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渠
不消一刻钟,会场陆续坐满宾客,很快开幕式开始,连贯的大人物上台致辞,其实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洋洋洒洒一个小时,终于迎来了剪彩仪式,一阵掌声后开幕式结束,她留在人潮尾巴退场。
不期然在门口遇到了一大一小的身影。她突然觉得有些头痛,真的不擅长应付陌生人,尤其算得上是亲戚关系的陌生人,两人已经看到人群里的她,小女孩甚至朝她挥挥手,她只得和同行招呼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
“姐夫,你们还没走?”
“嗯,等你大姐来,她在路上了。”
“哦。”
“采访还顺利吗?”厉淮表情关切。
她点头:“还行。”
“这就要回去吗?”
“嗯。”
“那就一起走吧。”
三人沉默沿着石砖小道往大门的方向走,积雪中一条蜿蜒灰褐石子路分明,前后隔不远还可见其他三五游人。
厉沫突然冷不丁地开了口:“小姨,你喜欢游乐园吗?”
江心娆踌躇两秒:“说不上多喜欢,小姨不是小孩子了。”
“不喜欢啊?好可惜,还想请你陪我去玩旋转木马。”她嘟着嘴,表情像个小大人。
江心娆看了眼厉淮,犹豫了一秒,道::“既然是厉沫邀请,那就去吧,只不过我看着你玩可以吗?”
“真的吗?好呀。”厉沫脸上一片兴奋,拽紧了厉淮的手,一只手也拽紧了江心娆的,让两位大人有些倒有些哭笑不得。殊不知,落在别人眼里,似一家三口。
一路到了旋转木马,已有大人孩子鱼贯进出,正是中场等人时。
厉淮刷了卡,厉沫朝两人挥挥手,上了二楼坐上木马,还朝两人比划了一下做了个鬼脸,表情天真烂漫。
两人一笑,和其他家长一样,站在外围等着。
厉淮轻轻咳嗽了一下:“四妹,多谢你。”
她诧异掉头:“谢我什么?”
高大的男人摇头,神情也不似外人见到的商场成功男人的运筹帷幄,反而多而些寻常父亲的烦恼之色。
“厉沫她有些叛逆,也怪我,之前给她的关爱太少……刚才如果不是你,她一个游玩项目都不会碰。”
“怎么会?”
“这个孩子,有心事,我弄不懂她心里想什么。”
“哦。”
旋转木马整装待发,一曲小步圆舞,欢快轻松,带着木马旋转高低起伏,里面的人开心,等在外的人也高兴。
厉淮突然越过她看向身后的游手走廊,她顺势掉头,却不由站直了身体,五六个一行西装革履的男人,里头还有一个她认识的,她邻居钟沛。其实刚才两人就在剪彩仪式上远远的见过,只不过连点头都省了。
一行人明显看到厉淮,停了脚步。
“我过去一下。”厉淮示意了她一下,便几个大步走过去。
接下来,她就看到几个人微笑握手,交谈,音乐声和周边家长的交谈声绕耳,她当然听不到几人说什么。只见着几人突然顺着厉淮的手指看过来,包括这位邻居的。别人的她没多注意,而钟沛的却让她有些堵,说是堵其实并不恰当,而是说有些气闷,他秉着一贯的目无表情,这次却多了一丝漠然,只一眼就转开。她顿了顿,即刻收回视线。
几个人又谈了一会,很快这班子人走了,厉淮走回来。
“市政府的几位,过来视察的。你认识吧?”
她哦了一声,回道:“见过,不认识。”
厉淮点点头,不再言语。
旋转木马音乐还未歇,厉淮有电话进来,他歉意一笑走到一边接电话,她也不在意,眼睛看着一圈又一圈在面前经过的小女孩,看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被风吹掉。
厉淮说的对,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只是小小年纪学会做戏,辛苦了一点。
“你大姐到了,我去接一下,这边厉沫能麻烦你看一下?等一下我们在这里聚合。”
她回神,点头:“好的。”
厉淮转脚离开,再一个圈过来,音乐终止。厉沫夹杂在人群里走出来。
她走近江心娆,瞥一眼,神情是毫不掩饰的一屑不顾。
“我爸去接那个女人了?”
江心娆看着她掩饰不住的厌恶的表情,眉峰动也不动,这哪是一个孩子的表情?或者说,这个孩子惯常三容五面,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最不讨巧的!只是心下对她直呼江心文那个女人有些疑虑,她记得大姐婚后也不和这孩子同住的,也不教养的,怎么这回子两人倒是一个屋檐下了。
默了片刻,她终于开口:“你讨厌她?”
小女孩抬头望天,表情木然承认:“何止讨厌。”
两人往一旁空地走了几步,对比木马旋转处,这里倒十分冷清,且两个人隔了几步远,厉沫脸上的表情和周边嬉笑的孩子,天差地别,这让江心娆有些不耐,她本就不是个会应付孩子的人,何况是个麻烦的孩子。
“哦。”
“你是她妹妹,你也讨厌。”
“她对你做了什么?”
厉沫想了片刻,摇头:“她没做什么。可就是她没做什么,我爸爸就那么紧张她,如果她要是想做什么,我岂不是要被卖到孤儿院。”
如果是旁人,泰半是会目瞪口呆,惊呼这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可她是江心娆,同样在继母的身边讨生活看脸色长大,倒不觉得厉沫的话哪里不妥。
“那你既然这么讨厌她,干嘛刚才还叫我小姨?”
厉沫偏头看了看她又转回头去,无所谓似的耸耸肩:“只不过为了让我爸高兴。”
“你不喜欢这个,干嘛还要玩。”江心娆指了指再次塞了大班人的旋转木马。
“想看看你是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嘴上不说,其实也老围着我爸打转。”
江心娆这回认真看了几眼厉沫,一个小女孩倒有这种心思,着实有些不同。她想了想,曼声道:“那你觉得我是不是那种人?”
“不太像。”她瞥过来一眼又收回。
“是吧。你不怕我讲给他们听。”
“我巴不得你讲出去,我爸看不到的时候,我睬都不睬她。”
突然这样莫名其妙窥晓大姐家务事一两分,她有些措手不及。人有千面,江心文惯常冷冰冰,姊妹感情淡而又淡,对二姐的“不近人情”更是不加掩饰,和厉淮的女儿相处成这种光景根本预料之中。
“那她也不理你吧。”
厉沫有些惊讶地掉头:“你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大姐江心文一定是离了她几步远,绝对不轻易露一个笑更遑论会靠近一步。当年她进江家的时候,就是这个待遇,而这个待遇,一享十几年。
“我就知道。其实,她算不错了。”
厉沫疑惑。
江心娆微微一笑:“之前肯定有很多姐姐阿姨对你很好吧。”要不然也不会这样测试她了。
“你怎么知道?哼!那些人都以为我傻,巴结我送我玩具不就是为了想嫁给我爸。”
“你想啊,她,我说我姐,就完全相反,在我看来呢,这种人反而安全,总好过那种人前对你笑背后骂你的好吧。”
“好像,挺有那么点道理。”
“你再想想,你爸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好!”
“谁知道?男人女人的眼光差很多。”小姑娘撇撇嘴,这回倒真让江心娆想笑了,八岁的小人儿居然敢称自己是女人。
“你这么聪明,想必你爸也也挺厉害一个人,我觉得不会差很多吧。”
这下厉沫低了头玩手指,不说话了。江心娆也不急,站在一边也不靠近,看木马转啊转。
“我觉得她挺不喜欢我的,对我也不怎么笑,从不进我房间,也从没有给我买过礼物。”
“哦。也许她想买,看你不高兴,就不敢送了呢。”
“怎么可能?她是大人,怎么会怕小孩?”
“怎么不可能,大人也会害怕别人的冷眼。”
“哦。”
“你爸他们来了。”江心娆抬眼看着远处两道身影。
“你要走了?”厉沫也看到了,突然说。
“是啊,他们来了,我就走了。”
“我觉得你还挺不差的,你要是做我妈,我应该就不那么讨厌你了。”
江心娆微微一笑:“你刚才还说讨厌我呢。不过,我相信你是真心话。”
厉沫再次不说话了,两人看着远处,一场对话就这么无头无尾的结束了,也不在乎谁是大人谁是孩子。
“走吧,他们来了。”
四人聚合,她率先朝江心文点头:“大姐。”
江心文表情如常:“等一会了吧。”
“不碍事。”
厉淮道谢:“麻烦你了。沫沫还乖吗?”
江心娆低头看了眼垂眼的小姑娘,点头微笑:“她很好。”
“沫沫叫人!”厉淮声音有些严厉。
江心文看他一眼,眼里满是不赞成。厉沫瘪了瘪嘴,嗓音细细叫一声妈妈,江心文嗯了一声应答。
别人的家务事,她这个外人不便说话也不便留太久,于是当即告别。
“大姐,姐夫,我还要回单位,先走了。”
“好。”
“再见。厉沫拜拜。”她朝三人摆摆手,转身离开。
隔天,城市报格子间,有位同事恰巧经过江记者的座位,不小心瞄到电脑频幕。
“江姐,最近是不是要买车啊?”
“没啊,就看看。”
“哦,以为你有兴趣。”指了指她电脑桌面上的汽车图片。
“买先不考虑,最近手头紧。不过,想着打算要不要先租一辆,顺带练练手。”她笑一笑。
“租吗?如果租的话,我倒有认识的租赁公司。”
“真的?那介绍给我。”
“可以,回头我写个号码给你,你直接报我的名字,老板肯定给你打折。”
“好呀。谢啦。”
三天后,她开着一辆白色标志305回小区,在新租的车位磕磕绊绊停好,下了车门就看到不远处的钟沛,他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奥迪旁边,神情平静的,不知看了她这边多久。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她觉得气氛怪异,率先朝他一笑出声打招呼。
“嗨。”
实在是不知除了要说这句,还能说什么。
自那晚她在小区楼下给了钟沛不要对她好也不要喜欢她的忠告,两人就是这么个夹生带硬的状态。几次大清早她踩点出门,他的奥迪在侧飞驰而过,没有停留,也没有人降半面车窗问她要不要送一程。还有上次在游乐场那次,他也完全是陌生人的姿态。
人是奇妙的东西,一说断线,就立刻给你划条沟渠。
暗里,她也曾瞪着对面的楼层嘀咕,钟沛真是太小气了!不过说了那么一句,这人就身体力行的彻底,才热络一点的邻居友谊,也就这么的打回原型了。
老实说,她还是有点怀念和这人你来我往的那段日子,最近,缺了这个邻居掺合,总觉得太过安静,那种空荡荡安静的,好像冷不丁就把人拖入某种冷寂。她一向朋友少,在这里除了陆生那一对,倒是这个钟沛和她算亲近了的,别的不讲,人还是帮过她几回的,只是,总归是可惜了。
她是真的不是能给别人希望的,尤其江心辰那个女人要回来,她有种预感,现在的这种平静生活,肯定会再次打破。
让我们回归倒车这一幕。站在原地不动的钟沛神色淡淡地看了前面的女人半晌,对她的嗨也似未闻,片刻才走过来,看着她停的歪歪扭扭的车皱眉。
“你这个停车法,后面那辆车就卡死倒不出来。”
倒是几天也来,最长的一句话了。她表情无辜地看看他,不用他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技术有多臭,可是就是这样,也是刚才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好几次才塞进去一点的。
钟沛朝她伸手:“钥匙给我。”
额,好吧……伸手递过去。
“你站远点。”
打开车门,钟沛利落的钻进去,发动机作响,车头开出,车尾再倒进,三两回合,车子方方正正地停在白线之内,线都不压,仿佛被起重机直接吊进去的一样。
她心里暗叹,厉害。
看钟沛从车里钻出来,她还未及扯一个讨好的笑道一声谢。
他就淡淡看她一眼,把钥匙递给她,转身扬长而去。
话堵在嗓眼里,她看着他的修长背影,又是一顿气闷,风水轮流转,明明当初追着问她时不时她安全线内的人,如今居然连一个笑脸都没有!
人总是严他人宽己身,这会子,她完全忘记了,是她自个儿让别人离远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