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人
二零一零年,溱城的十月注定多事之秋。明明是如往年一般的宜人时节,却因为近来频发的一连串事故,让人显得格外沉重。先前发生了几起重大交通事故不说,尾随的还有几桩食品丑闻,一时间让广大市民们人心惶惶。
而诸如江心娆这样的媒体新闻工作者们也早已疲于奔命,加班熬夜根本稀松平常。用主任的话,记者不仅是一份职业,更是一份责任。虽然不知道这份工作持续多久,但江心娆仍希望在岗一天就努力做一个合格记者,至少一个无愧于心的记者。
所以,月末这天的晚上十点,当她又收到城郊某化工厂火灾的举报热线电话时,睡意立刻消失无踪,忍不住暗骂一句,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收拾后拿着采访“装备”奔赴事故现场。刚出小区门口,一辆眼熟的黑色奥迪刷的一下从她旁边打飘经过,速度飞快。
不用说,这准是她的邻居,钟沛。
夜间人迹稀少,晚风已经有些几许凉意,她很快拦到一辆的士。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却不由冷吸一口气,老远就可以看到一间厂房上火光冲的老高,还能隐约听到几声砰哄声,直教人心惊肉跳。见识多广的司机师傅肯定道,是爆炸的声音,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分叉的路段已经被封锁,只得在最近的地方下车,等不及司机找零,她开门下车,直奔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
场面十分混乱,火光让方圆之处大亮,而四周也围满了指指点点窸窸窣窣的围观群众,不少是附近的居民。其间,几个辅警正在现场努力维持秩序,但仍是阻挡不了众人的恐慌。
江心娆侧身往里面挤了挤。还好,消防队的人马已经到了,红色的车辆一字排开,云梯已经架好,各种灭活器正在发力。
顾不上和认识的电台同行打招呼,她顺势采访了身边几个人,都说具体爆炸的原因不明,而且事发很突然;又采访了一旁焦急等待的家属,得知还有上夜班的工人困在厂房里,而不断有血淋淋的伤员被抬出来就是最好的佐证;寻思摸瓜找到几个神情颓丧的工厂负责人,统统说不知道,也不愿接受采访。
她无法,只得耐心等待。
情况确实糟的不能再糟了。救护车尚未到达,看到受伤的亲人,家属们嘶声痛哭,而没有看到自己亲人出来的,有情绪激动的捶胸顿足,有的则想拼了命的往里面跑,但靠近爆炸地点的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消防员封锁了现场。
所幸有围观的路人自发愿意用自己的私车送伤者去医院,这才让缓解了一些家属的激烈情绪。火势仍然很顽固,她不由扫了一圈拥挤的人群,没有看到自己邻居的身影。
很快,后方马路上滴嘟滴嘟的鸣声传来,人群里一阵骚动。
“快让,快让,救护车来了!”
“警察也来来!”
“不对,那不是警察!是解放军!”
“什么解放军?”
“有救了!”
……
哗啦,一排的车子停下,首当其冲的是一队全副武装行动有序的人,从绿色卡皮车上依次跳下来,是军人。这群人因为气场太过强大,原本闹哄哄的人群居然自动分开给他们让路。她的视线跟着这队人往现场里面看过去,然后视线在最里面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上定格,她一眼确定,那人是钟沛!
原来他一直在最里面,和消防队在一起。
或明或暗的火光里,他戴着一个消防头盔,黑衣黑裤,袖口挽着,背挺得笔直,居然有种让人心安感觉。只见他转身几个大步,和领队的军人立了个军礼,然后指着厂房说着什么,离得远她当然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他的神情是她没有见过的肃穆和冷静。
接着绿色的人马分成几组快速和四周的消防队员汇合,然后就见到有人进了火势进入几间稍微得到一些控制的厂房。不用说,肯定是救人。
溱城的市长区长等领导们也陆续到达,她和若干同行一样围在他们附近采访,听着这些大人物讲安抚民心的话。虽然很官方,但她明白灾难事故面前,这些都是必要。而记者们,不正是政府和民众的桥梁。
又有几个烧的面目全非的人抬出来,人群中一阵欢呼,她扫了一眼受伤的人,太过惨烈,不由地闭了闭眼。
时间分明不错地推移,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有人嚎哭,有人低泣,是忍耐也是煎熬,好在现场慢慢得到控制,火光矮了很多,外围的人也行动有条不紊的进行,送伤员的送伤员,安抚家属的安抚家属……
再次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她举着录音笔跟所有人一样坚守在原地。
终于,火光被灭,复燃的几处如豆星火也很快一闪几灭,众人舒了一口气,但是由于爆炸原因不明,消防队伍和随后到来的工程技术队伍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哪里疏忽,会再次印发爆炸。
江心娆的视线不自觉在人群中飘荡,钟沛一直留在最里面,脊背始终挺得笔直,似冷山,再黑压的晚夜都不惧。今晚的他,更像是一个战士,而非政府的公职人员。
想到他的那个标准的军礼,江心娆心里滑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凭他的职位,应该不必要站在离事故地点那么近的地方吧?
换句话说,他完全没必要让自己置身险境中,完全可以和其他的政府要员一样站在外围指挥现场等待结果就好,不是吗?
思绪不自觉又走远一些,其实最近这段时间他们见过几次,在各种事故现场或者发布会现场,当然两人并没有什么私人交谈。事实上,自从上次酒店她让他难堪后,两人哪怕在小区里偶然遇上,钟沛也只是一个若无若有的点头就过,也不在意她是否回应,那个样子,连做邻居都困难。
然而细想一下,远到最初的校车安全事故,后来的交通事故,再到今天,似乎每次他都会在。用另一句话说,真的太过亲力亲为了,不是吗?江心娆想,钟沛其人,看起来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种官场上尸位素餐的人……
凌晨三点,局势最终稳定下来,各路人马开始撤退,先是围观的居民路人,然后是救护车,消防队,军队……留烧枯了的残破工厂在原地。
江心娆混在一帮媒体人中,耐心等待,哪怕任何一点的信息,他们都不能放过。
里面的人群终于走出来,钟沛也快速和市长等大人物们汇合,低声交谈了几句,接而一帮人往里走,大约半个小时又走了回走。
一帮记者哗啦一下子围了过去。
“请问现在情势怎么样?”
“王市长,请问事故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是单纯的事故,是否有人为因素?”
“伤亡名单什么时候能出来?”
“此次事件惨重,请问政府将如何善后?是否会近期对一系列企业进行整顿?”
“关于安全索赔,工厂将如何解决?”
“今天的天降神兵是我省军区的吗?”
……
面对若干扑面而来的问题,王市长开口了。
“关于各位的问题,目前我不便回答。关于此次事故,还需调查,企业和政府将会负责。具体的请各位耐心等待发布会。希望各位如实报道此次事件,不要扩大事态的实际情况二引起市民们不必要的恐慌。另外辛苦各位了。”
她举着录音笔,眼神却和钟沛碰上,他只沉静的一眼,很快无波无澜转开,而她亦很快投身于采访大事。
嚓嚓的闪光灯不停,各种问题回答纷杂,没几分钟,警察们也很快过来,隔开众人,护送这帮大人物撤离现场。
晨曦未醒的十一月首日,天空似覆层薄雾,路灯和远处居民住宅的点点星火让这个时间点显得分外难熬。一夜未眠的人群如潮水般四散,江心娆和同行们也跟着撤退。刷刷的车辆从她旁边鱼贯而过,她站在路边,对着还没到跟前就在远处就被拦截了的出租车,干瞪眼。
又等了一会,一辆黑色奥迪轻巧地停在她旁边,玻璃窗滑下来,钟沛平静的脸转过来。
“上车吧,这里打不到车。”
这是那次酒店以来,他对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江心娆不甘心看了眼远处似乎永远也开不到自己身边的的士,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只得点头,从容上车。
车子重新发动后,钟沛从后视镜里看她,问:“回家。”
用的陈述句,语调没有起伏。
“嗯。麻烦了。”她亦十分客气。
钟沛没有说话,车子开得又平又稳。
一夜未睡,她有些疲倦,车厢里也很安静,可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烧的焦黑的人,只得转头看窗外,一闪而过的萧索树木直教人更累。
“你闭眼休息一下,到了我喊你。”钟沛淡淡的声音传来。
她转过脸,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对上。
看到镜子里自己的两个大大黑眼圈,她几乎不忍直视,再对照前头的司机,明明他这个晚上过的更累,怎么还是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倦容。
她摇头:“没事。”
钟沛点头,不再说话,车子开了一段,她始终看窗外。
他突然问:“害怕吗?”
她一怔,回头,明白他说的是事故,而后摇头,低声道。
“还好……那些人或许不用受这种痛苦,这种事故,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两个人没有救出,觉得很抱歉。”
她微微吃惊地看着他,很难想象他那样一个人居然会说出抱歉这两个字,明明不是他的责任,可后视镜里他的的眼睛却十分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她想了想,低声道。
“不是你们的错,家属们会理解,你们已经尽力了。”
钟沛抿了抿嘴,神色还是淡淡的,下颌却紧绷了一个弧度,没有回复。
大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江心娆下车,对里面的司机先生颔首:“谢了。”
钟沛点头:“不必。再见。”
然后车子又掉头,唰的开的老远。江心娆愣了愣,转念一想,难不成他本来要直接去政府,看她打车不方便,特意先送她回来的?
额,这是不是意味着,那次不愉快他不介意了?虽然她并不打算道歉什么的,但钟沛这样处事,也当得起风度二字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见到自己的邻居,偶尔抬头去看一下对楼,黑黢黢的,想来,这几天市政府大楼必定灯火彻夜通明。
这件爆炸事故十分严重的,受伤二十二人,一人救治无效在医院里不久就死亡,还有两人失踪,几天后现场的肌肉残留物DNA测试已经肯定两人在火里丧生。而事故原因也很快出来了,附近的工程队施工错挖了地下管道导致易燃气体遇到明火。政府工厂和家属一直协调中,然而不管怎么补偿,惨剧已成,只能让人对逝去的生命和破碎的家庭而痛心。
发布会那天,她也没有去成。那天晚上,她还是着了凉,起初一点小咳嗽然后演变成了重感冒,主任实在看不下去,明明办公室人手不够用,也居然放了她几天假,把后续跟踪任务交给了别人。
陆有光拎着一大堆药来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暗沉,外面还下着细雨。
一进门,她病恹恹的样子,陆有光就皱眉。
“空调温度可以打高一点!温度量了没?”
她摇摇晃晃走回到沙发,扑棱往下一倒,说话含糊不清。
“已经很高了温度,再高……我不是被病毒折腾死的,而是热死的。”
浓重的鼻音让陆有光再次拧眉,走到她面前,径直伸手抚上她的脑门,神情严肃。
“体温量了?多少?药肯定没吃吧!”
“量了,还好没发热,就是咳嗽喉咙疼。”她离了他的略带凉意的手。
陆有光细细打量了她的脸色,而后低头翻看自己带来的药,挑了其中一个拆开。
“肯定发炎了。晚饭吃了没?”
窝到沙发上的病人,已经闭眼,说话有气无力。
“不想吃,没胃口。”
“不行,不吃东西哪有抵抗力,我出去给你买点来。”
“不用……你要真有心,可以帮我去煮点粥,等我睡一觉醒来了,正好喝。”她指了指厨房,丝毫不想自己的要求是否过分。
陆有光想了下,点头:“也好,那你先吃药,去房间睡会儿,我等会煲点粥,你记得吃一点。”
陆有光倒来的温开水和他递来的药丸,她看也不看就吞下去,完了,摇摇晃晃往房间走。
“陆大律师,辛苦你了。我先去睡了啊,不行了,我撑不住了……”
陆有光看着她的背影倒在里面的大床上,摇头,这么大的人了睡觉连门都不关!想想,他走过去,悄悄把门带上。
这个房子是他找的,却还是第一次来。扫了圈客厅,江心娆的风格印记十分明显。一旁的什物橱窗里,十多个包包摆放整齐,鞋柜附近的一双双高跟鞋也放的有模有样,扫一眼足足二十来双,还不算那个鞋柜里放着的,他甚至想得到她每天出门总会像个督查或者女王一样扫一圈这些鞋子包包。但玄关的柜面上却明显凌乱了很多,钥匙扣,记者证,钱包,化妆包放做一堆。可见她的迷糊不迷糊是有选择性的。
总体上,屋子收拾的还是相当整洁,甚至算的上有些女人味。沙发套上了素雅碎花沙发套,上面放着两个眼熟的hellokitty抱枕,颜色有点旧。
他想起还是是几年前他去香港帮她买的。那时候许文瑶迷hellokitty迷得不得了,这家伙也眼馋得什么似的,威胁他也要,结果那一次,他的一个行李箱里面就塞满了几个hellokitty,搞得海关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他很久。
想到此,他又不觉地弯了唇角,江心娆恋旧的毛病一直改不过来。
片刻,他径自进了厨房,淘米煲粥,等锅开了的间隙,他甚至顺带帮她做了一些家务事,比如收衣服,给角落的几株植物浇了水。这些,他其实并不擅长,平日里许文瑶向来不让他做这些,偏生在这里,一双拿惯签字笔的手做起来毫无违和感。
自从高中遇到江心娆,那一次无意中救了她,似乎他就惯性地喜欢伸手帮助她,虽然她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可是他就是停不下来,有时候许文瑶都嫉妒……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床上的起伏,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睛紧闭已经陷入昏睡,睫毛浓密弯出一道分明的弧线,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此时的她让他回想起高中时那个不屈又漂亮的姑娘……
陆有光静静看了一会,轻轻把门掩上。过了一会,客厅里传来房门啪嗒的声音,整个屋子恢复寂静,而熟睡的某女完全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