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有一个人永远是那样的,曾经的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我不想……不想记起来……”
只是从来不肯承认而已。有一瞬短暂的黑暗,和一瞬万籁俱寂,然后,一切被掩盖住的黑暗,以及在之上的夕阳下小心栽种的以忘却为名的期待新的轮回的种子,都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了。
他突然挣脱了那个怀抱,定定看着尹夜凝,可笑,真可笑。这张脸,这个人的一切,曾经给予他的一切让他无限期待无上幸福的一切——
假的。统统是假的。
“……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为什么要抱住我?”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无论完美,或不完美,无论铭记,还是遗忘,对你而言……都是一样的,不是么?
都是替代品,都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不是么?
声音竟然是哽哑的,F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就在几天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仆人,他不会渴求主人的怀抱,更不会期待主人的爱。可是现在呢?为什么突然之间,因为重拾了一些乱七八糟记忆,因为重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情,一切就乱套了?
而尹夜凝早就愣住了,他不明白,不明白怀里的人指的是什么。他的脸颊染上了一抹不正常的红,开始激动,甚至跳起来大力地抓住了F的肩膀:“你想起来了?!”
F却只睁着一对空洞的眼睛望着尹夜凝,茫然。他的茫然让尹夜凝感到了一种穿透身体打入骨髓的无形的恐惧:“你都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不对?F,你说话呀,回答我呀!”
F恍惚中看到,主人的表情,变得狰狞。
狰狞得如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遗忘的那天。在那阴暗的实验室里,他把他绑在电极上,按下电源,强烈的电流穿过身体,把他心里一切积攒了许久值得守护的东西,统统击得粉碎……
F看着主人通红的双眼,深黑色的瞳孔里出现了惨然的恐惧,他开始努力挣扎,想要挣脱尹夜凝的怀抱。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那样对我,我害怕。
我害怕。
“F,你冷静点!”耳边是尹夜凝低沉的声音,仿佛想要安抚一只烦躁的猫,可是,声音恍恍惚惚的,又好像隔得很远。
冷静……冷静是么……我也一直想要冷静。
我也会想要不再那么疯狂;我也会想要,在你毁灭我之前,能冷静地毁灭我自己。如果能够那样,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就不会那么悲哀,就不会那么卑贱地哀求,却得不到一丝怜悯!
……可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是怯懦么?还是对于所谓的爱情,对于我爱的你,尚有一丝幻想?
……不,我做了。我已经做了,我冷静地,在你彻底毁灭我之前,杀了我自己。
F定定地望着他的主人,如同在那被灵魂被放逐的小岛上,用最后贪恋的目光久久流连一般,只是这一次,心底已经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因为那一刻,我终于已经挣脱了——你所有温柔谎言加诸于我的枷锁。
我已经死了,死在悬崖上,自己亲手扼杀了自己。
嘴角勾起一抹阴暗而绮丽的微笑,F抓住尹夜凝的手,毫不费力便从自己身上扯脱。
“开门,开门,开门!”
瓢泼大雨,方基礼很难以想象这样的天气还会有访客。而如果有访客,那个访客会是谁,他已然猜得到。
“你又把他怎么啦?”
直接拉开大铁门,没好气地吼,以为会看到又被弄得半残不残的机器人,却只看到淋得好像落汤鸡一样的尹夜凝。
“他不见了,”尹夜凝喃喃失神,向他伸出空荡荡的双手:“他不见了。”
这才几天啊,你怎么搞到机器人叛逃的?你们主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方基礼恶寒。
“你帮我找他,帮我找到他,现在立刻马上!”
面对歇斯底里的男人,方基礼也不敢怠慢,一边堵住耳朵,一边去电脑上找卫星定位去。
雨丝,还在不断地落。就这样仰面朝天望着它们,像是被什么人扔下来的一般,带着银色的尾巴,重重地砸下来,砸在身上脸上,冷冰冰地流下去,带走仅存的一些宽慰和释怀,让一切变得愈加灰暗。
晴空,骄阳,落雨,下雪,刮风,这样的景致,不知道就这样躺在那孤零零的悬崖,眼睁睁地看过多少次。看得完全疲惫,看得不想再看。不能动,不能说话,没有思绪,那个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如果活着,为什么心如死灰;可如果死了,为什么却还是记得,春夏秋冬,那么明晰的一幕一幕,一天一天。
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主人说过的吧,我是一堆废铜烂铁。
躺在堆积成山的废铜烂铁上面,听着雨水打击那些陈年锈蚀的声音,F似笑非笑。废铜烂铁本来就应该和废铜烂铁丢在一起,一起慢慢长出铜绿,斑驳、消逝。为什么要悲叹自己的人生呢?作为一堆没有生命的铁丝螺钉,他都没有听到身边的罐头钢管在抱怨什么。
好像曾经的自己,还争辩过,说自己有那些废铜烂铁没有的东西。
那个东西好像叫做灵魂。
其实,在那座小岛上,一个人被绝望整整侵蚀了那么久,灵魂那种东西,就算有,也早就被蚀穿了,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