了若干年,可他还不打算把自己的女儿赔进去,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贾小芸这么做,无非是帮二女儿江心武送人情,可是她忘了,就算送出去了,面子是孔耀的,说到底也就是瑞合的!威泰蓝不是慈善会所!想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出来,妇人之见,井底之蛙。
可惜这些门门道道,他只能闷在心里,在看着远处坐在椅子上一直垂眉不语的人,只觉得更加胸闷,哪点像他江大卫?这些个女儿里,独独老大多少让他还有点安慰。
“相的怎么样?”
“人家看不上。”
“就这么点出息!”
“父亲,我资质有限。”
江大卫眼里精光乍现:“是有限,还是不想?我江大卫的女儿,就算是个傻子,都不愁没人要!你那点花花肠子可以省省了,你现在做什么记者,我可以不管,不想回来住,也没关系,但我的底线在哪里你要知道!”
她视线盯着玉石流理茶几,一道道纹路似蚂蚁横流,直觉丑陋无比,心中无声冷笑。
这次回来得以住在外面,一则贾小芸不愿意她住到江宅,再来不过是他顺水推舟对她这么多年反抗的变相安抚。可是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而一个两个都当她傻子,如今这么快就等不及,开始变相威胁了!
更可笑的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居然口口声声讲着底线!
李秘书刚才的意思说江董很大方。可笑,对谁大方,那些个女人?手下做事的?有利可图的商家名流,还是她们这些女儿?一早就明白,她和大姐二姐没有区别,又或者说江家的女儿,都没有区别!她们四个人的人生,早就被他塞满了杯具!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一路扶摇直上站在这个城市的顶端,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念及此,她已失去继续沟通下去的**,如此父女,无谓的谈话根本不必继续。
而江大卫却等不及她的沉默。
“怎么不吭声!你在外面交什么朋友,我不多说,但我不希望再次出现你大姐有过的那种情况!”
哦,江董怎么会领悟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这桩道理。
“哦。您还有什么指示?没有,那我回去工作了。”她淡了嗓音。
“怎么?不耐烦我讲这些!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那您请说?”
“你!”江大卫气的干瞪眼,你什么,到底还是讲不下去,事实上,他也不明白要讲什么。回首昨日半生,有时他也弄不明白,当初怎么就有了这个种!后来怎么就同意接回来了!?他一向最不喜这个老四,偏偏这位还最会来事,别看她低眉顺眼,其实天生反骨,比其他三个还狡猾!
“我已经和你母亲说过了,相亲的事情暂时不急。有时间多和你大姐二姐走动走动。”
江心娆等了片刻,利落起身:“哦,那没什么别的事,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只听到啪的一声有东西被大力摔在地上。她连一丝停顿也无,拉门出去,这种展示父亲威严的手段,她早就免疫。
下楼到酒店大厅,入眼皆是所谓的奢华品味,人来人往也混显名流档次。记得有个女同事曾经拿着威泰蓝的专访,一脸向往,说这一辈子能住一次里面的豪华总统套房就心满意足了。可谁人知道,里面最奢华的不是那些间总统套房,而是江大卫的顶楼办公室,他的长期窝点之一,而他是整栋楼里最大的嫖客!思及此,她只有满心厌恶,也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穿过VIP休息区,有人走过来,她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脚步不停。
来人追上来:“江心娆。”
她这才停下来,语气硬邦邦地:“有事?”
钟沛低头仔细看她的脸,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十来分钟前,他和领导们从江大卫的办公室出来,一眼就看见旁边的她,视线相交,他微微朝她点头,她居然当没看到。这才中途找个借口在大厅等她。
“嗯,不过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们貌似还没有熟到互相关心心情的地步吧!有事就说,没事我走了。”她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或者说任何和江大卫也关联的人或物,她都觉得碍眼,语气当然不善。
钟沛默了默。
她侧身一步准备走人,下一秒手腕就被扣住,只见钟沛欺进了一步,清亮的眸子紧盯着她,脸色慎重。
“谁惹你生气了?嗯?”
中午时分大堂里往来的人不多,但也有注意他们这边的并不时扫过来探究视线的,江心娆气恼,一把挣开他的手。
“你松开!钟沛!邻居!你是我的谁吗?嗯?谁惹我生气不生气,关你什么事!我的事你少管!”
这句话她越说越快,嗓门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吓旁边人一跳,远处酒店工作人员走过来。无视钟沛几乎铁青的脸,她冷哼一声,蹬着高跟鞋走出酒店。这一次,钟沛没有跟上来。
回到单位座位上,邮箱里提示有新邮件。点开,是部门工作的调整计划。旁边的同事小李和她说话。
“江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她笑了笑:“没事。午饭没吃,血糖有点低。”
“哦。”
对面的丰记从包里翻腾了一个面包,神色平静递过来:“多一个,要不要?”
她不客气接过,笑笑:“谢啦。”
小李也到了一杯热水放到她桌子上。
江心娆的心情才缓和了一点,感激地看看她们。啃完面包,胃舒坦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之前在威泰蓝的各种厌恶情绪散去了不少。仔细回想和江大卫的一番对话,江大卫的态度有点奇怪,具体哪里奇怪她说不上来,不过他的意思她是明白了,市长儿子这事算是结束了,最近也不会有什么相亲来烦她,她呼出一口气,她还是安全的。
而此时,江心武在孔家大宅的客厅里,已经等了近两个小时了。自她嫁给孔耀,她一天都没有在这个宅子里住过,而是住在瑞合在城东的别墅区里的一套。
最初她十分满意,孔家还算大方,而且她也需要私人的空间,和丈夫过过二人世界。直到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早晨跑过来看老太太,折腾了几个小时都没有见到人,老太太已经七十开外,可是富贵日子过惯了,每天十点过才起来,规格一套又一套,非得穿衣,梳妆,读晨报,不紧不慢吃了早饭才理会旁人。
后来说上话了,也是不咸不淡几句,半点热络都看不到,而临走前老太太一脸高深莫测说没什么事她以后别过来时,她才恍然有些不对劲。再仔细回想婚后几年,会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不说,每一次过来要么是逢年过节,要么是孔家有事。而老太太根本没主动提过要见见她,她和孔耀结婚也有五个年头了,老太太也反常从没有提过孙子的问题,似乎根本不着心。再想一想,无论孔耀做什么,胡闹也好,任意妄为也好,花钱如流水也好,花边新闻一大堆,老太太都不太关心,也从不呵斥,包容的简直有点过分。
她曾偷偷问孔耀,是不是他妈不喜欢她,孔耀总是笑呵呵哄她说怎么可能,又说他妈年纪大了,喜静。她想想也对,所以也没怎么在意,况且她每天自己的生活也精彩的不得了,哪有什么时间来看什么老太太。
可如今,她是不来不行了!而且特意避开了上午,可惜老保姆一句太太在午休,又让她干等了两个小时。老保姆已经给她添了四次水,她又一遍问:“妈什么时候起床?”
老保姆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不一定。”
听了这句话,她几乎翻白眼,连一个保姆都不给她好脸,可是也只能忍着。孔耀曾经和她说过,这个姓吴的保姆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她是当初老太太嫁过来时候就带来的,一辈子都留在孔家的,改姓了孔不说,说话行事简直是第二个老太太,直教人害怕。江心武当然不敢得罪!
又枯坐了一个小时,老保姆这才请她上楼。
进了偏厅,老太太正倚在铺了毛毯的斜榻上,眼睛闭着。
她再也忍不住了,径自跪下,酝酿许久的眼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妈,您要给我做主!”
约莫半分钟过去了,老太太才睁眼,叹气。
“我这个儿子委屈你了。收收声吧,也怪我这个妈,总想着让他轻松个几年,家里兄嫂姐姐帮他撑着,如今看来,哎……”字里句间,都是对这个老来子的偏袒爱惜。
江心武抽泣不断:“妈,阿耀事业心太强,一心想做点成绩出来,偏又没事情做,在外,诱惑又多,我,真不知要怎么办!”
老太太指向一边:“行了,我懂的。你去拉开那个壁橱下面第三个抽屉,把那个牛皮纸袋子拿过来。”
江心武照做,此时她的心已经不是用扑扑跳能形容的。
果然。
“你打开看看,里面是留给你们的,集团名下运营不错的一个,我其实早准备好了,本打算晚一点给你们……”
江心武小心翼翼抽出里面一叠,几乎不相信运气这样好,法人的名字已经改成孔耀的,也注明了她的股份,连带着还有一些商铺的地契。一瞬间,她心里对老太太原本的一些不满烟消云散,老公讲的对,他是小儿子,做妈的哪有不喜欢的。
她小心把文件放进去袋子,一脸喜色:“谢谢妈,我们一定会努力!”
老太太又闭上了眼,挥挥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回去吧,我老了,人容易乏,阿耀那边多担待。”
“是,妈,您多休息,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老保姆送江心武出了宅子,回到偏厅给老太太捏腰,忍不住问。
“小姐,这样送了,大小姐二少爷会不高兴的。”她还是延续几十年一贯的称呼,无论是未出阁的时候,出嫁了有孩子,甚至配偶不在了,她从没有改过这个称呼。
半晌,七十岁的老小姐抬了抬眼皮子,仿佛睡了一觉才记起她的问题,语气却不紧不慢的笃定。
“现在不高兴,不要紧,以后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