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
清明时分,尽管山野里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但双水村却已经可以随处可见盎然的春意了。
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的柳树,绿色柔嫩的枝条已经在春风中摇曳摆动。
无论是田家圪崂,还是金家湾,一团团雪白的杏花、一树树火红的桃花,从这家、那家的墙头伸出来,使得这个早已今非昔比的村庄,平添了许多繁荣、红火的景象。
灿烂的阳光一扫冬日的阴霾。
天空上湛蓝如洗。
山川河流早已解冻,草芽萌发的新鲜气息从泥土中散发。
燕子已经先一步从南方赶来,正双双对对在老地方筑新巢;而大雁的队列约摸在十天之后就掠过高原的上空,向北边的草地飞去……农事繁忙起来了。
田家圪崂这面的山山洼洼上,不时传来庄稼人唱歌一般的吆生灵声。
女人们头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们手里端着升子、老碗,跟在犁犋后面点籽撒粪。
西葫芦、南瓜、黑豆、绿黑豆、小日月玉米、西红柿、夏洋芋、西瓜、黄瓜……都到了播种的时节。
青麻种得早,已经出苗,水葱,韭菜可以动镰割头茬了,所有的麦苗都已经返青,庄稼人正忙着锄草追化肥……
在这样的天气里,双水村的庄稼人不像往常那样特别留意大自然的变化。
他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集中关注着神仙山那里正在进行的事件。
从去年秋天开始,孙家兄弟俩个人掏腰包,出资百万元兴建的疗养院,现在眼看就要最后竣工了。
建成以后,不仅双水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能进,还能多容纳三倍以上的外来人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是心理作用也好,说是大自然的神异也罢,随着山上常驻人群的平均年龄逐年升高,越来越多的关系户们千方百计想进来沾点光。
有一就有二,孙少平一看挡不住,干脆正式开启了疗养院。
世事往往就这么奇妙,你越是遮掩,别人想的越多,你索性放开了,他们反而会淡然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鸡鸭和猪羊都被压到了半山腰以下。
原本不想养了的。
没想到不但田牛反对,田福堂更是跳高,神仙山上的老头老太们集体造反,指着孙少安的鼻子说他“忘本了!”
谁让始作俑者孙少平不在家呢,只好他这当大哥的代人受过。
反正是兄弟俩,不用那么见外。
他们两人做这个决定的时候都忘了一点。
早在二十多年前,神仙山产出的最大买主就是生产队了。
他们除了自用,经常拿来迎来送往,造就良好口碑无数。
后来村里的老人们加入。
美其名曰:“呼吸神仙山的空气,喝神仙上的水,神仙山上的物产都是地精所化,都是不可多得的神物。”
如今孙家兄弟俩居然想断了他们的口粮,那还了得。
于是,就连疗养院都被严格限制规模,被要求“不得破坏环境,不得影响生产。”
孙少安还能怎么着,只好照办。
但疗养院毕竟也是大事,村里人还是知道那些外地来的老头老太能量的,所以,疗养院也毫无阻碍的建了起来。
建成揭幕那天,孙少平也回来了。
他本想放挂鞭炮了事。
疗养院,疗养院,要得就是居住的体验,弄那么热闹干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二爸孙玉亭为了烘托气氛,即兴决定把正月里的秧歌队拉起来了。
等孙少平发觉的时候,师父田五已经腰扭得像风摆杨柳,手中伞头转得团团飞旋,几十个男女青年紧跟其后,披红挂绿,甩胳膊扬腿,在公路上预演开了。
前一队饲养员,田五他哥田四也捺不住性子,耳朵上拴了两个棉花蛋,装扮成“蛮婆”跟在秧歌队尾拧晃起来。
而以往扮演这个最具神韵的是罐子村的王满银。
在大乐器那边的人堆里,巫神刘玉升接班人田平娃在打鼓。
他师傅不会来参加这世俗的红火热闹,自那年被孙少平收拾以后,刘玉升没事就倒在炕上闷病,很少管其他事。
孙少平看着这番热闹,索性委托大哥去做代表,他自己则上了路边的一处看不清里面状况的大巴。
几张俏脸迎上来。
“少平,外面很热闹呢,你怎不去?”
“是啊,神仙山啊,好久没上去过了,姐,你那个院子还在吗?”
“田五师父的秧歌扭得真好。”
“田四叔那两个棉花蛋才是经典。”
“这里太热闹了,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那里才是人间仙境,现在的双水村跟那里比起来,其实也不算啥。”
孙少平一上车,不及回答问话,就开口宣布了一件事。
田晓霞道:“事上还有比这里还好看的地方?我不信。”
“信不信的吧,去了就知道了。”
吴月琴提醒,“少平,还没有见爸妈呢。”
她们这次回来,本想趁疗养院开张浑水摸鱼回来住几天,顺便见见家人。
但这一番热闹,只能改期了。
纵然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再拿她们的事做文章,但她们自己暴露另当别论。
不结婚可以随便浪,离了婚也可以藕断丝连,但结婚的对象,却永远只能是一个。
普世价值如此,她们还无力反对。
大巴车冲上公路,驶向石圪节的方向。
公路两边的大杨树各个有成人合抱粗细,若是搁在别出,差不多都是神树级别了。
这是后来间伐的结果,否则,怕都要相互挤死了。
田润叶看着两旁的树出神。
她记起那年摸知了猴的事,孙少平、金波和弟弟他们几个一人背几根火把,跟标枪似的。
提桶拿盆,把摸知了猴生生搞成了一场战争。
现在想起来,却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般,仍然的记忆犹新。
大巴到了石圪节,沿着东山脚下转了一个弯儿,很快就来到一处小谷。
老远就听见虎斑的叫声,两条大狗远远的从别墅里飞跑出来,嗷嗷叫着,跑到大车前方又翻身回跑,做引路状。
禾禾看了一眼,“这不是咱们家嘛?当初还是我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