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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案·满汉全席(1 / 1)

第一章

当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都是真相。

——夏洛克·福尔摩斯

自从萧瑾瑜的儿子出世,整个安王府就没消停过。

不算那些借着小王爷出世的名义上赶着来巴结讨好萧瑾瑜的,光是这小家伙大病小病不断,就把这对爹娘和府上那个暴脾气的大夫折腾得不轻。

萧瑾瑜担心是自己身上的病传给了儿子,叶千秋却断定这小家伙的体弱多病纯属自由发挥,多半是因为这一胎本来就不稳,能生下来个活的就实属难得了,何况男孩小时候本来就容易生病。

叶千秋说得轻松,小家伙却难熬得很,奶还吃不利索就开始扎针吃药,一样病刚好就又接着染了下一样,又开始一轮扎针吃药。小家伙很是安静乖巧,极少哭闹,叶千秋给他施针的时候,小家伙总是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叶千秋,时不时地还对他笑笑,常常把见惯生死的叶千秋看得下不去手。

孩子越是乖巧,楚楚就越是心疼得厉害,不肯把孩子往奶娘手里交,萧瑾瑜更是提心吊胆,小家伙一病他就闭门谢客,实在是非他不可的事也将就着在一心园的书房里处理了。

萧瑾瑜从没试过这样放手公务,真放开手了才发现,安王府门下的人个个都是属骆驼的,越忙活越来本事,一段日子忙下来就成了习惯,连景翊都能同时接手三五个案子,除了堂审过程惨不忍睹之外,基本案情还是可以搞得一清二楚的。

萧瑾瑜几天不过问公务,这些人照样忙而不乱,萧瑾瑜才得以安心地陪着儿子,亲手给他喂药,给他洗澡,和楚楚一块儿哄他睡觉。

在这小家伙满月的时候皇上就给他赐封了成郡王,萧瑾瑜给他取名清平,不求他有多大作为,一辈子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就好。

清平一岁生辰之前正在发烧,萧瑾瑜也没心思折腾什么酒宴,赵管家却说满月酒就没摆,百日酒也没摆,再不摆周岁酒,孩子就一点儿喜气都沾不上了,以后更容易被邪气缠上。

萧瑾瑜不信这个邪,楚楚却信,萧瑾瑜也就答应了,吩咐赵管家说请几个亲戚朋友就好,其他随意。宾客名单是吴江把关的,萧瑾瑜看都没看,于是清平生辰前夜家丁来报萧玦冷嫣求见的时候,萧瑾瑜被刚送进到喉咙口的那口茶水呛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萧玦和冷嫣的来意很明确,来参加酒宴,顺便送来个很实惠的大礼。

萧玦恭敬而清浅地笑着,“七叔府上什么都不缺,我和嫣儿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听说平儿身子不太好,想着也是时候把顾先生还给七叔了。”

萧瑾瑜这才留意到,站在冷嫣身后的顾鹤年身上穿着一件艳红的袍子,袍子胸口位置还有个用金丝线绣出来的变了形的寿字,一把白胡子编成了麻花辫,用一根红丝带系了起来,在辫梢上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往那儿一站就像足了一件用红纸包好的寿礼,喜庆得很。

一看就是只有冷家女人才想得出来并干得出来的事儿。

跟萧玦和冷嫣相处久了,顾鹤年没少被一肚子坏水儿的冷嫣拿来寻开心,起初还顾念这是将门之后又是皇后的金兰姐妹,后来被欺负得频繁了,萧玦还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就不跟冷嫣客气了,顾鹤年毫不留情地瞪着冷嫣的后脑勺,在冷嫣耳边压低了嗓门嘟囔道,“你这卸磨杀驴的臭丫头……”

冷嫣回头嫣然一笑,“急什么,不杀你,就给你换个磨,接着干活。”说着还笑眯眯地揪了揪垂在顾鹤年下巴上的白麻花,“好好干。”

萧瑾瑜不得不承认,这份礼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了,他先前确实动过另请高明的心,可想找到一个比叶千秋医术再好的大夫着实不易。萧瑾瑜向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对着冷嫣干瞪眼的顾鹤年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犬子就拜托顾先生了。”

顾鹤年忙站出来回礼,“王爷客气……都怨小徒学艺不精,老朽责无旁贷……”

冷嫣跟着顾鹤年去卧房看孩子,萧瑾瑜在厅中坐着,看着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的萧玦,禁不住问道,“身子好些了?”

萧玦笑得有点儿发涩,“顾先生已尽了全力,还是只能病得少些,其他……”萧玦目光微垂,无奈地看看自己仍然瘫软在轮椅里的身子,“都习惯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萧玦这样的心情他比谁都清楚,但到底还是只能说一句,“好好调养。”

萧玦点点头,收敛笑意,轻轻蹙眉,“七叔,我来还有一事。”

萧瑾瑜眉心微动,声音低了一分,“近两年意图加害于你的人,我一直在查,只是尚未找到主使……眼下只能派人暗中护你。”

这是两年来萧瑾瑜唯一上心的一桩案子。有人想要萧玦的命,两年来明里暗里下了无数杀手,每次死里逃生之后,萧玦都会想个法子赶冷嫣离开,无论冷嫣如何软硬兼施,刀架到他脖子上都没能让他低头拜堂。

萧瑾瑜都难以想象这两个人为此吃了多少苦头,萧玦却神色淡然得像是在听萧瑾瑜唠家常一样,只轻描淡写了一句,“劳七叔费心了……不为这事。”

萧玦说罢便用不太灵便的手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萧瑾瑜,萧瑾瑜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还没看到内容,只扫见那片熟悉的字迹,就皱着眉头把信纸塞回了信封里。

看着萧瑾瑜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萧玦小心地问道,“七叔……这是六叔上个月找上门来,让我转给你的,他说你要是再不搭理他,他就要找到你府上来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萧瑾瑜淡淡然地收起信封,“你这次来京,也不光是为了平儿的生辰吧?”

“不瞒七叔,请柬是来京途中收到的……这次来京是为了一份皇差。”

萧瑾瑜微微点头,没追问,只道,“你和嫣儿就先住在我府上,我这里总归比外面清净些。”

“多谢七叔。”

萧瑾瑜莞尔,“该我谢你们的大礼。”

萧瑾瑜回到房里就发现,清平对萧玦和冷嫣的这份大礼很是受用,躺在顾鹤年怀里,小手抓着顾鹤年的白胡子玩儿得不亦乐乎,还直往嘴里塞。

冷嫣见萧瑾瑜进来,便一拜而退。

“王爷……”顾鹤年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可怜兮兮的胡子从清平嘴里救出来,“小王爷身上别的毛病倒都好说,只是生有心疾,此生都要小心调理。”

萧瑾瑜轻轻点头,这话在叶千秋第一次来看这孩子的时候两人就听过一遍了,听到顾鹤年说其他毛病不碍事,两个人反倒安心了些。

楚楚从顾鹤年怀里把儿子抱过来,笑看着还在恋恋不舍地盯着顾鹤年那把胡子的小家伙,“他可比王爷乖多啦,肯定能调养好。”

萧瑾瑜窘了一下。

在孩子生病这件事上,楚楚远比萧瑾瑜要乐观得多。刚知道清平天生就有心疾,这辈子都离不开药,还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萧瑾瑜惊得差点儿病发,楚楚错愕过后却来了一句,身子再差也比他爹强吧,他不过是心脏有问题,他爹可是五脏六腑没一块儿好地方,她能把他爹养得好好的,肯定也能把他养好。

就这么一句,愣是把萧瑾瑜满心的悲哀瞬间烧成了灰,化成一缕黑烟飘没影了。

顾鹤年看着明显跟两年前大不一样的楚楚,那会儿这小丫头就只会站在一边抹眼泪,他原本还担心这话说出来又要惹得她哭一场,没成想居然听见这么一句话,要不是顾念萧瑾瑜那层薄如蝉翼的脸皮,顾鹤年一准儿要笑出声来。

“王爷娘娘放心,老朽一定竭尽全力。”

这丫头脸上甜甜的笑容和清亮的嗓音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谢谢顾先生!”

“娘娘客气……”

顾鹤年给清平施了一套针,小家伙当晚就退了烧,在楚楚怀里睡得格外安稳,萧瑾瑜放下心来,就去书房处理又积压了几日的公务。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亲自接手案子,但考虑到他自己办案还偶尔会有疏漏失察的时候,所以凡是牵涉人命或牵系重大的案子他还是会过过目,如有存疑,照样发回重查。

几日下来,案卷又堆了满满一桌子。

萧瑾瑜刚坐到书案后,手还没碰到案卷盒子,半启的窗子倏然大开,一抹月白色闪进来,在暮秋夜晚的凉风吹到萧瑾瑜身上之前悄无声息地关了窗子,掸了掸衣服上的薄尘,落座在窗边的椅子上。

书案上的灯焰纹丝未动。

这人轻功不及景翊,武功深度和毛病广度却远在景翊之上。

萧瑾瑜不看也知道是谁,不禁无声轻叹。

窗边坐着的男子身形修长,一身月白华服,领口滚着轻软的银鼠毛边,肤色白皙柔和,一张带着清晰恼意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深刻,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搭放在小腹上,明显一副长年养尊处优的模样。

普天之下,有钱有闲有色有胆如此的,除了那个跟他一胎出生,长他一个半时辰,天天泡在钱罐子里的六皇兄,瑞王萧瑾璃,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萧瑾璃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书案后面的人,这人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翻看卷宗了,萧瑾璃声音里带着薄如秋凉的火气,“大前年找你,你说你到丈人家提亲,前年找你,你说你媳妇怀孕,去年找你,你说你儿子生病,现在医仙都住到你家里来了,你还想拿什么搪塞我?”

萧瑾瑜头也不抬,“等等……正编着呢。”

萧瑾璃噎了一下,白璧一般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黑烟,“我是托你查案子,又不是让你犯案子,你躲什么躲啊!”

萧瑾瑜提笔圈出手中案卷上的一处错误,“没说不给你办……是你不肯让吴江接手。”

萧瑾璃声音低了一度,也沉了一度,“事关你六嫂的身世,什么外人染指我都不放心,必须你亲自查。”

萧瑾瑜对“外人”二字轻轻皱了下眉头,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没空。”

萧瑾璃抓起椅边茶几上的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本想喝口茶压住火气保住风度,没成想茶水刚进到嘴里就不得不喷了出来。

萧瑾璃皱着眉头掏出一方上好的丝绢擦着嘴边的残渍,“老七……你这是什么茶!”

“隔夜茶,”萧瑾瑜说着又云淡风轻地补道,“隔了好几夜了吧……这几天有卷宗堆在这儿,就没让人进来收拾。”抬眼看到萧瑾璃一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萧瑾瑜浅笑着把手边的一杯温水往前推了推,“你要是不嫌脏,喝我这杯吧。”

萧瑾璃翻了个白眼,这人明知道他从小就有洁癖,绝不会用别人动过的杯碟碗筷。

萧瑾璃深深吸气,缓缓呼气,“老七……你要是再不肯查,今年三法司的开销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萧瑾璃是给皇上挣钱管钱的,虽然平日里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但每年全国的税收都比不上他一个人挣的零花钱多,他要是说不给三法司拨款,户部绝对一个铜板都不敢出。

而三法司一年的开销绝不是安王府一年的进账就能填补得了的。

萧瑾瑜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轻勾嘴角,“你知道唐严吗?”

萧瑾璃一愣,“什么盐?”

“唐严……”萧瑾瑜静静定定地道,“安王府门下的捕头,早年是个侠盗,最擅长劫富济贫。”

萧瑾璃脸色一黑,“老七……”

萧瑾瑜轻咳两声,掩去嘴角的笑意,“查案可以……我有条件。”

顾鹤年一来,萧瑾瑜悬了一年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其实看到萧玦送来的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着手调查这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人如此沉不住气,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他要在这个一向财大气粗的人面前摆摆架子了。

“说。”

“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

萧瑾瑜抬头看了眼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瞪眼的人,这人虽富可敌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平日里锱铢必较,十万两黄金跟要他割腕放血没什么区别……或许在这个人看来,割腕放血还更划算些。

萧瑾瑜不是缺钱,只是单纯地想报复一下这人不请自来的陋习。

活该他摊上萧瑾瑜心情正好的时候。

萧瑾璃咬咬牙,“五万两……”

萧瑾瑜浅浅含笑,享受地看着对面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十万。”

“七万。”

“十万。”

“九万……不能再多了!”

“那可是我六嫂的事……十万。”

萧瑾璃深深吸气,缓缓呼气,“十万就十万……就当是我给我侄子的礼钱了。”

萧瑾瑜还在淡然浅笑,“礼钱一万两银子,另算。”

“萧瑾瑜!”

“嫌多就算了……京里待办的案子多得很。”

萧瑾璃紧咬后槽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不多……”

“好……我要现钱,什么时候够数了,什么时候着手查。”

“老七……”

“我还有公务,六哥慢走,不送。”

第二章

次日一大清早,做早点的厨子们才刚起床,院子还没扫,萧瑾璃府上的管家就带人把裹着红布的礼金箱子成马车地拉进了安王府,浩浩荡荡一连进了十辆马车,把安王府宽敞的后院挤了个满满当当。

家丁把睡得正香的赵管家喊来的时候,箱子已经全都卸完了,萧瑾璃的管家只说了一句是给安王爷的,连张礼单都没留下就带着一伙人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赵管家迷迷糊糊地打开箱子一看,顿时被满箱的金砖吓醒了盹儿。

这么多金子,还是向来一毛不拔的六王爷送来的金子,赵管家生怕里面有什么古怪,愣是把萧瑾瑜从床上叫了起来。

萧瑾瑜小心地松开正窝在他怀里熟睡的楚楚,慢慢下床,特意往摇篮里看了一眼,见没惊醒那好不容易睡上一回安稳觉的小家伙,才不急不慢地把轮椅推到屋外,轻轻合上房门,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各种世面都见足了的赵管家这会儿跟亲眼见了鬼似的,“王爷,六王爷府上送来……送来十车金银……”

萧瑾瑜扫了眼窗外还早得很的天色,眉梢轻扬,“可数过有多少?”

赵管家声音有点儿抖,“黄金十万两,白银一万两……”

萧瑾瑜微微点头,“点查清楚入库就好,不用记账。”

“王爷……这全六王爷是给小王爷的礼钱?”

萧瑾瑜轻勾嘴角,“不是……别拆箱,日后有用。”

“是。”

清平的周岁酒宴要从中午一直摆到深夜,赵管家和吴江商量着请来的都是安王府的自己人,萧瑾瑜只在开宴的时候露了个面,喝了三杯酒就回了一心园,由着他们在前院闹腾了。

他当甩手掌柜的日子着实辛苦了这些人,正儿八经地请他们吃顿好的,让他们聚在一起放开了热闹热闹,也算是萧瑾瑜的一点儿心意了。

至于周岁酒宴的主角,顾鹤年说清平的身体状况经不得吵闹,萧瑾瑜就没让楚楚把他抱出来。

萧瑾瑜回到一心园的时候,楚楚正抱着清平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萧瑾瑜过来,小家伙立马朝萧瑾瑜张开了手,“爹爹,抱抱!”

萧瑾瑜浅浅笑着,从楚楚手里把儿子接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

清平生来体弱,有时病得连吮奶水的力气都没有,身形上比平常的孩子要瘦弱不少,一岁了还不能走路,抓东西也抓不牢,万幸的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病都没影响小家伙的聪明劲儿,开口说话很早,学东西也极快,多少让萧瑾瑜欣慰了些。

萧瑾瑜摸了摸清平温度适中的额头,抬头看着站在身边暖暖笑着的楚楚,“吃过饭了吗?”

楚楚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高兴,“吃过啦,刚刚喂过才带他出来的,他今天吃得可多啦!”

“我是问你……”

“啊?”楚楚一愣,笑着吐吐舌头,“我一高兴就忘啦……”

萧瑾瑜微微苦笑,浅叹摇头,“让厨房送饭菜来,我陪你吃。”

“好!”

楚楚把爷儿俩送进屋,转身出去让人到厨房取菜,回来的时候清平已经被萧瑾瑜哄睡着了,小家伙窝在萧瑾瑜的怀里,睡熟了还虚攥着萧瑾瑜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

萧瑾瑜虽然一向睡眠不好,但楚楚发现,他的怀抱比任何宁神茶安神汤都管用,只要被他轻轻地抱着,温柔地哄着,不管是她还是儿子,都会很快进入梦乡。

楚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清平从萧瑾瑜怀里接过来放进摇篮里,转身搂住萧瑾瑜的脖子,低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两年间萧瑾瑜暂时搁下了繁重的公务,每天陪着楚楚按时吃饭睡觉,原来瘦得骨骼突兀的身子明显丰润了些,脸色也好看得像初夏最柔嫩的蔷薇花瓣,尤其是这样温柔含笑的时候,楚楚总忍不住想要亲他。

“楚楚……”萧瑾瑜轻轻抚上楚楚笑嘻嘻的脸,人家生回孩子总会胖些,她却生生瘦了一大圈,“明天起把平儿交给奶娘带吧……”

楚楚立马摇头,“他还病着呢。”

“顾先生和叶先生都在,可以照顾好他。”

楚楚还是摇头,“大夫是大夫,娘是娘……我不能不管他。”

萧瑾瑜轻轻蹙了蹙眉,拉过楚楚的手,“楚楚……眼下有个案子,牵系皇亲的身家背景,我必须亲自去查……可能需要你帮我。”

楚楚一怔,轻抿嘴唇。

“此案不能让外人染指,你若不帮我,我就只能自己查。”

别的理由楚楚都能摇头,唯独这个。

楚楚为难地看看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又看看眉心微蹙的萧瑾瑜,咬了咬嘴唇,“那……就先交给奶娘,案子查完,我再把他抱回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可以。”

楚楚把声音放轻了些,“是不是吴郡王的事呀?”

萧瑾瑜摇头,“六王爷家的事。”

楚楚眨眨眼睛,水灵灵的眼睛里闪出久违的光芒,“他家有人死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这话,这神情,好像巴不得六王爷家死人似的,“没有……”

“那我能帮什么忙呀?”

事实上,目前萧瑾瑜对这价值十万两黄金的案子的了解,还仅限于事关瑞王妃的身世,至于其中有没有人命官司,甚至能不能算是个案子,萧瑾瑜都还没着手去查。急着让楚楚答应帮他,也不过是想找个她拒绝不掉的理由,让她在终日围着孩子转的日子里抽身出来,好好歇一歇。

“先吃饭……吃完再说。”

一顿饭的时间,足够他编点儿什么出来了。

“哦……”

外屋桌上已摆好了碗碟,俩人坐到桌边,楚楚刚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件事来,“王爷,咱们什么时候让平儿抓周呀?”

萧瑾瑜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楚楚面前的碗里,眉心微蹙,“一定要抓?”

楚楚抿着嘴唇想了想,“赵管家说一定得抓……不过我小的时候就没抓,我爷爷说了,我家都是当仵作的,抓着什么都得当仵作。”

萧瑾瑜浅浅含笑,给楚楚盛了一碗竹笋鸭汤,“我也没抓过……那就不抓了,日后随他干什么吧。”

楚楚丢下筷子,侧身搂住萧瑾瑜的脖子笑起来,“那他要是干坏事怎么办呀?”

萧瑾瑜眉梢轻挑,声音微沉,“我是摆设吗?”

楚楚一愣,“你会抓他坐牢?”

萧瑾瑜额头微黑,一年前的今天她说刚出生的儿子不好看,时隔一年又咒起自家儿子犯事儿坐牢来了。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在她腰上轻掐了一下,“我就不能教他学好吗……”

楚楚来了精神,“那我教他验尸!”

“……先吃饭。”

“哦……”

楚楚松开萧瑾瑜,抓起筷子夹了碗里的排骨,刚咬了一口就连连点头,“凤姨做的糖醋排骨越来越好吃了!”

萧瑾瑜浅笑,是这丫头饿坏了吧,“那就多吃些。”

萧瑾瑜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搁下筷子低头浅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皱了皱眉头。

为了给他们换换口味,萧瑾瑜特意让连理楼停业一日,请凤姨的整套班子来给王府这场酒宴掌勺,今天王府的厨子做完早饭后一律休息,所以此刻桌上的饭菜毫无疑问也是出自连理楼的厨子之手。

不是这汤不香不浓……

萧瑾瑜一愣神的工夫,楚楚已经捧起汤碗喝了一大口,还没往下咽,就原封不动地吐回了碗里,瞪着眼睛连连吐舌头,“打死卖盐的了!”

萧瑾瑜赶忙给她倒了杯茶,啼笑皆非地顺着她的脊背,“别乱说……卖盐的不是官家就是皇亲,他们要是死了,我又没清净日子了……”

楚楚“咕嘟咕嘟”把一杯茶全灌下去,又低头扒了两口白饭,饭粒刚咽下去,抬眼看到萧瑾瑜满是关切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瑾瑜被她笑得一愣。

“王爷,”楚楚抿嘴笑着,指指那碗咸得好像都能捞出盐粒子的汤,“这厨子跟你做得一样好!”

萧瑾瑜一窘,脸上一阵发烧。

之前楚楚害喜最厉害的时候,连凤姨的手艺都唤不起她的胃口,萧瑾瑜一急之下索性亲自下厨,满屋厨子谁也不敢对自家主子指手划脚,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磕磕绊绊地煮出一锅谁也认不出来是什么的汤水。经过不知多少次水多了加盐盐多了加水的尝试后,萧瑾瑜自己已经尝不出这锅汤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楚楚的反应只是惊喜地抱着他狠狠亲了几口,没给出什么具体评价,不过楚楚在把那碗汤喝得一干二净又吐得一干二净之后,明显吃什么都有滋有味了。

被楚楚这样提起自己不堪回首的下厨史,萧瑾瑜欲哭无泪,“得空了好好教教我吧……没准儿平儿的毛病就是被那碗汤喝出来的呢。”

“才不是呢!你忘啦,喝了你煮的汤以后我吃什么都不吐啦!”

萧瑾瑜为自己的厨艺默默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揉了揉楚楚的头顶,“你慢慢吃……我去见见那个跟我做得一样好的厨子。”

楚楚赶紧抓住萧瑾瑜的胳膊,“今天是平儿的生辰,你可不能罚人!”

萧瑾瑜轻笑,“不罚……”

“也不能骂人!”

萧瑾瑜啼笑皆非,“我何时骂过人……”

“那你去见那个厨子干嘛?”

萧瑾瑜苦笑,拍拍楚楚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凤姨手下的厨子能做出我的水准……一定是想让我传见他。”

楚楚皱皱眉头,“他想见你,干嘛不直接来找你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见了就知道了。”

跟萧瑾瑜这么久,楚楚多少也长了点儿心眼儿,“会不会是什么坏人啊?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萧瑾瑜看看汤盆里切得极为精致的食材,“不用……我知道是什么人。你慢慢吃,多吃点儿,我很快回来。”

萧瑾瑜在一心园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房门才被轻轻叩响。

“王爷,穆遥到了。”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把手里的卷宗收好,才沉声说了声“请”。

进门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身上的短衫和脚上的布鞋都洗成了灰白的,但从头到脚都干净利索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稍稍走近就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浅淡的烟火味。

两年前萧瑾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穿着这身旧衣服,也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神情,要不是因为手里押着被剥净了衣服五花大绑的谭章,萧瑾瑜还真觉得他很像个安分守己的普通厨子。

第三章

穆遥慢悠悠地跪到萧瑾瑜的书桌前,“穆遥拜见安王爷。”

“起来吧。”

穆遥也不跟萧瑾瑜客气,萧瑾瑜让他起来,他就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毫不避忌地盯上萧瑾瑜的脸,萧瑾瑜任由他看了好一阵子,才淡淡地道,“看出什么了?”

穆遥低了低头,“回王爷,你没两年前那么虚了,但还是挺虚的。”

“……你用一盆咸汤求见本王,就为了说这个?”

要是看见萧瑾瑜这样隐隐泛黑的脸,就连正在前院撒欢儿的那群安王府大将都得心肝颤上几颤,这个厨子却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慵懒,“回王爷,我想留在安王府。”

萧瑾瑜微怔,轻轻点头,“可以……本王有何好处?”

“我的厨艺比刀工更好,只是给酒楼当厨子没必要做得那么好,又累又浪费。”

萧瑾瑜眉梢微扬,“就那盆咸汤?”

“还有糖醋排骨。”

萧瑾瑜微怔,难怪楚楚尝了一口说凤姨做的糖醋排骨越来越好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淡淡地看着穆遥,“本王府上不缺厨子。”

“我知道王爷这两年一直追查许如归的事儿,到现在都没结果……我对如归楼的了解比我会做的菜多。”

萧瑾瑜面容微僵。

穆遥慵懒地摸了摸鼻子,“有人要杀我,我在连理楼呆不下去了……我只认识你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人。”

萧瑾瑜眉心紧了紧,吴江曾说过,凭这个人的刀法和内家修为,吴江和他交手还要掂量几分,他这会儿竟需要躲在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保命。

“何人要杀你?”

穆遥难得的犹豫了一下,“能不说吗?”

萧瑾瑜倒是毫不犹豫,“不能。”

穆遥无可奈何地舔了舔嘴唇,声调慵懒如故,“薛汝成。”

萧瑾瑜神色一凛,脱口而出,“放肆!”

头一次见到这个冷静如冰的人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穆遥只是愣了愣,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连身子也还都是松松散散的,垂头看着地面,不急不慢地道,“我是宫里陪嫁给十娘的厨子……十娘一直不让驸马碰她,驸马就对府上丫鬟胡来,活活糟蹋死了好几个,酒后还想对十娘动粗,我就把他杀了……可惜十娘心里还是只有薛汝成,跟她进了如归楼,我还是厨子。”

穆遥声音平静慵懒得像是在说一个道听途说来的闲事,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嘲讽的笑,笑闲事里面那个傻到家的厨子。

萧瑾瑜淡淡地听着,脸上隐去了清浅的恼然之色,静如深湖,“既是如此……薛太师为何要杀你?”

“十娘后天就要嫁给薛汝成了……我想抢亲。”

萧瑾瑜怔愣了片刻,才道,“你准备如何抢?”

穆遥扬扬眉梢,没答,反问,“安王爷答应了?”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可以留下……不过有条件。”

穆遥点头。

“本王府上不缺厨子,你若想留下,可以到厨房劈柴。”

穆遥点头。

“不准与府上其他人有任何接触。”

穆遥仍然点头。

“何时行动,如何行动,你要知会于我。”

穆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做完今天的酒席,就去劈柴吧。”

“谢王爷。”

萧瑾瑜本想去三思阁取些案卷再回房,哪知刚出一心园的院门,就被从王府后门不声不响溜进来的皇上堵回了书房。

“七皇叔,”皇上身上一副大家公子的打扮,脸上却是一副闺中怨妇的神情,坐在茶案边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萧瑾瑜,“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啊……”

“皇上……”萧瑾瑜静静定定地截断皇上的感慨,缓缓捧起茶杯,“有何吩咐,臣一定尽力而为。”

皇上立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了个客人,想让七皇叔陪着吃顿饭,聊聊天……”看着萧瑾瑜眉头一蹙,赶紧补了一句,“朕从宫里给平儿带来十株上好的山参,已经交给赵管家了。”

“皇上……”看着皇上这副神情,想起前几天兵部和礼部抄送来的公文,萧瑾瑜眉心微蹙,“突厥来访使团是何人带队?”

皇上抽了抽嘴角,显然是想笑,但明显笑得比哭还难看,“突厥新任汗王,阿史那苏乌。”

萧瑾瑜无声默叹,把脊背轻轻靠在椅背上,“萧玦回京,也是他要求的?”

皇上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有件事还没敢声张……他是带着薛茗一块儿来的。”

萧瑾瑜微愕,“薛茗?”

皇上苦笑,“他登位前夜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突然潜到凉州刺史府,把薛茗抓到突厥去了,没别的要求,就要见你和萧玦……还说七皇叔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请你去突厥了,他亲自来登门拜访。”

萧瑾瑜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景大人和薛太师可知此事?”

“景大人的意思是,和为贵。薛太师……”想起薛汝成脸上那副百年不遇的怒容,皇上那颗珠圆玉润的喉结上下颤了一颤,“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能是什么反应啊……”

薛家长子英年早逝,四子薛越和三子薛钦都死于非命,如果薛茗再在阿史那苏乌手里出点儿什么事……薛汝成虽对前三个儿子的去世没表露出什么悲伤,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从清平出世,萧瑾瑜愈发能体会到薛汝成的心情。

萧瑾瑜紧了紧眉头,“冷将军呢?”

“让郑将军把他替回来了,还在回京的路上……再晚一天下旨,他一准儿要去跟阿史那苏乌拼命。”

萧瑾瑜微微点头。

于朝廷而言,重要的不是一个凉州刺史,也不是当朝太师薛汝成仅剩的一个儿子,而是和新任临国汗王的第一笔交情。

朝廷和突厥多年来一直战战和和,近几年朝廷花钱将士送命不说,两头边疆的百姓还都没清净日子过。阿史那苏乌是在突厥和周边几个邻国都出了名儿的怪脾气,手腕狠辣,心思诡秘,说一不二,但也一言九鼎,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来,两国之间少说也能清净个二三十年。

于萧瑾瑜而言,他更想知道阿史那苏乌到底想跟他和萧玦说什么。

上次交手萧瑾瑜就发现,阿史那苏乌看似喜欢任性而为,实则是个极为深沉缜密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他的考虑。刚登汗位就闹这么一出,一定不只是为了闲聊叙旧或者耀武扬威的。

“皇上,可知薛茗现在情况如何?”

皇上摇摇头,“不过阿史那苏乌保证薛茗一定能活着回京。”

“好……”萧瑾瑜浅浅呼气,“他们何时抵京?”

皇上最大幅度地扬起嘴角,“明儿一早……七皇叔能否让人在府上收拾几间屋子出来?”

萧瑾瑜一怔,“在我府上?”

“阿史那苏乌本来说要住在宫里,后来听说你不住在宫里,就非要住到你家……”

眼前闪过阿史那苏乌那张笑得很是邪魅的脸,萧瑾瑜眉梢微扬,“可以……不过府上这两日客人颇多,只可容下阿史那苏乌与薛茗二人。”

皇上立马点头,“没问题!”

“平儿有心疾,受不得惊吓,阿史那苏乌需着汉人衣衫进府。”

“一定,一定……”

“接待所需费用由六王爷承担。”

“这个……也一定。”

萧瑾瑜又想了想,“皇上可知薛太师与永安长公主后天成亲?”

皇上一愣,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知道啊,前两天薛太师跟朕请的旨,说两人半路夫妻,想一切从简,朕就没给他们张罗。十姑母不是从小就仰慕薛太师吗,这都在薛府住了一年多了,七皇叔不知道?”

在萧瑾瑜的记忆里,薛汝成先后娶过一妻两妾,这三个女人身子骨都不算硬朗,最后一房小妾也早在十几年前就病逝了,薛汝成给这房妾室做法事时,请来的道士说薛汝成命里就是天煞孤星,薛汝成便再不沾女色,两任皇帝都没劝动他,尤其在迎娶十娘这件事上……

萧瑾瑜眉心微蹙,“知道……”

萧瑾瑜从三思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愿扰了前院那群人的酒兴,又不能让寻常的家丁侍卫碰触案卷,就撑着拐杖从三楼和底楼之间往返了十几回,把厚厚一叠卷宗一盒一盒地搬下来,再坐到轮椅里把卷宗一盒一盒地摞在腿上推了回去,一路上歇了几回,回到一心园房里的时候连外衣都汗湿了。

楚楚赶忙帮他把卷宗都搬到桌上,诧异地看着萧瑾瑜脸上近两年来难得一见的疲惫之色,掏出手绢给萧瑾瑜擦拭顺颊而下的汗水。

“王爷……你去干什么了呀,怎么累成这样啊?”

萧瑾瑜双目轻合,随口应着,“找卷宗……”

楚楚给萧瑾瑜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萧瑾瑜手都懒得抬一下,就在楚楚的手上喝了两口。

“王爷,那个厨子……是不是坏人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只是想来府里干活……”

楚楚扁了扁嘴,“他做得也太咸啦!”

萧瑾瑜轻勾嘴角,“嗯……让他劈柴去了……”

“那……你搬那么多卷宗回来干嘛呀?”

两年来萧瑾瑜从没把卷宗往房里搬过,最忙的时候也不过在书房呆上一个多时辰就出来了,突然这么一副玩儿命的架势,楚楚想不担心都不行。

“六王爷的家事……今晚要查清……”

“今晚?”楚楚一愣,“你不是说,这个还不着急吗?”

萧瑾瑜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了眼睛,“明天有客人要来,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楚楚俯下身来,两手伸到他的腰后,帮他揉按久坐僵硬的腰背,“什么客人呀?”

“你认得……阿史那苏乌,还有薛茗……”

楚楚一喜,立马又一愣,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咱们不是在和突厥打仗吗,苏乌王子怎么能到咱们家来啊?”

“不是苏乌王子了……他前些日子登位,当了突厥的汗王了……这两日府里可能不大安生,你尽量别往外跑……”

“好。”

萧瑾瑜轻轻蹙了下眉头,看着楚楚睫毛微垂的眼睛,“还有件事……十娘和薛太师后天成亲,你愿不愿陪我去道喜?”

“啊?”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看向一脸认真的萧瑾瑜,“薛太师……跟十娘成亲?”

“嗯……她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已经喜欢薛太师了,只是那时薛太师已有正房妻子,她是公主,不能做小。”看着还在发愣的楚楚,萧瑾瑜浅浅苦笑,“一场酒宴而已,你若不愿去也无妨……”

“愿意,”楚楚笑嘻嘻地亲在他微蹙的眉心上,“你去哪儿我都愿意陪着你。”

“谢谢……先陪我洗个澡吧。”

“遵命!”

萧瑾瑜从浴室里出来,一头乌发上还满是水汽,吴江就脸色发白地跪到了萧瑾瑜面前。

“王爷,吴郡王遇刺了。”眼看着萧瑾瑜一瞬间变了脸色,吴江忙道,“王爷放心……顾先生和叶先生都去了。”

楚楚惊愕之余赶忙看向萧瑾瑜,萧瑾瑜除了脸色白了些,平静得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好像他听到的只是件发生在千里之外的陌生人身上的大案子。萧瑾瑜的声音静定得不见一丝情绪,“可有伤及旁人?”

“没有……”萧瑾瑜平静的声音让吴江的心绪也平稳了些,一口气说了下来,“席间祁公公来找吴郡王,说皇上有紧急口谕给他,两人就去偏厅说话了,半个时辰没出来,冷嫣觉得不对劲儿,去看的时候两人都在偏厅内间,吴郡王坐在轮椅上,身上被刺了几刀,祁公公脖子上插着把匕首,已经断气了。卑职在偏厅查过,没有明显的第三人痕迹。”

萧瑾瑜轻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封锁偏厅,保护祁公公的尸首,让景翊速速进宫查实口谕一事,其余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王府……我和楚楚随后就到。”

“是。”

第四章

楚楚跟萧瑾瑜一块儿来到那间偏厅的时候,除了有四个侍卫守在门口,冷嫣也在门口站着,紧握着一柄佩刀,指节握得发白。

“嫣儿……”萧瑾瑜看着脸色苍白却不带表情的冷嫣,轻蹙眉头,“你去陪他就好,若查出什么,我会告诉你。”

冷嫣握刀颔首,声音比萧瑾瑜的还要平静,“王爷,我是第一个进这间屋子的人,也是到现在唯一一个碰过祁公公尸体的人,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外面院子里,您想问些什么,冷嫣一定知无不言。”

萧瑾瑜无声轻叹,“好……你等在外面的时候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没有。他二人进去之后就关了门,进了内间,内间的窗户开在另一侧,我在院子里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之前祁公公找萧玦传过几次口谕,不到一刻就会离开,这次他们进屋半个时辰没出来,也没动静,我就进来看,内间的门是开着的,他们二人一死一伤。”

萧瑾瑜微微点头,“可以了。”

冷嫣看向站在萧瑾瑜身边的楚楚,“娘娘可有要问的?”

楚楚看着这个冷静得像冰雕的一样的女人,“我……我得先看看尸体。”

冷嫣往旁边退了一步,闪开门口,“卑职在这儿候着。”

楚楚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点了点头,才从冷嫣面前走进门去。出来的时候冷嫣果然还在外面站着,从姿势到表情都和刚才一模一样。

“我想问问……”楚楚站回到萧瑾瑜身边,才对冷嫣开口道,“我能看看吴郡王身上的伤口吗?”

萧瑾瑜眉心微紧,冷嫣仍不动声色,“娘娘请便。”

楚楚从六韬院客房里出来的时候,顾鹤年和叶千秋还在里面,楚楚一开门,就从屋里涌出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血腥味。楚楚微红着眼眶走到冷嫣面前,“顾先生让你赶快进去……”

冷嫣身子一僵,攥着刀柄沉默了片刻,低头向萧瑾瑜一拜,“王爷,萧玦要是……请王爷为我二人办场冥婚。”

不等萧瑾瑜回应,冷嫣已转身大步走进屋去。

“王爷……”

萧瑾瑜扬了扬手,“回去说。”

一直回到一心园卧房,萧瑾瑜都一言未发,楚楚洗漱更衣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坐在桌边翻阅那摞从三思阁搬回来的案卷了,烛光后的面容淡然宁静,好像这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晚上,他不是在等她报告验尸的结果,而是在等她回房睡觉。

“王爷……”楚楚顺手给他端来一杯姜茶,姜茶的味道和楚楚身上点燃皂角苍术留下的味道混在一起,闻起来暖融融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接手案子,楚楚也就没碰过尸体,但萧瑾瑜仍然觉得,这两年的光景里她不声不响地长进了不少。

“楚楚,祁公公是自杀的,萧玦身上的伤口也是插在祁公公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弄出来的,对吧?”

楚楚不是第一次见识萧瑾瑜断案的本事,可他看都没看尸体一眼就把验尸才能得出来的结果说出来,实在让楚楚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呀?”

萧瑾瑜搁下拿在手里的纸页,端起那杯热腾腾的姜茶浅浅地喝了一口,才不急不慢地道,“景翊刚从宫里回来,皇上并未派祁公公来找萧玦……”

“不对不对!”萧瑾瑜话没说完,楚楚就直摇头,“刚才我去验伤的时候,吴郡王突然跟我说“君让臣死”,连说了好几遍才昏过去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让萧玦甘心受死,还忍着疼痛一声不出,也只有打着皇命的幌子才能办到了。

“是祁公公假传圣谕。他出宫的时候已将在宫中的住处收拾干净,他在宫外只有一个十八岁的妹妹,如今也不知去向了。”

一想起萧玦躺在床上满身是血的样子,楚楚就气不打一出来,“那他干嘛要害吴郡王呀?害完吴郡王还把自己杀了,死在哪儿不好,非得死在咱们家里,还非得在平儿生辰这天!”

萧瑾瑜浅浅苦笑,“就为给我找点麻烦。”

楚楚一愣,这叫什么理由,“找麻烦?”

萧瑾瑜轻轻蹙了下眉头,扫了一眼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卷宗,“六王爷那里也遇上了些麻烦……应该是有人不想让我碰这案子。”

跟世上花花肠子最多的一群人打交道久了,萧瑾瑜已经不会相信世上还有巧合这档子事了。

楚楚愣愣地看着那摞卷宗,“这不是……六王妃家的案子吗?”

“嗯……”萧瑾瑜在楚楚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声音静定温柔,“时候不早了,先睡吧……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会喊你。”

楚楚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往萧瑾瑜身旁一坐,“我陪着你。”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意图扎根在他身边的人,“扶我一下……我去床上看。”

“好。”

萧瑾瑜倚在床头一字一句地翻看案卷,楚楚就不声不响地窝在他身边静静等着他开口让她帮忙,结果等了好半天萧瑾瑜也没出声儿,楚楚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直到被萧瑾瑜的咳嗽声惊醒,天都快亮了。

萧瑾瑜还倚坐在床头,床头矮几上的一摞卷宗还剩两盒就看完了,可人已经熬得满眼血丝,脸色煞白煞白的,紧掩着口压制咳声,生怕吵醒身边那个睡得正熟的人。

楚楚赶忙爬起来,不轻不重地帮他敲背,等他咳得缓些了,下床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慢慢喝了两口,就要扶他躺下来休息,萧瑾瑜却摆了摆手,挨在楚楚身上歇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不碍事,过了这个时辰就好……”

寅时肺经开穴运行,萧瑾瑜脏腑伤损之后就总在这个时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精心调养下来,今年开春之后就没再犯过,没想到天刚转凉,刚一熬夜,又是这副样子……

“王爷,”一段日子不见萧瑾瑜生病,乍见他这副模样,楚楚禁不住担心起来,“你还是歇歇吧,不是说一早就要来客人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侧头看了眼床头那三个盒子,“看完就睡……”

楚楚夺过萧瑾瑜还虚握在手里的纸页,“看完天就亮啦!”

楚楚不经意地往纸页上扫了一眼,一眼就看出那叠纸最上面的一页是张验尸单,再往下翻,才发现手里的一叠都是验尸单。

“王爷……”楚楚错愕地看向萧瑾瑜,最后一点儿睡意也没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啊?”

萧瑾瑜浅浅苦笑,抬手指了指他看完之后搁在地上的一大摞卷宗盒子,“这里只有两盒不是验尸单……死者有三万多人。”

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三万多!那……那这个凶手得杀多少年才能杀完啊!”

萧瑾瑜轻轻摇头,“只用了一夜……全部活埋的。”

楚楚低头飞快地扫了几份尸单,果然死因那栏填写的都是活埋致死。

“这些……死的都是什么人呀?”

“道宗皇帝……就是你说的上上个皇帝,我的父皇,他在位期间驻守凉州军营的官兵……”

楚楚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是不是突厥人干的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自己人……当时驻守凉州军营的大将军,宁郡王萧恒……按辈分,算是我的堂兄。”

“那……他干嘛要杀自己的兵啊?”

“按当年审断结果,他通敌卖国……三万官兵被坑杀次日一早,京里还没收到消息,突厥兵马就闯进凉州城了……若非当时驻在附近的冷将军当机立断,未请皇命就带兵打了过去,凉州城就已经是突厥的了……”

楚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页,“都二十几年了,怎么又查起这个案子啦……不对,”楚楚突然抬起头来,“不是要查六王爷家娘子的案子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一回事……案中牵涉了当时掌管兵部的太师云易,此人与萧恒过往甚密,查萧恒的时候查出云易勾结工部制劣质军械充好,中饱私囊,被道宗皇帝亲笔叛了满门抄斩……只是没想云家还有遗孤,流落至扬州一户姓宋的商家,还跟了六王爷。”

楚楚眨眨眼睛,“她是想给她爹伸冤吗?”

“嗯……”萧瑾瑜眉心微紧,“不过当年是兵部与三法司会审,道宗皇帝亲判的……云易认供认得很痛快,萧恒的罪行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就一直不肯招认,在天牢里耗了半年,就在先前关我的那间牢房里……半年后突厥跟道宗皇帝和谈之时为表诚意,送来一叠萧恒写给突厥汗王的亲笔书信和一份钱款往来记录,萧恒才认罪伏法,道宗皇帝一怒之下就下旨把萧恒凌迟了……从各种证据记录上看,此案并没有什么明显疏漏。”

“他可是害死了三万人呢,凌迟三回都是便宜他啦!”

萧瑾瑜轻叹,“六王妃托六王爷重新核算了一遍当年云易与工部勾结贪污的账目,发现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他们既有存疑,复查一遍也未尝不可……此案若有漏洞,兴许就在这些验尸单里了。”

楚楚抿抿嘴唇,看看萧瑾瑜发白的脸上明显的疲惫之色,不大情愿,还是道,“验尸单我懂,我帮你查,你赶紧睡觉吧……我保证仔仔细细查!”

“不用,就快……”

萧瑾瑜话没说完就被楚楚扶着躺了下来,坐得僵硬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被松软的锦被柔柔地包裹着疲惫的身子,萧瑾瑜实在抵不过浓烈的睡意,一声“谢谢”还没落音,就在楚楚的一记轻吻中昏昏睡着了。

萧瑾瑜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暮秋正午特有的明媚阳光已经透过半开的窗子洒了满满一地。

正午……

蓦地想起说好一早就要来到的两个烫手山芋,本来还黏在眼皮子上的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萧瑾瑜刚想撑起身子来,手一动,突然感觉到怀里窝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小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楚楚已经把清平塞到他怀里了。

萧瑾瑜身子不方便,睡觉极少翻身,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压着清平,可还是被这个突然出现在怀里的小家伙惊得心里一阵通通乱跳。

清平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小手揪着他的一小块衣襟,睡梦里还咂了咂小嘴,看得萧瑾瑜刚才还着急忙慌的心绪一下子静了下来,把那个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搂紧了些,又往上拉了拉被子,仔细地给他裹好,生怕让这个极脆弱的小生命再受到任何一点儿额外的伤害。

楚楚回来的时候清平还在萧瑾瑜怀里熟睡着。

楚楚把刚煎好的一碗药放到床头,“我一早去看他的时候,奶娘说他整晚都闹着要找爹娘,一直不肯睡,我就把他抱来了,等喂他吃了药就再把他送过去。”

看着怀里睡梦中还紧抓着他衣襟的儿子,萧瑾瑜轻轻叹了口气,“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萧瑾瑜小心地把攥在清平小手里的衣襟取出来,抱着他在自己的枕头上平躺下来,把被子整理好,才在楚楚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床,坐到轮椅里,压低了声音道,“阿史那苏乌可到了?”

楚楚点点头,“一早就到了,还有那个薛刺史,赵管家一直在二全厅陪着他们呢,他们说不用叫醒你,他们等着就行……天刚亮的时候景大哥也来过,想问你他什么时候能回家睡觉,看你没醒就到六韬院的客房睡觉去啦。”

萧瑾瑜微微点头,“那些验尸单查得怎么样?”

楚楚抿着嘴唇摇摇头,“我查的那一千多份里都没问题……只要验尸的仵作没说瞎话,填尸单的书吏写的都是真的,那这些人就确实都是被活埋致死的了。”

萧瑾瑜眉心轻蹙,还是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王爷,那六王妃她爹的案子……是不是就没有冤情了呀?”

萧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我先去见阿史那苏乌……你在房里照顾平儿,不要出一心园。”

“你放心吧!”

萧瑾瑜到二全厅的时候,阿史那苏乌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厅里喝茶嗑瓜子,薛茗黑着一张脸端坐在阿史那苏乌旁边的椅子上,两手反绑在背后,赵管家杵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个人,一见萧瑾瑜进来,赵管家像见着观音菩萨下凡似的,一溜烟地奔到萧瑾瑜身边,“王爷……”

阿史那苏乌丢下手里的一把瓜子皮,站起来拍拍落在身上的碎屑,嘴角轻扬,“安王府就是安王府,瓜子都比汗王牙帐里的好吃。”

第五章

两年不见,阿史那苏乌瘦了些,轮廓却显得更结实冷硬了,原本就比中原人清晰的五官看起来愈发深邃,嘴角带着轻挑的笑意,眼睛里却一片沉静,深不见底。

“是吗……”萧瑾瑜微微转头,淡淡地对赵管家道,“听见了?”

赵管家忙颔首,“是。”

“备午膳吧,在五经轩……”萧瑾瑜看了一眼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薛茗,又添了一句,“让人到六韬院跟小翊说一声,让他准备一下,到五经轩陪酒。”

萧瑾瑜清楚地看到薛茗那张乌黑的脸瞬间红了一层,喉结也明显地颤了颤。

赵管家被“小翊”这个异常亲切的称呼听得一愣,还是一如既往地应了一声。

阿史那苏乌赶忙追上一句,“还有吴郡王萧玦。”

赵管家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眉头皱了皱,“大汗先去见他一面,再说共进午膳之事。”

“行啊。”

萧瑾瑜目光扫过薛茗,对赵管家道,“先请薛大人到五经轩歇息吧。”

“是。”

赵管家和薛茗一走,阿史那苏乌看着明显早有准备的萧瑾瑜,眉梢微扬,“安王爷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给薛大人服哑药,绑缚薛大人的双手,而没伤他性命,也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必定是不想与我朝廷翻脸。”

阿史那苏乌也不诧异萧瑾瑜在几眼之间就把薛茗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事儿不能赖我,我现在好歹是个汗王,要不是这人说话太难听,脾气太差劲,我也不至于给他使这下三滥法子。”

萧瑾瑜一笑了之,当年朝廷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这样干过,阿史那苏乌已经算是留足情面了,“我无意打听你是为什么来的,只想问一句,为何要找萧玦?”

阿史那苏乌不着痕迹地敛起笑意,“这事儿得见到萧玦才能说。”

“好……大汗请。”

“还请安王爷把王妃娘娘一块儿叫上。”

“可以。”

无论用苗语汉语还是突厥语,阿史那苏乌都说不出乍看到萧玦时的震惊。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苍白安静得好像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世上的一切纷扰,盖在被子下面的身子单薄得像一片枯叶,毫无生气可言,和几年前与他在战场上打得难分伯仲的少年将军实在判若两人。

他只隐约听说萧玦因为什么事儿被削了职,不当将军也不打仗了,可没想到……

目光扫见摆放在墙角的轮椅,阿史那苏乌又是一怔,“这是……他的?”

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直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悲愤,比他亲手砍掉叛将脑袋的时候还要悲愤百倍千倍。他对凉州战场念念不忘,一定程度就是想再与这个人交一次手,痛痛快快地分一次高下,可这人居然连个比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萧瑾瑜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和握刀站在床边的那个女人的神情一样,平静清冷,“大汗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阿史那苏乌咬了咬牙,嘴唇微抿了一下,看着床上的人沉声道,“我来是要还安王爷一个人情。”

“我从没给过你人情。”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要不是安王爷揪出来那个在凉州军营里下毒犯案的人,我这会儿也当不了大汗……估计早就当了大头鬼了。”

阿史那苏乌视线不离萧玦,从怀里摸出一叠纸,“这些信件是我在阿史那图罗的帐子里搜出来的,上面都没有署名,但我越看越像是萧玦的字迹。”

萧瑾瑜和冷嫣都听得一怔,由突厥汗王亲手送来的信件,萧瑾瑜蓦地想起宁郡王萧恒案定案的铁证,脊梁骨顿时一片冰凉。

楚楚替萧瑾瑜把信接了过来,信还没拿到手上,萧瑾瑜刚往放在最上面的一页上扫了一眼,眉心就蹙了起来。

冷嫣头都没低一下,迎着阿史那苏乌的目光就问了一句,“敢问大汗,这些书信是何日送入突厥的?”

阿史那苏乌答得很是痛快,“从四年前……就是安王爷到凉州军营那年的前两年开始的,一直到安王爷破了凉州军营案为止。”

“萧玦自六年前从牢里出来,手就不能握笔了,这两年他一直在练,上个月才刚能把勺子用好……”冷嫣往床边挨了半步,下颌微扬,一双美目里既无波澜也无笑意,一字一声地补了一句,“我是他的女人。”

阿史那苏乌看着这个自称是萧玦的女人的美人,怔了半晌,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楚楚道,“我能证明,昨天晚上我给他验伤的时候检查过,他腰骨上的伤耽搁得太久,害得他整根脊骨都染了病,这病……”楚楚犹豫了一下,“反正,他的手肯定写不了字,就是写也写不了这么好看。”

阿史那苏乌突然牵起了一道由心而发的笑意,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溢出些如释重负的喜色,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萧玦就是穷疯了,也绝不会琢磨出这么缺阴德下三滥的狗屁法子捞钱!”

楚楚凑在萧瑾瑜身边,一页纸上的字还没看完,眼睛就瞪得像大铃铛一样了,萧瑾瑜却面无表情地垂下目光,把二十多页纸一页不漏地全部细细看了一遍,阿史那苏乌一直盯着萧瑾瑜的神情,就见这人既没恼怒也没疑惑,清寒如玉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分恍然。

萧瑾瑜波澜不惊地看向阿史那苏乌,“大汗是来请我捉奸的?”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心情较之先前明显好了不少,“阿史那图罗已经被我父汗就地正法了,我父汗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不然我还能清净几年……阿史那图罗是那种脑袋还不如屁股灵光的人,他就是十个屁股加一块儿都想不出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阿史那苏乌说这是个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他完全没有异议。单从这些写给阿史那图罗的信件上就能看出来,这回的通敌并不是寻常的卖国求荣,而是两方商量着打仗,几乎每封信上都是在商量什么时候由哪方挑头在哪儿打一仗,甚至结果谁胜谁负,胜负到什么程度,胜负两方在此战中可得的利益是什么,都是在战前就商量好的。

简单来说,就是两方将领在纸上布局取利,两方被蒙在鼓里的军士拿命演戏,图的就是年年月月有仗打,有勇无谋的阿史那图罗能保证自己的战绩不逊于骁勇善战的阿史那苏乌,而朝廷里的这位,则可日复一日地在军饷军械里捞足银子。

从最后几份信件上看,阿史那图罗不守成约,纵容手下人突然向汉军挑衅,还态度蛮横,朝廷里的这位就发出了最后警告,如阿史那图罗再没有悔改的诚意,汉军就要放手打一回了。

从后来阿史那图罗惨败被罚,换作阿史那苏乌与朝廷力量对峙,可以证明阿史那图罗最后还是没拧过朝廷里这位的大粗腿。

这样的交易,实在比通敌卖国还缺德百倍。

萧瑾瑜还是静如深潭,“大汗是来找主谋的?”

阿史那苏乌还是摆手,“我找他干嘛……我的帐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你们屋子里脏成什么样跟我没关系。”阿史那苏乌目光幽深地扫了眼萧玦安然沉睡的面容,“只是我一时半会儿对和中原人打仗没什么兴致了,希望你们皇帝能看在家有内贼的份儿上,先把这场仗往后推几年,等咱们都有心有力了再正儿八经开打……省得有人说我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阿史那苏乌说是没兴致,可萧瑾瑜却清楚得很,他不是没兴致,而是一时半会儿没这个力气了。这场交易中牵涉了不少突厥大将,以阿史那苏乌的脾气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这样大伤元气之后还要应对西边北边几大部族,他就是想打也打不过来了。

萧瑾瑜低头看了一眼还拿在手里的纸页,“那大汗把这些物证献给我皇即可,何须绑架薛大人,费此周折?”

阿史那苏乌仍然直直盯着萧玦,“称王称帝的都是半个瞎子,连突厥人都知道,汉人朝廷里眼珠子最亮的就是安王爷,看不漏一个坏人,也看不错一个好人。”

楚楚低头偷偷看着萧瑾瑜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亮如晨星,却亮得有些让人心慌,好像这人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里去,把人心最黑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什么大阴谋小秘密都无处藏身了。

这会儿的萧瑾瑜像是个审视猎物的冷血猎人,楚楚还是更喜欢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就像是刚出锅的奶黄包,外面温热,内里滚烫,香甜柔软……

冷嫣没心思去研究萧瑾瑜那双好看的眼睛,但凡这些书信里有个边角落在安王府以外的人手里,都难以想象等待萧玦的会是什么。

“王爷……”

萧瑾瑜扬手截住冷嫣低声下气的开头,静静定定地看向阿史那苏乌,“议和之事我会代为上奏,请大汗静候佳音。”

“那就有劳安王爷了。”

三人从萧玦的房里出来,来到五经轩的时候,薛茗正坐在窗下的茶几旁,旁边陪着一袭竹青色长裙的景翊。

两年的东奔西跑完全没在景翊保养极佳的脸皮上留下一丝痕迹,因为这会儿已经赖在冷月肚子里快六个月的那个小家伙,景翊的眼睛里总会不经意地流出些别样的温存,再加上萧湘和楚楚两个人的一番折腾,就是阿史那苏乌也看得愣了一愣,更别说已经被景翊亲手喂水喂点心伺候好半天的薛茗了。

萧瑾瑜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本是想给景翊一个跳进黄河洗清自己的机会,这人……居然一头扎进河泥里不肯出来了。

“小翊拜见汗王。”

阿史那苏乌眯着眼睛在景翊胸前扫了扫,“小翊姑娘别来无恙嘛。”

话音没落,阿史那苏乌就接到了薛茗远远投来的一束冷森森的目光。一路上被薛茗不知道瞪了几百遍,阿史那苏乌已经习惯于沐浴在这种目光下了,泰然自若地笑着向楚楚凑近了两步,“我这次登门拜访,还有件大事儿想跟王妃娘娘商量。这会儿人多,刚好有个见证。”

从六韬院出来楚楚就一直在出神地看着萧瑾瑜,根本没留意阿史那苏乌说了什么,一直到萧瑾瑜轻咳了两声,楚楚才回过神来。

“王爷?”

萧瑾瑜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盯着自己发呆傻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一岁了,她怎么还没看腻……

萧瑾瑜低声道,“大汗叫你呢……”

“唔?”

第六章

楚楚一抬头,就看见阿史那苏乌就站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正额头微黑地看着她。

在阿史那苏乌的历史记录里,还从没有哪个女人能把他忽略到这个地步……上回见她的时候,这丫头不还看着他两眼放光吗?

他知道萧瑾瑜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单看外表,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萧瑾瑜哪儿比他好看,这样白兮兮又瘦兮兮的人要是扔到草原上,连狼都不稀罕啃他一口……

阿史那苏乌酸溜溜地从怀里抓出一把象牙色的弯月形挂饰,叮叮当当一阵碎响,打眼看过去大大小小有十来个。

“这是突厥的护身符,狼牙做的,小孩带在身上能长得跟狼一样强壮……这十五颗狼牙是从我登位当天猎到的第一只狼嘴里拔下来的,娘娘悠着点儿生,应该足够安王爷的儿女人手一个了。”

楚楚高兴地把那十五个狼牙挂饰接到手里,清平的身子病弱,这礼物可太好啦,“谢谢大汗!”

除了笑得甜甜的楚楚,和轻勾起嘴角的阿史那苏乌,景翊和薛茗都是满脸错愕,连萧瑾瑜也淡定不了了。

萧瑾瑜与突厥打的交道不多,但也知道突厥汗王登位当日会有一场行猎,汗王亲自猎到的第一只狼是尊贵的圣物,狼皮会用来铺垫新汗王牙帐的椅子,而狼牙多是用来分赏汗王嫡系子嗣的,阿史那苏乌居然把这只狼的牙拿来送给他的孩子……

阿史那苏乌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看着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两儿一女,我女人生我家小丫头的时候身子出了点儿毛病,不能再生了……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想拿来讨好讨好王妃娘娘,请王妃娘娘答应一件事。”

楚楚眨眨眼睛,“什么事儿呀?”

阿史那苏乌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我家丫头听多了安王府的故事,嚷嚷着非京城安王爷的儿子不嫁,我和我女人都拗不过她,王妃娘娘看能不能赏个脸?”

萧瑾瑜额头一黑,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家闺女今年几岁啦?”

阿史那苏乌也答得一本正经,“正月生辰,比小王爷年长三岁。”

楚楚一下子乐了,“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呀!只要她和平儿都愿意,啥时候嫁来都行!”

萧瑾瑜一脸铁青,她是忘了自家儿子昨天才刚满一岁吗……

阿史那苏乌快刀斩乱麻,“我把她一块儿带来了,就在城外营里,王妃娘娘要是愿意,我今天晚上就把她接来,让你瞧瞧。”

“好!我给她做好吃的!”

阿史那苏乌笑容满面地看向萧瑾瑜,好像在等萧瑾瑜这个一家之主说句具有拍板意义的话。

“小翊……”萧瑾瑜避开阿史那苏乌的目光,干咳了两声,警告地盯着景翊拼命忍笑的脸,“你不是说,自从凉州回来就一直有话想亲口告诉薛大人吗?”

阿史那苏乌的兴趣立马转移到了景翊身上,顺便饶有兴致地扫了眼薛茗瞬间涨红的脸。

景翊怔了片刻,冲着萧瑾瑜嫣然一笑,把萧瑾瑜笑得一愣,“谢王爷成全。”说着转过身去就对薛茗盈盈一拜,温软里带着点儿忧伤地说了一句,“有负薛大人多年惦念,恕小翊一直没敢向薛大人坦言……小翊喜欢的是女人。”

萧瑾瑜不记得这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了,只记得临散场的时候薛茗的脸色还跟死灰一样。

回到一心园的时候,萧湘正在房里替楚楚哄着清平,楚楚一见萧湘就忍不住道,“公主,平儿要娶小公主啦!”

萧湘惊得差点儿没把怀里的清平扔出去,赶忙看向脸色乌黑的萧瑾瑜,“七皇叔……”

萧瑾瑜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看着被楚楚接到怀里的儿子,“突厥汗王的女儿。”

萧湘一怔,秀眉轻锁,低声道,“这是……突厥送来的议和人质?”

楚楚一愣,“人质?”

萧瑾瑜微微点头。

他没出口驳阿史那苏乌,也是看出了阿史那苏乌的用意。不管阿史那苏乌嘴上怎么说,这个时候把幼女带来,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表示和议的诚意,让他能安心去跟皇上商量。

阿史那苏乌这么骄傲的人能把亲生女儿送上门来,想必如今突厥的境况远比萧瑾瑜先前想象得要糟得多,阿史那苏乌的求和之心也比他先前想象得要坚决得多,他和楚楚若不肯留她,阿史那苏乌也一定会狠下心来把她送进皇宫里。

把一个四岁的孩子送进幽深似海的宫墙里,一辈子束手束脚,看人脸色过日子,别说阿史那苏乌这个亲爹舍不得,就是萧瑾瑜也狠不下这个心。可若有个突厥公主留在他府上,不管当不当他的儿媳妇,有朝一日战事再起,他都要去招架朝廷里的那些乱七八糟……

要是搁在两年前,权衡利弊,萧瑾瑜也许会冷下脸来推得一干二净,可自从清平出世,他就再也见不得孩子受苦了,甭管是谁家的孩子。

萧湘久居深宫,和亲这种事自然是比谁都清楚敏感,可在楚楚的脑瓜里,再转几辈子也转不到这回事儿上来。

萧瑾瑜也没指望楚楚会把这种事弄明白,“就是……阿史那苏乌想让我帮他跟皇上说合,怕我信不过他,把他的女儿送到咱们府上当儿媳,他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就能打他女儿的屁股。”

萧湘抿嘴偷笑,她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听说和亲是这么玩的。

“这样好!”楚楚笑看着怀里正专心望着她,好像听懂了点儿什么的清平,“这样以后就有人陪平儿玩儿啦!”

萧瑾瑜默默叹气,草原阿史那氏的公主,还不知道自家体弱多病的儿子玩儿不玩得起……

萧湘一走,萧瑾瑜就坐到桌边翻起了昨晚抱回来的那些卷宗盒子。

“王爷……”楚楚把清平放回摇篮里,凑到他身边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从昨晚一直憋到现在的问题,“你不担心吴郡王吗?”

萧瑾瑜从一个卷宗盒子里取出一叠信纸,一一在桌上铺展开来,头也不抬地道,“不担心……那个派祁公公来行刺萧玦的人没想让他死。”

楚楚一愣,“都刺了那么多刀了,还不是想要他的命吗?”

“就是因为刺了太多刀……我若杀萧玦,直接抹他脖子就好。”

萧瑾瑜说得确实在理,要是让她杀那么一个坐着不能动的人,她也不会费事儿到往他身上不那么要紧的地方乱刺,刺了那么多刀,还给他留下一口气。楚楚抿了抿嘴,“那……王爷,你还没问过吴郡王的伤呢。”

萧瑾瑜又把阿史那苏乌带来的信件从另半边桌上铺开,微沉眉心,顺口回道,“你说过了,是匕首刺伤的。”

“不是!”楚楚急了,伸手捧住萧瑾瑜清冷的脸,硬把他的视线从满桌的纸页的挪开,“你就不问问他伤得重不重,还能不能醒过来吗?”

萧瑾瑜任她捧着脸,浅浅苦笑,“楚楚……我现在还不能问。”

楚楚愣了愣,萧瑾瑜轻轻捉下那两只捧在他脸上的手,把手的主人揽到身边,指了指摊放在桌上的信件,“萧玦自幼习武,很小的时候就读了不少兵书,但就是不喜欢写字,他的字还是住在宫里的时候我盯着他练出来的,他带兵打仗之后除了写公文就很少写字了,如果有人能把萧玦的字迹和行文习惯仿得连我都看不出破绽,这个人应该在很多年前就盯上他了。”

萧瑾瑜又指着桌上写着另外一种字迹的纸页,“这是当年突厥汗王来议和时呈给道宗皇帝的一叠通敌信件,经多名办案官员比对,证实是宁郡王萧恒的亲笔书信,萧恒也是看到这些信件之后才认了罪……我先前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刚刚才想起来,萧恒能扛得住半年内几百回的严刑拷打,要么是他很确信自己犯案时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要么他就当真是清白的,无论他是哪一种,既然已经死咬了半年,又怎么会一看到突然出现的物证就立马认罪,实在不合常理。”

楚楚消化了好一阵子,在摊放在桌上的两种字迹间来回看了一阵,突然反应过来,“王爷,你是不是怀疑,有人像对吴郡王那样,仿了宁郡王萧恒的字迹,故意栽赃害他?”

萧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怀疑,我已让景翊去天牢查看那间关押过萧恒的牢房了……”萧瑾瑜轻轻攥着楚楚柔软温热的手,“如果萧恒有冤,看栽赃手法的相似程度,很有可能是同一伙人干的,而且一定牵涉到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兴许权位还在我之上……”

楚楚一愣,“你可是王爷呀,比你权位还高……”

萧瑾瑜及时伸手按在那两片花瓣一样柔润的嘴唇上,轻轻苦笑,“所以,事关重大……我知道萧玦伤得不轻,但知道得越清楚就越容易分神,还是尽快为他洗冤要紧,否则不知那人还要弄出什么法子害他……”

萧瑾瑜话音未落,胃里突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按在楚楚嘴唇上的手也滑落下来,扶住桌边稳住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发颤的身子。

楚楚赶忙扶他靠在椅背上,翻出两颗药喂给他,拉开他紧按在胃上的手,紧张地帮他揉着。萧瑾瑜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好一阵子才止住胃里的翻涌,疼痛消减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许久没见萧瑾瑜这样犯胃病,楚楚吓得脸都白了,“王爷,对不起……我错了,怪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萧瑾瑜微微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怪你……是我酒喝多了……”

昨天喝了几杯酒还没觉得什么,今天又陪阿史那苏乌喝了几杯,身子居然就受不了了……萧瑾瑜开始觉得,或许他对自己身子的估计有些太过乐观了。

楚楚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转身想出去给他熬碗药,无意往摇篮那边扫了一眼,顿时吓丢了魂儿。

不知什么时候清平居然扶着摇篮的边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正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苍白如雪的萧瑾瑜,“爹爹……”

楚楚生怕他一不小心栽下去,刚想扑过去把他抱起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儿子,“王……王爷,平儿能站起来啦!”

萧瑾瑜顾不得胃里还没彻底消停的疼痛,咬着牙勉强半撑起身子,“你抱他……抱他下来……”

楚楚过去把清平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心地扶他站在地上,刚一松手,小家伙竟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萧瑾瑜跑了过去,一直跑到床边才像是用尽了力气,在跌倒的前一瞬被追上来的楚楚一把抱住,交到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萧瑾瑜怀里。

清平刚把气喘匀,就用热乎乎的小手揉上楚楚刚才给萧瑾瑜揉过的地方,仰着小脸看向还在发愣的萧瑾瑜,“爹爹,不疼,不疼……”

儿子第一次用尽力气迈出步子,居然是因为心疼他……

直到一滴水落在清平的额头上,萧瑾瑜才发现自己居然掉眼泪了。

清平的小手努力地爬上萧瑾瑜微凉的脸颊,“不疼……”

萧瑾瑜在那个小小的手掌心里深深吻了一下,“爹不疼,不疼了……”

楚楚站在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王爷,他真好!”

“嗯……平儿是最好的孩子,最好的。”

第七章

晚饭之前,阿史那苏乌还真把闺女带来了。

楚楚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这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汉人衣裙,跟在阿史那苏乌身边,红扑扑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害怕,高挺的鼻梁两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一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呼扇呼扇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娃娃一样。

“乌兰,拜见安王爷,安王妃娘娘。”

阿史那乌兰像模像样朝萧瑾瑜和楚楚磕了个头,爬起来之后就直直地盯着萧瑾瑜的轮椅,用稚嫩的声音说起不大流利的汉语来,“安王爷,你的椅子上为什么有轮子呀?”

阿史那苏乌明显没料到自家女儿张嘴就是这么一句,脸上有点儿发窘,还没张嘴就听萧瑾瑜淡淡地道,“方便办案。”

阿史那乌兰将信将疑地看着萧瑾瑜,“那……你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坐了这样的椅子吧?”

萧瑾瑜眉梢微扬,“我怎么厉害?”

“我父汗说,天底下的人谁干坏事你都能知道,谁干坏事你就惩罚谁,就像……就像……”阿史那乌兰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好一阵搜肠刮肚,才突然笑起来,“就像仙女下凡!”

萧瑾瑜额头一黑,默默看向正在僵笑的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忙道,“夸你呢,夸你呢……”

“……”

楚楚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准儿媳妇,笑得合不拢嘴,“你才是像仙女下凡呢!”

阿史那乌兰眨眨眼睛,看向楚楚,“你就是能让死人骨头说话的楚楚娘娘吗?”

萧瑾瑜毫不留情地瞪向已经开始仰头看房梁的阿史那苏乌,这人给四岁的小姑娘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楚倒是点头点得痛快,“不光是骨头,心肝肠胃什么都行!”

阿史那乌兰的大眼睛顿时亮得像小太阳一样,“没有脑袋也行?”

“当然行啦!”

萧瑾瑜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阿史那乌兰一蹦三尺高,甩开阿史那苏乌的手就扑到楚楚身边,抓着楚楚的衣角直蹦跶,“我想看!我想看!”

楚楚笑得比阿史那乌兰还灿烂,弯下身子把阿史那乌兰抱了起来,“没问题!咱们先去吃香喷喷的桂花糕,然后就带你看没脑袋的骨头说话!”

“娘娘是大好人!”

萧瑾瑜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阿史那苏乌嘴角直发抽,勉强挤出一句,“这样……这样我就,放心了……”

楚楚脆生生地回了一句,“大汗你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

楚楚抱着阿史那乌兰说说笑笑地走出去,阿史那苏乌才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声,“幸亏没给我那两个秃小子讲你俩的事儿……”

萧瑾瑜冷眼瞪过去,“那你为何要给个姑娘家讲?”

阿史那苏乌抓起一旁茶案上的杯子,连灌三口茶压了压惊,才道,“她两岁那会儿怕打仗怕见血怕死人,胆小得像个耗子一样,这在草原上根本没活路……本来就是讲给她长长胆的,谁知道一长长过头了……”

萧瑾瑜脸色微阴,拿他和楚楚事儿给闺女壮胆,亏这人想得出来……

阿史那苏乌一口闷完剩下的茶水,声音还是有点儿发虚,“安王爷……你帮忙看着点儿,那些开膛破肚掏心挖肠子什么的,就别让她学了吧……”

萧瑾瑜捧起自己手边那杯茶,“帮不了。”

“这丫头已经学武一年多了,”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的一张冷脸,“要是她哪天把你儿子剖了,你可别来找我。”

萧瑾瑜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一身。

“所以……”阿史那苏乌诚心诚意地道,“拜托安王爷费心了。”

萧瑾瑜无声默叹,“不客气……”

阿史那苏乌抬眼扫了下这间宽敞的大厅,浓眉轻蹙,声音微沉,“这地方能说话吗?”

萧瑾瑜微怔,轻声道,“去书房吧。”

阿史那苏乌跟着萧瑾瑜进到一心园书房,把门窗一关,就一屁股坐到了萧瑾瑜的书案上,看得萧瑾瑜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什么事……说吧。”

阿史那苏乌把腿一盘,从怀里拿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萧瑾瑜面前,“这也是在阿史那图罗那里找着的,不过不是萧玦的字迹,是跟一些汇报汉军军情战报的字迹一样,还是在阿史那图罗身上搜出来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没看懂,找我的汉师问过,他说有一页是报平安的家书,有一页应该是用暗号写的密信,他拿去解了两个月都没解出来。”

萧瑾瑜接过那两张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嗯……这页确实是家书,不过,这页不是什么暗号密信……”萧瑾瑜把纸页递还给阿史那苏乌,慢悠悠地道,“是我随手乱写的。”

萧瑾瑜淡淡然地看着阿史那苏乌瞬间变得乌漆抹黑的脸,“如此看来,吴琛所言非虚,凉州驿驿丞确实曾向突厥抄送我军战报,还是抄给阿史那图罗看的……阿史那图罗可曾说过,与他合作的是我朝何人?”

要不是看在萧瑾瑜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的份上,要不是还有求于他,阿史那苏乌一定先在他一片风平浪静的脸上挥个几拳,再说答话的事儿。

可这会儿他就只能把怨气发泄到那两张纸上,“嚓嚓”几声把纸撕个稀碎,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回道,“没来得及说。这蠢货在西边打了败仗回来,不知道我已经跟父汗说了那件案子,还想跟父汗告我的状,被我父汗狠骂了一顿。我本来跟我父汗说好,这事儿查清之前跟谁都不能说,结果我父汗一时没忍住,质问他是不是跟汉军有什么勾结,他一心虚就带着他手下的一帮人围了我父汗的牙帐,逼我父汗让位,我父汗就只能当场把他就地正法了。那些书信也是他死后我才从他那搜出来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还查出什么别的?”

“安王爷,我听说两年前你因为把我从军营里放走,被朝廷里的人告状了?”

萧瑾瑜一怔,抬起头来冷冷看他一眼,一言未发。

“不知道安王爷查没查清楚,这事儿到底是谁捅出去的?”

萧瑾瑜声音比脸色还要冷硬,“自己人。”

阿史那苏乌眉梢一挑,“我要是没记错,当时帐子里除了你,我,王妃娘娘,都离,就是两个御林军吧?”

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们朝廷的御林军一向是只按皇帝的亲笔调令办事的吧?”

萧瑾瑜脸色一沉,“大汗想说什么?”

“安王爷,如果这个模仿吴郡王写字的人,也会模仿你们皇帝写字呢?”

萧瑾瑜一怔,身子明显一僵。

他确实查到了那两个御林军的身上。不只他查到了御林军的身上,景翊查找那个不声不响就把楚楚验尸的事儿散满医帐的人,最后也是查到了一个随行的御林军身上。萧瑾瑜冒死偷查了那八名随行御林军的调令,发现那封调令之后还有一封皇帝御笔亲书加盖玉印的追加函,函件内容就是要求这几个御林军按日上报他与楚楚的行踪。

当时查到这个地方,萧瑾瑜就没再往下查。

朝廷和公堂不一样,有些不该他知道的事儿,萧瑾瑜轻易不会去引火自焚,尤其那时楚楚的肚子已经鼓得像是揣着个大西瓜了,只要麻烦不找上门来,萧瑾瑜绝对不会去自找麻烦。

可若真像阿史那苏乌猜的这样……那可是个比他原本猜测的情况还要麻烦得多的麻烦。

实话实说,要不是阿史那苏乌问得这么直白,他恐怕下辈子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从桌子上跳下来,看着脸色隐隐发白的萧瑾瑜,这是个身子比兔子还柔弱,脑子却比狼王还精明人,他开个头,这个人一定能想到结尾,“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旁观者清……现在我家丫头的命也在你手上了,请安王爷千万跟神仙一样耳清目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只要我家丫头能平平安安长大,我阿史那苏乌一定拿命谢你。”

萧瑾瑜微微颔首思虑须臾,抬起头来云淡风轻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阿史那苏乌一愣,坦然地摊了摊手,“不知道,你们汉人老这么说。”

“你的命我用不着……你记得每年向安王府交千两黄金就好。”

“……千两!”

萧瑾瑜轻轻点头,“汉人养女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说过千金小姐吗?”

看着阿史那苏乌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萧瑾瑜淡淡地道,“不交也无妨……”

读多了书的汉人在带有让步意思的句子之后往往会跟着什么样的话,阿史那苏乌的汉师可是讲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萧瑾瑜这种既会读书又会当官还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

阿史那苏乌忙道,“交,我交!”

“好。”

阿史那苏乌刚要出门,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安王爷……你府上那个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小翊,还真喜欢女人啊?”

萧瑾瑜嘴角微扬,“嗯……已经和喜欢的女人成亲好些年了。”

阿史那苏乌顿时瞪圆了眼睛。

萧瑾瑜像是漫不经心地道,“长子今年有五六岁了吧……”

阿史那苏乌僵在门口张了半天嘴,才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安王爷……乌兰,肯定是嫁给你儿子,对吧……”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头,淡淡地道,“犬子生有心疾,体弱多病……”

“不要紧不要紧!男的活的就行!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把嫁妆全都送来,就这么定了啊!”

“……!”

楚楚回来的时候,萧瑾瑜正坐在屋里的桌案边看卷宗,清平就倚坐在萧瑾瑜怀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萧瑾瑜拿在手里的纸页。

“乌兰呢?”

楚楚给萧瑾瑜换了一杯热水,“大汗哄她睡觉去了。”

萧瑾瑜看着楚楚明显洗漱过的清爽模样,“你……真带她去看骨头了?”

“当然啦,”楚楚立马兴奋起来,白嫩的脸颊上直泛红光,“她又乖又聪明,不吵不闹,一说就明白,和平儿真是太般配啦!”

萧瑾瑜默默低头看了眼注意力还全在那些纸页上的可怜儿子,“楚楚……你从哪里弄来的骨头?”

楚楚眨着眼睛,“厨房里呀。”

萧瑾瑜突然觉得胃里抽了一下,脸色一白,“厨房里……有骨头?”

“当然啦,”楚楚笑得美滋滋的,“猪骨头,牛骨头,羊骨头,鸡骨头,鸭骨头……要什么有什么,我全教乌兰认清楚啦!”

萧瑾瑜隐约觉得自己的额角默默划过一滴饱满的汗珠。

“我还教她炖排骨汤了,她可喜欢我做的排骨汤啦!”

萧瑾瑜无声地舒了口气,摸了摸那个挨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喜欢就好……”

楚楚抿了抿嘴,声音放轻了点儿,“王爷,你是不是不喜欢乌兰呀?”

“喜欢……”那一看就是个可爱灵巧的小丫头,难得的是还跟楚楚这么投脾气,连兴趣爱好都凑到一块儿了,“只是他俩都还小,还不能跟乌兰说嫁娶的事,就先拿她当女儿待吧……别吓着她。”

“没事儿!乌兰已经知道啦,”楚楚笑得眼睛都弯了,把清平抱到怀里,在他血色清浅的小脸上饱满地亲了一口,看着被她亲愣了的儿子,笑盈盈地道,“她说她愿意当平儿的娘子,还愿意给他生一大堆孩子呢!”

第八章

萧瑾瑜正儿八经地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她跟平儿都还没见过面……”

“见过啦!我带她去厨房之前先带她来看平儿的,她可喜欢平儿了,说他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样好看,还抱他了呢,平儿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下,乌兰可高兴啦!”

萧瑾瑜瞪大了眼睛看向病怏怏的儿子,却生生被儿子无辜的眼神看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默默一叹,抬手揉上发胀的太阳穴,“好……”

这儿子还真是比自己出息多了……

“楚楚……”萧瑾瑜搁下手里的卷宗,有气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明天把平儿和乌兰交给顾先生照顾一天,你陪我去薛府。”

“薛府?”

萧瑾瑜浅浅苦笑地看着这个显然一高兴就把日子忘干净的人,从被案卷盒子堆得一片狼藉的桌上抽出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明天十娘和薛太师成亲。”

“呀!我差点儿就忘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可没看出来差的那一点儿在哪儿,“我已让赵管家备好贺礼了,明天陪我送去就好……”

“好,”楚楚转身把清平放进摇篮里,“那我去给薛大人找件好看的衣服吧,他爹成亲,他总不能穿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去吧。”

“不用……”萧瑾瑜轻叹,“他未必肯去。”

“为什么呀?”楚楚拧起眉头来,“爹成亲,当儿子的怎么能不去啊!”

听着楚楚把一件他这辈子还从没考虑过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萧瑾瑜苦笑点头,“那就先准备着,我明早让人去问他。”

“不行,明早就太迟啦,他连准备贺礼的空都没有了。”楚楚低头帮萧瑾瑜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你早点睡觉,我找好衣服就给薛大人送去,顺便跟他说薛太师成亲的事儿。”

“好……”

薛茗与薛汝成的关系冷硬到什么程度,萧瑾瑜清楚得很,事实上,薛茗跟谁的关系都冷硬得很,萧瑾瑜从未听说过薛茗出现在什么办喜事办丧事的地方,所以楚楚刚出门,萧瑾瑜就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结果楚楚顶着一张得意满满的笑脸回来,看得萧瑾瑜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你说动薛茗了?”

“薛大人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楚楚换好衣服,钻进被萧瑾瑜暖了半天还是一片冰凉的被窝里,把小火炉一样的身子窝进萧瑾瑜有些发冷的怀里,“我跟他一说,他就答应去啦。”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楚楚抓过萧瑾瑜冰冷的双手,捂在怀里暖着,“我没说什么别的,就跟他说薛太师明天成亲,娶的是你的十姐,他就同意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薛茗肯去,对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都是再好不过事情,“谢谢你……”

“你怎么又跟我客气啦!”

萧瑾瑜浅笑,“我替薛茗谢你。”

“他已经谢过啦。”

“薛茗跟你道谢?”

“是呀,”楚楚看着萧瑾瑜轻轻皱起来的眉头,“怎么啦?”

“没事……睡吧,薛府管家请我明天早些过去,兴许有事要帮忙。”

“好。”

楚楚大清早被雨打房檐的细碎声响惊醒,赶忙爬起来看向身边的萧瑾瑜,这人果然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还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萧瑾瑜后半夜就疼醒了,吃了两颗药一直忍到这会儿,看楚楚急急忙忙地下床拿药酒,萧瑾瑜勉强微笑,“别着急……不是很疼……”

每次阴天下雨萧瑾瑜的风湿病都会毫无例外地犯起来,一回比一回严重,两年前他还能借着拐杖自己站起来,如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楚楚实在不知道冷嫣看到萧玦伤成那样是怎么保持平静的,反正她每次看到萧瑾瑜受这样的折磨,都心疼得直想掉眼泪,恨不得把那个害他受这份罪的人从阎王殿里捞出来再千刀万剐一百遍。

每每楚楚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她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萧瑾瑜总是浅浅地苦笑,“是我自己身子不济,不过是在冰水里泡了几回……”

“那也得怪那个害你染了尸毒的人,你要是没染尸毒,叶先生怎么会用这种法子救你啊……叶先生也真是的,大活人泡到冰水里,一泡就是几个时辰,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萧瑾瑜平静地笑着,任她揉抚身上那些肿得惨不忍睹的关节,“若无叶先生当机立断,你现在就是别人家的娘子了……”

“我才不当别人家的娘子呢!”楚楚抬头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那张大红喜帖,嘟了嘟嘴,“十娘长得那么好看,薛太师有什么好呀……胡子一大把,亲起来肯定扎嘴!”

萧瑾瑜“噗”地笑出声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笑得身子直发颤。

“王爷,你以后可不许留胡子!”

“好……不留,不留……”

楚楚见萧瑾瑜疼得厉害,本想劝他跟薛汝成说一声,日后补送个贺礼就行了,可想好的话还没说出来,薛府管家就亲自带人来接了。

萧瑾瑜从小就是薛府的常客,薛府的老管家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即便如此,萧瑾瑜还是待穿戴整齐之后才出来见他,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地道,“让张伯久等了。”

张伯连连摆手,苦笑着看向满面倦容的萧瑾瑜,“我跟老爷说,这种又湿又冷的日子就别让王爷来回折腾了……”

楚楚刚想使劲点头,就听张伯接着补上一句,“可老爷非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商量,还说王爷和娘娘要是不去,其他客人也甭进门了。”

萧瑾瑜浅浅含笑,“刚好,我也有事要请教先生……昨晚薛茗听说此事,也答应前去贺喜。”

张伯顿时把眼睛睁得跟牛蛙一样,“二……二少爷要去给老爷贺喜?”

“嗯……我再从府里带两个不错的厨子去,有他们能帮忙的地方尽管使唤就好。”

张伯一惊未过,接着一喜,“还是王爷知道老奴的难处啊!办个喜事全府上下都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最忙活不过来的就是厨房,王爷要是不说,我待会儿也得到别处借厨子去!”

“不必客气……还缺什么人手,尽管开口就是。”

“多谢王爷!”

皇帝的姑姑嫁给当朝太师,楚楚以为这场婚事的排场怎么也不会逊于萧湘嫁给吴江的时候,所以在薛府门前下车,看到连个红喜字都没贴的薛府大门的时候,楚楚着实愣了一下。

再往里走,确实看见薛府里的下人们在忙活着张灯结彩,可楚楚就是感觉不到给吴江办喜事时的那种热闹劲儿,兴许是因为阴天下雨,楚楚总觉得这大宅子里冷森森的,满眼都是忙东忙西的人,却觉不出来有多少人气儿。

薛茗一进客厅就皱着眉头一脸冰霜地问向张伯,“公主什么时候到?”

张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答道,“二少爷……公主已经在府上住了一年多了,说是一切从简,从她住的西院小楼嫁到老爷房里就行了。”

薛茗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来,转身就走。

张伯忙追过去,“二少爷,公主这会儿已经在梳妆打扮,您可别……”话没说完,被薛茗转头一个冷眼瞪过来,立马站住了脚,后面的半截话也硬塞回了肚子里,换出一声叹气。

楚楚皱皱眉头,贴在萧瑾瑜耳边轻声道,“王爷,薛大人不会欺负十娘吧?”

那女人虽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比起薛茗的脾气,楚楚还真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萧瑾瑜微微摇头,轻轻咳了几声,张伯忙道,“王爷,厅里风凉,老爷在南楼等您呢。”

“好……”

张伯把两人迎到后院的一座三层木楼下,“王爷,老爷就在三楼歇着。”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头,转头对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师问个安……我与张伯说几句话就来。”

看着萧瑾瑜严肃的模样,楚楚只得点了点头,“哦……好。”

看着楚楚跑上楼去,等了好一阵萧瑾瑜才开口,“张伯……十娘是何时住进府里来的?”

张伯苦笑摇头,往楼上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啥时候住进来的……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一回我急着找老爷有事儿,没敲门就进了老爷的书房,就看见老爷在书房里跟十娘那啥……后来老爷就跟我说,把西院小楼收拾出来,她就住在那了。”

萧瑾瑜浅浅点头,“那先生为何到如今才娶十娘过门?”

“谁知道啊……王爷又不是不知道,老爷这人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原先也没少出馊点子折腾你不是……”

萧瑾瑜苦笑点头。

张伯看了眼萧瑾瑜轻靠在轮椅中的身子,“王爷,这儿的楼梯不好上,老奴背您上去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这座木楼,张伯知道他的脾气,跟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绝不是纯粹跟他客气。这座小楼临湖,为了通风防潮,楼层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楼梯自然也长得多,为保美观,台阶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来倒是不会觉得特别难受,可对他的身子来说,就算是搁在两年前,也是像徒手攀爬悬崖峭壁一样困难。

萧瑾瑜无声默叹,“有劳张伯了。”

张伯搀他坐到楼下厅堂里的椅子上,先把他的轮椅搬了上去,又下来背他,两趟跑下来,张伯早就满头大汗了。张伯把他送进屋里,萧瑾瑜还没来得及道谢,张伯就匆匆忙忙地一拜而退了。

薛汝成穿着一袭猩红色的礼服坐在临窗的棋桌边,左手黑子,右手白子,饶有兴致地在棋盘上摆格子玩儿,大半个棋盘已经被黑子白子填满了。

萧瑾瑜在偌大的屋子里扫了一眼,没见楚楚。

“王爷放心,”薛汝成摆弄着棋子,头也不抬,“老夫请王妃娘娘帮个小忙,一会儿就还给王爷……王爷有兴致陪老夫下盘棋吗?”

“先生……”萧瑾瑜看着棋盘,一动不动,跟薛汝成下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张伯说,先生有要事相商?”

薛汝成一丝不苟地把棋盘彻底摆满,才站起身来,捧了杯热姜茶递到萧瑾瑜手上,又不急不慢地坐了回去,“老夫记得,王爷近年来曾数次上折子,请求开棺检验一个入土多年的宫里人。”

萧瑾瑜捧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琥珀色的姜茶在雪白的瓷杯里荡开层层波澜,萧瑾瑜的眼睛里仍是一片沉静,微微颔首应了一句,“是。”

“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二十几年前暴病身亡的那个?”

“是。”

薛汝成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不过王爷每次上奏都未言明为何案开棺,所以皇上始终没有准奏。”

萧瑾瑜薄唇轻抿,浅浅苦笑,“是。”

“老夫已跟皇上谈妥,那副棺材昨晚上已经送到这儿来了……”薛汝成抬手指了指檀木屏风后面的西墙,“就在隔壁屋里放着,娘娘刚才要酒要醋要木炭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文美人的那把骨头捞出来连蒸带煮了。”

看着萧瑾瑜眼中不复存在的静定,薛汝成皱了皱眉头,“娘娘也不是第一回这么验尸吧……就验一把骨头,还是女人骨头,王爷有什么不放心吗?”

“不是……”萧瑾瑜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握得苍白,微微发抖,“我……我没想让楚楚验她。”

薛汝成眉梢微扬,“王爷当初答应娶她,不就是为了验这具骸骨吗?”

萧瑾瑜错愕地看向薛汝成,薛汝成仍淡然平静得跟刚才摆棋子玩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是奉旨娶她……”

薛汝成摆摆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这是王爷的私事儿,王爷自己清楚就行了……王爷成亲之时老夫没能送份贺礼,这个就算是补给王爷的了。”

萧瑾瑜怔了半晌,才想起来颔首道了一句,“谢先生成全。”

“举手之劳……”薛汝成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挑得极高的屋顶,又低头踹了踹擦得锃亮也没能显得新一点儿的地板,“反正这楼也到了拆掉重建的时候了,平时没人来,停放个把死人也不碍事。”

薛汝成说完就慢慢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整了整那身做工极为考究,却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才好的礼服,“听说茗儿也来了,老夫过去瞧瞧……王爷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娘娘验完自然会过来。”

“可有什么需我帮忙的?”

薛汝成往他满是病色的脸上看了一眼,“别昏过去就好。”

“……是。”

楚楚进那间停放棺木房间的时候,薛汝成跟她说的那口棺材就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旁边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不转睛地守着,楚楚一眼看过去就皱起了眉头,不等侍卫向她行礼,便道,“侍卫大哥,这就是那个美人的棺材?”

侍卫一愣,他只知道这是凌晨时分由四个御林军悄无声息地送来的,还说是他家老爷替安王爷向皇上借来的。就为这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陈年棺材,他已经在这个阴风四起的地方守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棺材里躺着的人能美到什么程度。

“美……美人?”

“薛太师说,这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呀。”

侍卫茫然地往棺材上看了一眼,皇帝的女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更别说是现任皇帝的奶奶辈的女人了,“小人孤陋寡闻……”

楚楚凑近过去,仔细地看着那口陈旧却完好的棺材,紧紧地拧着眉头,“这是杉木棺材,木头不赖,漆上得也好,不过上面光秃秃的,连点儿花纹都没有……这样的棺材在紫竹县县城卖五两银子,我家卖四两七,每年都能卖出去好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妾最爱用这样的棺材……怎么皇帝的女人也用这样的棺材呀?”

侍卫听得脊梁骨后面一阵阵地冒凉气,他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哪有闲情逸致去研究这种晦气玩意儿……侍卫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没用的,“还是娘娘家的实惠……”

楚楚抬起头来饱满地一笑,“那当然啦!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你要是去买,我还能让我爹再给你算便宜点儿,你要是多买几个,我就让我爹再给你搭一个!”

侍卫顶着一脑门儿的黑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娘娘……”

“别客气!”

第九章

“不客气,不客气……”侍卫生怕她再热情洋溢地给他推荐起棺材来,王妃娘娘的好意他可是万万不敢拂的,何况还是安王爷家的王妃娘娘,于是赶紧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娘娘稍候,小的这就开棺。”

“还不行!”

楚楚拦住侍卫,跑去把窗前案桌上摆着的香炉抱了过来,点了六根香,递给侍卫三根。

“死者为大,要扰人家的清净,得先给人家道个歉,今天是薛太师的好日子,惹死人生气是要触大霉头的。”

侍卫头一回干开棺的差事,原本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听楚楚这么严肃认真地一说,不拜都不行了。反正是道宗皇帝的女人,拜着也不冤……

正儿八经地敬了香,楚楚又拉着侍卫仔细地熏了皂角苍术,才让侍卫撬开了棺材盖。

棺材盖一掀,一股刺鼻的霉腐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侍卫一下子拧紧了眉头,楚楚却像是什么味儿都没闻见似的,急切地往棺材里面看了一眼,展开一个像是突然看到万亩花林一般的激动的笑容,“太好啦!这棺材保存得太好啦!”

侍卫忍不住往棺材里看了看,只看见一层铺得平平整整的缎面被子,缎面已经腐烂得不辨原色,全是一片片被尸水浸染出来的棕黄,配合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侍卫连昨儿晚上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空荡荡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侍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娘娘请。”

楚楚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侍卫大哥,你能不能帮忙把这被子揭下来呀?”

“……!”

“王爷怕脏,我一会儿还得去找他呢。”

“……是。”

侍卫刚咬牙凑到棺材边,把手伸下去捏住被子一头,正想着速战速决,就听楚楚认认真真地提醒道,“慢点儿揭,可别伤着尸体啦。”

侍卫全身一僵,“……是。”

侍卫几乎拿出了帮自家娘子宽衣解带的温柔劲儿,小心翼翼地连揭了三床被尸水浸透的破被子,才露出零星的陪葬器物,和一具仍被丝绸从头裹到脚的腐尸。

楚楚一直站在棺材边上目不转睛盯着里面的情况,乍看到那些陪葬器物,顿时一脸的好奇,“侍卫大哥,我能看看这些陪葬的宝贝吗?”

下葬的主儿的身子都要被她看干净了,陪葬的玩意儿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侍卫轻手轻脚地取出所有的陪葬器物,搁在楚楚捧来的大托盘里。

两支玉钗,两支金钗,两枚金戒指,还有零星的几件瓷器玉器银器,做工一件比一件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娘娘……”侍卫两手沾满了腐尸的气味,还守着一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陈年尸体,他可没有欣赏那些在薛府里随处可见的琐碎物件的心,“这一层……揭吗?”

楚楚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件银烛台,头都不抬一下,“揭!”

“……是。”

侍卫扭头深呼吸了几下,摒着一口气转过头来,一鼓作气把裹尸的丝绸和衣物剥解下来,被尸水和霉腐之气沤成棕黄色的丝绸和衣服紧紧黏在还残存着些许腐皮烂肉的尸骨上,侍卫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内力才压制住呕吐出来的欲望,刚一剥完上表面,就迅速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息了几下。

他不是没见过恶心的尸体,只是从没亲手摸过……

楚楚刚凑上去就扒着棺材的边沿兴奋地叫着,“我还从没见过二十几年的尸体才刚烂到这个程度的呢,你看这块儿,还有这块……宫里的棺材还真是好!”

侍卫随口应付着,“是,是……”

“呀!这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里面开出朵牡丹花来,侍卫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好像是什么首饰……大哥,你把它们拿出来吧。”

可惜他又不能对王爷家的宝贝娘娘说不……

“是……”

侍卫铁青着脸转过身来,楚楚赶忙往这副尸骨腐烂得只剩一汪粘稠的肚膛位置指了指,“这儿,你看见了吧,好像有四个呢,金闪闪的!”

侍卫咬着牙闭着眼把手伸下去,迅速捞起那四个害人不浅的玩意儿,丢进楚楚手中的托盘里,转身拼命地吐起来,也不知道倚着墙根干呕了多长时间,才被楚楚走过来拍了拍肩膀。

“侍卫大哥,你没事儿吧?”

侍卫刚想抬起袖子抹抹嘴,胳膊抬到一半就被自己身上浓烈的尸臭味惹得胃里又一阵子翻涌,好容易忍下来,才虚飘飘地道,“没,没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她抬到院子里去,用清水把她骨头上沾着的东西都冲洗干净,然后找块地挖个坑,拿席子把骨头抬下去用酒醋蒸蒸,蒸好了抬出来放到干净地里,喊我去看就行啦。”

侍卫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静定的楚楚,“娘娘,这可是道宗皇帝的……”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具尸体说出“美人”俩字。

“没事儿,”楚楚笑得很是亲切,“你刚才都给她烧过香磕过头啦,她不会怪你的。”

侍卫深深吸了一口气,“是……”

侍卫也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反正把蒸好的尸骨从坑里抬出来以后他就只管远远站到一边尽情地吐去了,直到楚楚笑盈盈地跑过来,“侍卫大哥,我都已经验好啦……”

侍卫劫后余生般地舒出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就听楚楚脆生生地补了一句。

“你再把她按原样裹起来抬上去,放回棺材里就行啦。”

“……!”

楚楚验完回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慢慢地喝着那杯姜茶。楚楚还没靠近,萧瑾瑜就略带急切地问道,“验好了?”

“嗯!”楚楚四下看看,“王爷,薛太师呢?”

“去见薛茗了……”萧瑾瑜放下杯子,牵过楚楚的手把她拉到身边,眉心轻轻皱着,“楚楚,可验出什么来?”

楚楚看着萧瑾瑜明显是有些着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王爷,薛太师说,我验完这具尸体,你就会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娶我。”

萧瑾瑜一怔,沉默了须臾,牵起一抹浅浅的苦笑,看向那个满眼期待的人,“楚楚……薛太师可告诉过你,你验的是什么人?”

“道宗皇帝的文美人,薛太师说她是二十五年前突然病死的。”

萧瑾瑜淡淡地点头,“对……她是道宗皇帝册封的文美人,宫里的记录上她是至道二十六年暴病身亡的……我很小的时候宫里有过传言,说她才是我的生母,十娘说是有些人妒忌我嫡出的身份,胡说八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再没人这样说了。”

楚楚一惊,眼睛嘴巴一块儿张大了。

“我从宫里搬出去之前暗中查过,文美人的病案记录曾被篡改过,明明是五年的记录,墨迹却明显是一气呵成的……那时候当年的太医早已过世了。”

楚楚抚上萧瑾瑜发凉的手背,“你既然怀疑她的死因,怎么一直都没给她验尸呀?”

萧瑾瑜浅浅含笑,笑得有点发苦,伸手抚上楚楚满是关切的脸颊,“开棺不是件小事,何况宫里的事一向很复杂……等我下定了决心,想奏请开棺验尸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碰尸体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她比谁都清楚,开棺验尸是仵作行里最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冒犯死人得罪活人不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埋得太久的尸体,打开棺材也就只剩下一副白骨了,想在陈年白骨上查出点儿什么东西来,那可比在一袋子大米里面拣出一粒芝麻还难。何况一旦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验尸的人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还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楚家这三辈仵作,也就只有楚爷爷年轻那会儿遇过两回开棺验尸的事儿。他一个王爷,想验自己父皇的女人,还是个有可能是他生母的女人,楚楚当然明白这里面得有多少顾虑。

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看着她和两年前一样水灵灵的眼睛,“楚楚,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遇上我的?”

楚楚一愣,不知道萧瑾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干脆地答道,“当然记得啦,你是皇上赏给我的嘛!”

萧瑾瑜一噎,额头上隐隐泛黑,“不是……”

楚楚杏眼一瞪,“就是!”

“是,是……”萧瑾瑜哭笑不得,“不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记不记得第一回见我是为什么?”

楚楚想了想,“在刑部门口,我以为你是皇上,给你磕头来着。”

萧瑾瑜默默叹气,摸了摸那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脑袋,“你来刑部是为什么?”

“考试呀,考仵作……我都考上了,你还不肯要我呢!”

萧瑾瑜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循循善诱还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难得的选择放弃了,“楚楚……你还记得,当时是景翊让你去刑部考试的吧?”

这么一说,楚楚更来气了,“就是景大哥骗我说那是六扇门的考试,我才去考的!”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骗你?”

楚楚嘟起小嘴,“不知道,反正你们当大官儿的都爱骗人。”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不是骗你……他是在帮我办事,找一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心细的仵作……他在街上遇见你,就想借刑部的考试看看你的本事,也让我见见你。”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就看上我啦?”

萧瑾瑜一窘,“算是……”

楚楚总算是转过了弯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验文美人的尸体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下了这个决心,找到了合适的人,他却舍不得让这个人陪着自己涉险了……擅改宫中医案是欺君之罪,办事之人要是没有个像样的靠山,很难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每每想到宫里波诡云谲的一切,萧瑾瑜都不愿带着她一块儿往火坑里跳。

这事儿他从没跟楚楚说起过,生怕她一气起来就一走了之,萧瑾瑜紧抓着楚楚的手,小心地看着她脸上神色,偏偏就是一点愠色都没看见,这人还笑得美滋滋的,“楚楚……你不生气?”

楚楚低下头来,轻快地在他苍白的脸上亲了一下,“你喜欢我验尸的手艺也是喜欢我,就跟我喜欢你会查案子一样,对吧?”

萧瑾瑜一怔,轻笑,“对……谢谢你。”

第十章

“这可是我头一回开棺验尸,我要是验得对,你再谢我吧!”楚楚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看着他目光里藏不住的急切,楚楚一时心疼得很,恨不得一口气把刚才验出来的结果全告诉他,“从尸体盆骨上看,死者死前刚刚生过孩子,应该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就死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轻轻点头,楚楚却清晰地感觉到萧瑾瑜的手微颤了一下,不由得把另一只没被他攥住的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

“死者骨头颜色正常,陪葬的银器也没有被砒霜一类的毒物浸泡的迹象,尸骨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经过醋蒸之后在明油伞下面看,也没看出骨头上有什么伤。”

萧瑾瑜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不要紧……这么多年了,验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楚楚笑着抚上萧瑾瑜强作笑意的嘴角,“王爷,你别急着泄气,我都验出来啦。”

萧瑾瑜一怔,“验出什么了?”

楚楚认真地看着萧瑾瑜,眼睛亮闪闪的,“王爷,像文美人这样身份的人,死后下葬会陪葬多少东西呀?”

萧瑾瑜眉心微蹙,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轻轻摇头,“不一定……但金器,银器,玉器,各不得超过五件。”

“那这些东西都是放在裹尸布外面的吗?”

萧瑾瑜点点头,“除了些穿戴在身上的饰物,其余陪葬品都应在裹尸布之外。”

楚楚笑起来,“那就对啦!”

“……什么对了?”

“文美人的死因,”楚楚一字一句地道,“她是吞金死的。”

萧瑾瑜一愕,“为什么?”

“搁在她裹尸布外面的金器有两只金钗和两枚金戒指,可又在她裹尸布里面发现了四个金戒指,就在她肚子的位置上,这不就是被她吞进去的嘛!”

萧瑾瑜轻轻拧着眉头,吞金这种死法在宫里不是稀罕事,因为吞金之后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口吐黄水,与患胃病的反应极为相似,死相很是自然,单看尸体很难惹人怀疑,这在事事都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宫里绝对是个倍受青睐的死法。

可要处死一个刚刚诞下皇家骨肉的女人,还把这女人诞下的皇家骨肉隐瞒得一干二净,绝非寻常宫里人能办得到的……

“王爷,”楚楚扯了扯萧瑾瑜的胳膊,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你要是想知道她是不是你娘,滴血认亲不就行啦?”

萧瑾瑜还没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两声干咳,薛汝成推门进来,一边伸出手来在炭盆边暖着,一边不疾不徐地叹道,“要早知王爷开棺验尸是想查生母之事,老夫就不到皇上面前费那番口舌了……王爷既对自己的身世有疑,何不直接来问老夫?”薛汝成抬头看了眼愣住的楚楚,“应该会比滴血认亲准那么一点儿。”

萧瑾瑜向来平静的脸上铺满了楚楚从未见过的强烈的错愕,楚楚紧挨在他身边,甚至能看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在微微发颤,“先生……”

薛汝成像是嫌炭火不够暖,又把手凑到嘴边哈了两口气,手心手背地揉搓了几下,才缓缓地道,“文美人死前确实诞下一子,跟王爷是同一天生辰,时辰也差不多少,不过不是王爷。”

楚楚心里倏地一松,笑着抚上萧瑾瑜发僵的手背,“王爷,现在你能放心啦!”

萧瑾瑜望着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他自己都能听出来这会儿的声音一点也不稳当,“既是如此,她为何会吞金而死,又为何会有人篡改她的病案记录……还有那名皇子……”

薛汝成轻轻一叹,顺手拂了拂袖上的薄尘,像在讲授文章一样严肃认真又平静自如地道,“因为文美人生的不是皇子,是皇孙。”

楚楚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愣愣地看着薛汝成,“哪有不生儿子就能先生孙子的呀?”

薛汝成像看亲孙女一样满眼慈祥地看向楚楚,就差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了,“当然能啊,道宗皇后早就把儿子生好了嘛。”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楚楚看向萧瑾瑜,在萧瑾瑜的一脸愕然上看出来,这种事儿就算在皇帝家也不是司空见惯的,顿时觉得安心了点儿。

萧瑾瑜一点儿也不觉得安心,心里反而揪得更紧了。他的兄长在刚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父皇的后妃乱伦生子,这事既然能被他母后知道,还不声不响地处理得如此干净,宫里宫外奉命办差的人必定不在少数,此事若是走漏出半点风声,被有心之人利用,抓出三五个所谓的人证,借此事大做文章,把他那羽翼尚不丰满的侄子扯下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先生……”萧瑾瑜低头拱手,“怨瑾瑜一时糊涂,轻信流言……兹事体大,还请先生为社稷安定继续守此秘密。”

薛汝成气定神闲地摆了摆手,“老夫既然已经憋了二十五年,就无所谓再憋个二十五年……只是老夫得把这事儿一口气儿说完,省得王爷回头想起来又四处乱查,白费力气还害的娘娘成天提心吊胆的。”

萧瑾瑜像是写文章写跑题被薛汝成训了一样,脸上一阵发烫,“是……”

楚楚吐了吐舌头,“这还不算完啊……”

“当然没完。”薛汝成捧了杯茶,慢慢地踱到西墙底下的檀木屏风前,一边细细品赏着屏风上的纹饰,一边很是享受地抿了一口热茶,俨然一副我慢慢说你慢慢听的架势,“听说王爷近来把三法司,兵部和吏部里所有有关宁郡王萧恒与前太师云易的卷宗文书都调走查阅了?”

薛汝成一下子把话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萧瑾瑜愣了一愣,才道,“是……”

“王爷一向对此类证据确凿又无甚悬念可言的陈年旧案兴致索然,突然对此案有了兴趣,可是有人来求王爷翻案?”

楚楚像看见菩萨显灵一样,既敬又畏地看着薛汝成的背影,他连这个都能猜出来,可真不愧是王爷的先生。

萧瑾瑜也毫不隐瞒,“是。”

薛汝成的目光挪到屏风旁边的一副山水画上,用早年教萧瑾瑜看卷宗那样既严肃又耐心的口吻问道,“王爷可有什么疑问?”

“有……”萧瑾瑜当真像是学生请教先生的模样,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当年任职刑部,参审此案,可否记得当日云易得知自家房中搜出贪污账簿,作何反应?”

薛汝成缓缓地答道,“常人的反应……先惊慌,再狡辩,最后认罪伏法。”

“同为作奸犯科之人,为何当日宁郡王看到突厥送来的通敌铁证方肯认罪伏法?”

“也是常人的反应……是活物就都有求生之欲,云易是文人,寄望归服律法以得宽宥,萧恒是武将,生死关头只信自己,顽抗到死也属本能……本质来说,这二人的反应都是一回事,跟猫爪子底下吱吱乱叫的耗子没什么差别。”

“敢问先生……”萧瑾瑜声音微沉,“当日云易与萧恒皆被满门抄斩,但两家皆有漏网之鱼……如今时发现两家遗孤,当做如何处置?”

薛汝成看着眼前的画一阵没出声,楚楚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她跟那个神出鬼没的六王爷不熟,但明白一点,六王爷既然明知道他娘子是逃犯,还愿意娶她,又来找萧瑾瑜帮她家翻案,肯定是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去了,萧瑾瑜要是抓了他的娘子,他肯定要恨死萧瑾瑜了。虽然楚楚不了解六王爷是个什么样脾气的人,但多一个财大气粗的仇人对萧瑾瑜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薛汝成再开口时已经转身过来,静静看着萧瑾瑜,“此案为道宗皇帝亲判,王爷以为,当如何处置?”

萧瑾瑜眼睫微垂,眉心蹙起几道清浅的纹路,沉声道,“按律……当凌迟。”

一股凉风带着阴湿的寒气从微启的窗子里钻了进来,撞在萧瑾瑜单薄的身子上,把他全身各个骨节中虫咬蚁噬般的痛楚又加深了一分,萧瑾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连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一层。

薛汝成移步过去关紧了窗子,顺手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转头又看起另一面墙上的一副书法来。楚楚看着满屋的字画突然想起些什么,赶忙握住萧瑾瑜凉透了的手提醒道,“王爷,你不是说,他们可能是被人冤枉的吗?”

薛汝成皱着眉头回过身来,“可能是被人冤枉的?”

萧瑾瑜勉强立直脊背,“瑾瑜斗胆猜测……当年于云易房中搜出的贪污账簿所记录的赃款并非云易所贪,突厥送来的通敌书信也并非萧恒亲笔所书。”

薛汝成的声音里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惊讶,只像是一句寻常的课业提问,“王爷因何生此怀疑?”

“在云易府中搜出的账簿查为云易府中的总账房所记,与他为云易所做的其他账目一样字迹清楚,条理清晰,唯有一点……其他账目经核对皆分文不差,唯此账目上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就连云易在主动招供的时候自己都说不出来。据查,云易向来是个在钱的事上锱铢必较的人,即便是赃款,出现这样的缺口也属反常。何况……云易官居高位,若想拖延时间从中周旋,也并非全无转机,何必急着认罪?”

薛汝成捻着胡梢轻轻点头。

“至于宁郡王萧恒……此人被捕入狱后受刑讯半年之久,上堂数次,见数名人证仍不肯招供,一见突厥送来的书信却立即供认不讳,看似理所当然,细想之下仍是不合情理。”

“王爷既有如此怀疑……”薛汝成又负手走到另一副画前,凑得近近的,好像萧瑾瑜的话还没有画上的那只大白猫有意思,“可有什么猜测?”

萧瑾瑜轻轻摇头,“还没有……”

“娘娘呢?”

楚楚的一颗心还在为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六王妃揪着,突然被薛汝成这么一问,吓了一跳,“我……在这儿呢!”

薛汝成顶着微黑的脑门转过头来看了楚楚一眼,“老夫是想问……娘娘觉得,这两个当大官的人,一个赶着投胎似的急着认罪,一个开始抵死不认,后来突然招认,会是因为什么呢?”

楚楚一愣,赶忙摇头,“我是当仵作的,这些事不归我管,我不能乱猜!”

“不要紧……”薛汝成把目光重新投到的画纸上,不急不慢地道,“就随便猜猜,猜错了也不要紧……老夫知道正确答案。”

楚楚差点儿要对这个把自己裹得像根红香肠一样的怪老头翻白眼了,“你都知道了,还让我猜什么呀!”

“因为老夫相信娘娘猜得到。”薛汝成负手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看着气鼓鼓的楚楚,“今儿是老夫的好日子,娘娘赏个脸吧?”

楚楚努了努嘴,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也点了点头,才不情愿地道,“那我可就随便猜了?”

“娘娘请。”

第十一章

楚楚把薛汝成和萧瑾瑜说的话全搁在脑子里转悠了几圈,也没转悠出个什么所以然,不禁低头嘟囔道,“这世上哪还有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事儿啊……”一低头正对上萧瑾瑜满目的温柔平静,又补上了一句,“除了最喜欢的人的命。”

楚楚还在看着萧瑾瑜清俊的轮廓失神,萧瑾瑜已然有了豁然的神色,薛汝成更是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了楚楚一句,“娘娘英明。”

楚楚被夸得一愣,刚才的话都是顺口溜出来的,哪还记得说过什么,“我……我为什么英明啊?”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眉心微紧,“有人以至亲之人的性命要挟他们?”

薛汝成眉梢微挑,“王爷与娘娘若不能生同衾死同穴,月老肯定得遭雷劈。”

楚楚对这句话受用得很,萧瑾瑜可一点儿开玩笑的心都没有了,错愕地看向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先生……你早知这是宗冤案?”

“老夫当年就在刑部供职,想不知道也难啊……”薛汝成沉沉一叹,声音里仍听不出丝毫波澜,“云易那个人虽爱财,但胆小谨慎,向来独善其身,身居高位却没几个要好的同僚,唯与宁郡王萧恒相交甚笃,一文一武正好碍了左仆射秦栾的事……秦栾曾执掌刑狱多年,动起手来干净利落,证据备足之后就让人抓了云易身怀有孕的夫人,云易一介书生,唯一能舍命帮他的萧恒还远在凉州,他就只得就范了。”

“宁郡王萧恒……”薛汝成皱了皱眉头,“三万多官兵不是他杀的,是秦栾的人干的,他那晚被下了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萧恒到底是皇室宗亲,他家夫人又是道宗皇后的表亲,被捕的时候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太过招眼,秦栾也就没打他家夫人的主意,得道宗皇后暗中关照,那孩子倒是在牢里生出来了……”薛汝成静静地看向萧瑾瑜一动也不能动的双腿,“只是萧恒的夫人受尽酷刑,孩子早产,接生也仓促,萧恒的夫人大出血死在牢里,那孩子先天不足,腿是废的。”

薛汝成看着一瞬间脸色煞白的萧瑾瑜,从神情到声音仍平静安稳得像是在诵念佛经一样,“刚巧道宗皇后与文美人也都在那夜临盆,道宗皇后就安排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了包,又将调换至文美人之处的萧恒之子夺入自己名下,以吞金之法处死文美人,对外宣称当夜一胎诞下二子,便是六王爷,与王爷您了……只是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包一事是由朝中官员做的,从文美人处夺萧恒之子是宫里人做的,所以宫中才会传起王爷乃文美人所出的流言。”

萧瑾瑜紧抿着嘴唇不出声,面容平静却一片惨白,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楚楚紧抓着他僵硬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担心远远大于害怕。

薛汝成只停顿了一呼一吸的工夫,又缓缓地道,“为保秘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的夫人一起埋了,萧恒与夫人分关在两个牢房里,只知夫人死讯,不知孩子尚在人间,秦栾与突厥谈好价码,伪造好书信,才把孩子的事告诉萧恒,还对道宗皇后动之以情,骗得道宗皇后让萧恒在牢里见了孩子一面……萧恒这才答应一见书信便认罪伏法,以保幼子不受牢狱之苦。”

薛汝成向萧瑾瑜踱近了两步,沉沉地补了一句,“王爷仍以为,两家遗孤当按律受凌迟之刑?”

楚楚慌地一步上前,张手拦在萧瑾瑜和薛汝成之间,“不行!”

“楚楚……”萧瑾瑜伸出仍有些发僵发冷的手,扶上楚楚的胳膊,温和地把她拉回身边,深深地看向薛汝成,“先生若有意让我受刑,就不会在此时此处对我说这些了。”

薛汝成徐徐转身,面向墙上的一副书法,“王爷十五岁离宫,掌三法司大权至今,举国上下的日子眼瞅着都越过越好……王爷功不可没。”

楚楚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老夫本没想让王爷知道,今天跟王爷说清楚,一来是因为王爷碰了这宗案子,凭王爷的本事和脾气,查清楚是迟早的事儿,倒不如老夫一口气全告诉王爷,免得王爷耗时耗力……二来是因为私心,想私下里跟王爷商量件事。”

萧瑾瑜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隐约可闻的细微颤抖,听起来依然毕恭毕敬,“先生请讲……”

薛汝成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面前的那副书法,“此案乃道宗皇帝亲判,又年数已久,主谋秦栾与其他知悉此事之人皆已不在人世,也都没留下可靠物证,如今若想推翻此案,就只能由老夫出面为证了……”

楚楚一喜,在京城的这两年她多少也听说了些官场的事,薛汝成为官既不结党也不树敌,他说的话几乎没人不信服,有这样官位高声望好的人上堂作证,谁能不信呀!喜色刚浮上眉梢,楚楚就听到薛汝成缓缓地添道,“不过老夫尚有一样顾虑。当年老夫也是为秦栾办事的人,形势所逼,曾助纣为虐……如今上了年纪,只想求个安稳日子,王爷若肯法外开恩,准老夫归隐田园,老夫一定全力助王爷翻案。”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薛汝成这话说得有些绕弯弯,可最要紧的意思她还是听懂了,早年害死王爷爹娘的事儿他也有份儿,这会儿想拿上堂作证的事儿跟王爷讲条件,让王爷不判他的罪。可萧瑾瑜在公堂上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楚楚在遇上萧瑾瑜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董先生给他取的那个“玉面判官”的名号可不是信口胡诌的。

这案子要是翻不了,萧瑾瑜就是罪臣遗后,如果传出去让人知道,就要按照道宗皇帝判的罪受凌迟之刑了,这是连皇上都拦不了的事儿。一想到他本就饱受病痛折磨的身子要被绑到木架上,一连片上几百刀,楚楚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王爷,你就答应吧……”

萧瑾瑜在楚楚的手背上温柔地轻抚,牵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看向焦急万分的楚楚,轻如雨丝一般地说了一声,“好……”抬眼看向薛汝成,萧瑾瑜无声浅叹,“请先生详述亲身参与之事,我在卷宗中尽力规避便是。”

薛汝成这才转过身来,对萧瑾瑜浅浅一揖,“老夫多谢王爷……”薛汝成苦笑着摇头,“老夫当年入京日子尚短,秦栾是老夫会试的主考,老夫算是他的门生,但老夫那会儿年轻气盛,经常有一出没一出的,他对老夫也非完全信任,老夫在此案中亲身参与的有两件事,若在秦栾眼中,老夫这两件事都算是办砸了……一件事是到云易府中查抄秦栾派人填进库房的赃款,一件事是把萧恒幼子抱进天牢与萧恒相见。第一件事里,老夫私自挪出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暗中分送给被活埋的三万两千四百五十六名官兵的家人,每户十两。”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白衣下分外单薄的身子,声音沉了沉,“第二件事里,老夫负责把萧恒幼子悄悄抱进牢里与他相见,萧恒错把老夫当成道宗皇后的亲信,对老夫说了些托付的话,老夫一时不忍,就应下了……道宗皇帝驾崩,道宗皇后因换子之事自觉有欺君之罪,决意殉葬,秦栾锋芒太露,道宗皇帝不放心,临终前交代了仁宗皇帝,一登基就着手削弱秦栾势力,老夫与秦栾本也没多少联系,又帮了仁宗皇帝一把,得了仁宗皇帝的信任,仁宗皇帝在王爷三岁时与老夫商量给王爷请先生一事,老夫便自荐做了王爷的先生,以兑现在牢中答应萧恒之事。”

楚楚听着听着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展开一个甜如丹桂的笑容,她还以为薛汝成帮着那个贼头子干了些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这么听着,薛汝成干的好事可要比坏事多得多,就算萧瑾瑜按律办事,薛汝成也是功过相抵,没什么罪过了,亏得薛汝成说得那么曲里拐弯的,害她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薛太师,你这算是知错就改,将功补过,还是好人!”

“谢娘娘……”薛汝成浅浅一叹,“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受尽皇恩,这事在老夫心里一直是个疙瘩,今天得王爷娘娘宽宥,老夫才能安安心心地办这场喜事。”

薛汝成话音刚落,楚楚正想跟他说点恭喜的话,萧瑾瑜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子,好像连坐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轻轻地挨在楚楚身上,吃力地喘息。

楚楚担心地抚着萧瑾瑜喘得起起伏伏的脊背,“王爷,你没事吧?”

薛汝成轻轻蹙着眉头,移步过来,伸手搭住萧瑾瑜的左腕,还没摸到脉象,突然被萧瑾瑜抓住了手,一愣之间,就见这个刚刚还半死不活的人利落地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割在他好心为其摸脉的右手手腕上。

楚楚一时间也被萧瑾瑜的举动吓呆了,但仵作当得久了,还是在一眼之间本能地判断出来,萧瑾瑜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迅速割下这一刀,这一刀割得极深,一刀下去不仅割断了薛汝成右手的血脉,也割断了他手上的筋脉。

薛汝成急忙用左手扣紧右臂,压制住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挣开萧瑾瑜的手,连退了几步,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仍把匕首紧握在手中的萧瑾瑜,他是看着萧瑾瑜长大的,他确信这是萧瑾瑜第一次亲手拿着利刃伤人,第一次伤人,便是要废他的一只手。

萧瑾瑜白如梨花的衣衫被薛汝成手腕里喷出的血染红了一片,几滴血粘在他苍白的脖颈上,格外刺眼。楚楚从没见过这样的萧瑾瑜,手握沾血的匕首,满目阴寒,嘴角勾着一抹笑,却毫无笑意,只有杀意。

她比薛汝成还不明白,这个向来温柔的人怎么就突然对自己最敬重的先生下这样的狠手。楚楚吓得声音都变了,紧抓着萧瑾瑜的胳膊,“王爷,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萧瑾瑜紧盯着薛汝成没出声,倒是从高高的房梁上飘下一个幽幽的声音解答了楚楚和薛汝成两个人共同的疑惑。

“报仇呗。”

第十二章

萧瑾瑜显然也没料到这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眉头皱了皱,森冷的目光却始终钉在薛汝成的身上。

楚楚急忙仰头去找那个总会像一片雪花一样从房梁上不声不响飘下来的身影,但房梁太高,屋里太暗,从地面往上看只能看到一片昏暗,“景大哥!”

不管楚楚的喊声有多急,房梁上的人还是回得气定神闲,“娘娘别担心,王爷只是想废他一只手而已,薛太师学识广博,志向远大,是绝不会逞一时之气松开左手,害自己失血身亡的……也就是说,娘娘放心,薛太师这会儿腾不出手来伤害王爷。”

薛汝成紧扣着右臂,血还是从伤口处缓缓地往外淌,沾湿了他猩红色的礼服,却丝毫不显得突兀。薛汝成嘴唇隐隐发白,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发颤,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谦和恭顺的学生,“王爷……”

萧瑾瑜冷然盯着薛汝成,却淡淡地对房梁上的人道,“有事?”

“没事儿我来这儿干嘛,薛太师又没给我发请柬……”房梁上的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惹得陈旧的房梁发出“吱嘎”的一声抱怨,“我刚从天牢回来,宁郡王萧恒生前关押的那件牢房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甭说什么痕迹了,连一丝蜘蛛网都没有,比这房梁上可干净多了……司狱官说是两年前薛太师住在里面的时候闲着没事儿打扫干净的。我到王府的时候赵管家说你和娘娘来给薛太师送贺礼了,我就不请自来了。”

楚楚愣了愣,看着脸色灰白,好像随时会栽倒下去的薛汝成,“薛太师,你打扫牢房干什么啊?”

萧瑾瑜冷冷一笑,丝毫没放松手里那把沾血的匕首,“他心虚……先生兼管兵部,两年前贡院出事的时候,那本参我两度私放阿史那苏乌与都离的折子,是你瞒着兵部尚书以兵部的名义写的吧……只为确保皇上会将我投入天牢,买通谭章将我关进那间牢房,再以为我担罪的名义说服皇上放我出来,把自己关入那间牢房,借机清理宁郡王萧恒生前可能在牢中留下的一切证据,对吧?”

薛汝成紧挨着一面墙站着,皱着眉头,没出声,没点头也没摇头。楚楚心里凉了一下,“王爷,他……他都帮仁宗皇帝把秦栾抓了,干嘛还要帮他清理证据啊?”

“不是帮秦栾清理证据,是帮他自己……”萧瑾瑜终于把冷厉如刀的目光从薛汝成身上挪开,移到薛汝成身边的那幅书法上,“先生,你在云易与萧恒案中还做了一件没办砸的事……那些以萧恒的笔迹文法伪造的通敌书信,正是出于先生之手……设计栽赃萧玦,又在萧玦出狱后派人对其严加看管,使其无法与外界接触,利用他的笔迹与阿史那图罗通信,还有伪造皇上的笔迹对御林军下令在凉州军营监视我一举一动的信件,皆为先生的手笔,没错吧?”

楚楚错愕之间看向薛汝成还在往外淌血的右手手腕,突然明白萧瑾瑜为什么偏偏要割在他右手手腕上了。

薛汝成眉心紧蹙,半晌没出声,房梁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我证明,没错。薛太师身边那幅字……对对对,就是那幅正常人一个字都看不懂的……看起来跟我家老爷子写的字一模一样,连落款压印都是一样的,连那几朵小花也给画上了,真是难为薛太师了……”

房梁上的人憋着笑道,“不过薛太师你想得忒多忒仔细了,我家老爷子近几年的书画上确实老有这种小花,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俩,还有三个四个的时候,位置还不确定,不过那是因为我儿子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只野猫不老实,他一写字画画那猫就往书桌上窜,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把爪子踩进砚台里然后往他纸面上印,老爷子反应不如猫快,纸面上印猫爪是常事,谁让他自己娇惯我儿子,连他捡回来的野猫都不舍得揍,又死要面子,非跟把那爪子印描得跟画上的似的,还外人说是他新创的什么梅花记……我有回在老爷子那桌上给王爷写东西,也被这猫印了两爪子,所以王爷早就知道这事儿。”

房梁上的人终于忍不住飘了下来,带着一张忍笑忍得快抽过去的脸,指着分部在那幅书法周边空白处的三朵小梅花,看着薛汝成又黑又白的脸,“薛太师,你自己瞅瞅,这猫要是想印出你画的这种效果,得一边内八一边扭腰一边劈叉,还得有一条腿翘着,那猫招你惹你了啊,你这么折腾人家……”

楚楚看着纸面上的梅花印,在心里默默比划了一下,那只想象出来的猫果然在劈叉之前就摔得四仰八叉的了。

萧瑾瑜带着一丝自嘲无声冷笑,“若非方才留意到这三朵梅花,当真要被先生的一席话打动了……也怪我仍未能践行先生教诲,因一己私心一直把先生排除在此案之外,但凡想到当年在宫中是先生日日为我与萧玦批阅功课,也该想到有条件把萧玦的字迹语气仿得足以乱真的人就只有先生了。”

薛汝成静了半晌,才淡然地看着萧瑾瑜摇头轻叹,仍然不急不慢地道,“王爷别忘了……今天是老夫大喜的日子,茗儿也回来了。”

景翊皱了皱眉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薛汝成这话是什么意思,伸手拍了拍薛汝成的肩膀,“王爷,我虽然没武功,不过这人现在只能动口不能动手,你要是想拿他,我还是能拿得回去的……我朝律法里好像没有不准抓新郎官这一条吧。”

萧瑾瑜静静盯着面无波澜的薛汝成,缓缓摇头,“十娘和薛茗,想必两人已在他掌握之中……十娘在先生府中住了一年有余,先生选此吉日成婚,目的并不在娶妻吧?”

薛汝成低头沉沉地咳了两声,“知老夫者,王爷……老夫娶不娶十娘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个说得过去的事由请王爷娘娘来寒舍坐坐,叙叙旧……”

薛汝成慢慢站直挨在墙上的身子,除了因忍痛蹙起的眉心,脸上不见丝毫波澜,“老夫请祁公公去提醒过王爷,与其管那些早就再世为人的人,不如对身边半死不活的人上点心,可惜王爷听不进去……”

薛汝成轻轻一叹,“王爷若不想让十娘和祁公公的妹妹受罪,就在其他宾客进门之前离开,回王府好好跟娘娘商量商量。王爷也不必劳动景大人来寒舍找人,寒舍虽小,藏起个把人来的信心老夫还是有的……终日洒扫庭除的日子老夫也过厌了,还望王爷成全。”

薛汝成低头看了眼血淋淋的袖口,皱了皱眉头,“这一刀,老夫也好好想想。”

薛汝成说罢便缓缓向门口走去,萧瑾瑜只默然看着,薛汝成走到门边,转头看了眼抱手站在原处的景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客客气气地道,“景大人,劳烦帮老夫开个门。”

景翊向楚楚和萧瑾瑜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等着,我先把王爷和娘娘送下去。”

“景大人请……吉时还早,老夫不急。”

景翊从窗口把楚楚和萧瑾瑜送下去,一直送到停在后门的安王府的马车上,也没有回去给薛汝成开门的意思,拉起缰绳打马就走。

方才的一场对峙像是耗尽了萧瑾瑜所有的体力,萧瑾瑜躺在榻上虚握着楚楚的手,合着眼睛紧蹙眉头,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了。

坐在熟悉的马车里,刚才在薛府的一切都像是凭空钻进脑子里的一场噩梦一样,楚楚一时还没全弄明白,她也没心思弄明白那些跟她没有多大关系的事,她只关心躺在榻上的这个人,这会儿心里所有的害怕与愤怒全是因为薛汝成施加在这个人身上的威胁与痛苦。

楚楚甚至在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夺下萧瑾瑜手里的匕首,再往薛汝成身上扎上几刀。

“楚楚……别怕……”

萧瑾瑜呕血昏迷之前就给楚楚留了这么一句话,再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心园的卧房里,天已经是半夜了。

守在床边的楚楚一看萧瑾瑜睁开眼睛,赶忙摸上他的脸,帮他找到自己的所在,脸上满是焦急和欣喜,声音却极尽轻柔,好像生怕吓着这个刚醒来的人似的。

萧瑾瑜张了张嘴,勉力说出来的一个字只像是一声沙哑的呻吟,楚楚却会意地端起一碗水,拿勺子一点一点地喂进他嘴里,直到萧瑾瑜微微摇头,才把碗搁下,仔细地给他掖紧被子。

看着萧瑾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楚楚知道他在等什么,抚着他滚烫的额头轻轻柔柔地道,“王爷,你放心吧,景大哥去看了,十娘和薛茗都好好的,十娘已经跟……跟那个人拜堂了。平儿和乌兰就先住在顾先生那儿了,有奶娘带着,他俩玩儿的挺好的……”

楚楚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才道,“顾先生说,你身上的风湿邪气已经伤到心经了,这几天总劳累,又染了风寒,还受了刺激心绪不稳,把脏腑上的旧伤也牵动了,得好好歇几天才行。”

萧瑾瑜心里一沉,他知道身上的风湿早晚会牵累到心脏,引发一连串更加深长的折磨,把他又往阎王殿推了一把……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是时候的时候。

看着萧瑾瑜目光一黯,楚楚忙道,“王爷,你别害怕,顾先生说了,只要你好好调养,还能好……好一点儿……”

这是个什么样的病,他早就研究清楚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勉强摇头,声音微弱如丝,“帮我……”

楚楚咬了咬嘴唇,她当然知道萧瑾瑜想让她帮什么,这活儿她一点儿也不想干,可又受不了被他这样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只得点点头,俯下身子在萧瑾瑜那双光彩黯淡的眼睛上吻了吻,“你身上的骨节还肿着,可能有点儿疼……你忍忍。”

萧瑾瑜静静看着她,这丫头的眼睛太干净,里面一点事儿也藏不住,萧瑾瑜就是心里塞着一团乱麻,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在努力装平静来哄他,因为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分明全都是担心害怕……

萧瑾瑜既歉疚又心疼,很想跟她说哭出来不要紧,但到底还是不忍拂了她的用心。

“谢谢……”

楚楚抱来一叠干净的衣服,展开一个比屋里的空气还温暖的笑,吻上他苍白却因高烧而发烫的嘴唇,得到萧瑾瑜微弱却努力的回应,楚楚才温柔又坚定地说了一句,“王爷,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那个人抓起来。”

萧瑾瑜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

第十三章

穆遥见到萧瑾瑜的时候,萧瑾瑜已穿戴齐整地坐在一心园的书房里了,面前的书案上搁着一把匕首,刀刃上的血污已然清洗干净,锃亮如新。

穆遥一拜起身后看着萧瑾瑜分外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没吭声,只低眉顺眼地看向地面。

“谢谢你的匕首……”

穆遥微垂着头,全身没有一处肌骨不是放松的,好像萧瑾瑜只是借了他的匕首去削了一个萝卜,“王爷若用得顺手,就留着吧,我还有。”

“谢谢你肯听我的,没擅自行动……”

穆遥摸摸鼻子,耸了耸肩,“你说得有道理……而且你家里高手多,我打不过。”

萧瑾瑜轻轻咳了几声,咳得很是吃力,有些气喘,穆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王爷,用我帮忙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薛汝成了解你对十娘的心思……若要救十娘,我需要你死。”

穆遥愣了愣,点头,“能救十娘就行。”

“多谢……”

穆遥一走,楚楚便从墙角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一句话也没问,直到把萧瑾瑜送回房里,搀到床上躺下,换下他坐了短短一刻就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小心地按摩着他疼得发僵的身子,等他隐隐发青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楚楚才松了一口气,“王爷,你好点儿了吗?”

萧瑾瑜勉强笑了笑,“冷……抱我……”

近两年萧瑾瑜越来越怕冷,冬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长达数月的天灾,每次熬过冬天,他总会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今年的冬天才刚刚开了个头,萧瑾瑜已有了那种从里到外都被冻透的感觉。

楚楚钻进被窝里,紧紧抱着他烧得滚烫的身子,萧瑾瑜好一阵子没出声,楚楚以为他睡着了,头顶却突然被他轻轻吻了一下,接着传来他一向温柔的声音,“楚楚……你休了我,好不好……”

楚楚以为自己没留神听错了,爬起来愣愣地看着他,“王爷,你说什么?”

萧瑾瑜烧得有些迷糊,虚握着楚楚的手,目光里既满是认真又满是留恋,他还没说话,楚楚心里就已经拧成了一团,萧瑾瑜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缓缓地道,“我不想休你,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我若输给他,你还可以活下来……”

楚楚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愕然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你爹的案子要是翻不了,让人知道了,是不是我和平儿也得死?”

萧瑾瑜轻轻地点了下头,用尽全力攥着楚楚的手,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不见了,“这案子是皇上的爷爷判的,就是皇上想帮我,也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平儿是我的儿子,这个改不了……你可以不是我的娘子……”

“不可以!”楚楚扑进萧瑾瑜的怀里,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必须是你的娘子!必须是!”

“再商量商量……”

萧瑾瑜的声音虚弱却平静,好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楚楚急得快哭了,“这个没得商量!”

“楚楚……在楚水镇的时候跟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楚楚愣了愣,抬起头来,仍没松手,“我说什么了?”

萧瑾瑜浅浅地笑着,好像临终的人在回忆一件这辈子最美好的事,一字一句说得百般珍惜,“在楚水镇,我快死的时候……我听见你说,我身体不好,要是没人给我摆灵位,没人给我上供,没人给我烧香撒纸钱,我就吃不饱,又没钱,那些被我送进阎王殿的坏人要是欺负我,我就没办法了……所以你必须活着,我这么没用,没你不行……”

楚楚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刀一样,疼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不许说!不许说!你那么有本事,肯定能赢他!”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脸颊上的泪痕,却发现那些滚烫的泪水越擦越多,不由得轻轻叹气,缓缓地道,“楚楚……我所有的本事,全都是他教的……”

楚楚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样,突然呆呆地愣住,看着这个虚弱地躺在床上的人,萧瑾瑜一向要强,还总爱逞强,楚楚从没听他这样平平静静地说泄气的话,更从没在他眼睛里看到过这么清晰的脆弱无助。

她只顾着恨薛汝成害他的爹娘,害萧玦,如今又来威胁他,一时竟忘了那个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像敬重亲生父亲一样敬重了二十多年的先生。这样一个从小依赖的亲人突然成了仇人,换作是别人恐怕早就崩溃了。人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本就脆弱,他病得成这个样子,还在极力保持冷静,她居然一时着急,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对他说,就逼着他去对付这个人了……

楚楚抬起手来,两下抹干净眼泪,轻轻地吻在萧瑾瑜的眼睛上,“王爷,我知道你有一样本事不是他教的。”

看着刚刚还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楚楚突然安静下来,还认认真真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萧瑾瑜愣了愣,“什么……”

楚楚眨着哭红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招人喜欢。”

萧瑾瑜被这句话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着实咳了一阵,才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想说……让我去讨他喜欢,他就能听我的话,认罪伏法了?”

楚楚愣了愣,看着萧瑾瑜那张苍白清瘦得让人忍不住心疼的脸,抿了抿嘴唇,“要是能这样……那也挺好。”

萧瑾瑜额头一黑,合上眼睛把头偏向了一边,他那颗已经出了毛病的心脏实在经不起她这样刺激……

楚楚搂上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萧瑾瑜懒得睁眼,“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虽然你的本事都是他教的,但你招人喜欢,愿意帮你的人多,总不会所有愿意帮你的人的本事全都是他教的吧。”楚楚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反正我的本事就不是他教的……我要是不要你了,你就少了个帮手,可就更难赢他了,你那么聪明,才不会干这么傻的事儿呢,对吧!”

萧瑾瑜身子还冷,心已经被怀里这人不合逻辑的逻辑暖化了,睁开眼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还没开口,怀里的人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盯着萧瑾瑜,“王爷,我差点儿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萧瑾瑜被训得一愣,“嗯?”

“咱俩的亲事是皇上定的,咱俩谁也休不了谁!”

萧瑾瑜默默叹气,像是遗憾,又像是放心下来,“好像是……”

“什么好像呀!就是!”

“是……”看着楚楚一脸要找他算账的模样,萧瑾瑜抿了抿不见血色的嘴唇,拉着楚楚温软的小手,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个气鼓鼓的人,“我冷……”

楚楚顿时没了脾气,窝回他的怀里,抱住他单薄清瘦的身子,“好点儿了吗?”

“嗯……再紧点儿……”

“这样?”

“嗯……不许不要我……”

萧瑾瑜一夜高烧,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抱着楚楚哭了一场,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楚楚不知道他哭的是冤死的爹娘,还是那个骗了他二十多年的恩师,但她是头一次见萧瑾瑜哭成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得很,也止不住地掉眼泪,于是本想早说完正经事儿早回家睡觉的景翊只得盘腿坐在房梁上看着这夫妻俩抱在一起哭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带来的一叠纸和一幅卷轴留在屋里的桌子上,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萧瑾瑜早上烧退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前夜干了些什么,只觉得眼睛干涩得厉害,喉咙也干得很,楚楚也不告诉他,只是拿给他一杯水,看他把整杯水全喝了下去,又把昨晚景翊留在桌上那叠纸和卷轴拿给他。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早晨起来的时候就有了……应该是景大哥放的吧。”

萧瑾瑜翻了两页,点了点头,“嗯……他把昨天我与薛太师的谈话记下来了。”展开卷轴,正是那幅景老爷子的假墨宝,“还把这幅字偷来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他自己都招得那么清楚了,这样还不够治他的罪吗?”

萧瑾瑜浅浅苦笑,摇头,“对别人可以……对他不行。”

“就因为他是太师?”

萧瑾瑜仍然摇头,“因为我需要他在公堂上亲口认供,亲手画押,才能推翻所有的冤案……何况还有无辜的人在他手里。”

一晚上光顾着担心萧瑾瑜,楚楚把十娘的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萧瑾瑜这么一说,楚楚才想起来,不禁拧紧了眉头,“他也太黑心了,连自己的娘子都害!”

“不只娘子,还有儿子……”萧瑾瑜清浅苦笑,把那叠纸收到枕边,看向坐在床边的楚楚,“还记不记得如归楼?”

楚楚第一次给萧瑾瑜当仵作就是因为如归楼的案子,这辈子都忘不了,于是点了点头,“薛太师的一个儿子不就是死在那里的吗,还是被那个许掌柜杀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后来许如归在牢里被人杀了,我一直在查这件事,也一直想不通许如归为何要利用古遥来杀那几个毫无关联的官员……我前两天才知道,如归楼的楼主是十娘,但投钱创建如归楼的是薛太师……穆遥告诉我,那几个官员去如归楼,持的是薛太师的邀帖,许如归是得薛太师授意,利用古遥杀这几个为薛太师办过事的人灭口的……薛越不过是误打误撞进去,薛太师还是准许如归把他杀了……穆遥说十娘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就是无意中撞破这件事,才被薛太师派人追杀。”

楚楚听得脊梁骨直冒凉气,突然明白薛汝成说的那个洒扫庭除是个什么意思了。难怪满京城的人都说薛汝成好,敢情帮他做坏事的人都会在事后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也难怪如归楼的案子一破,那个全京城最贵的酒楼就立马关门,连穆遥这个武功与吴江相当的人都被追杀得无处藏身

想着想着,楚楚突然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已完全恢复往日平静的萧瑾瑜,“王爷,你昨天去薛府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不是好人了?”

第十四章

萧瑾瑜笑得有些发凉,“除了这件事,其余的都不知道……穆遥本想让我帮他混进薛府,伺机带走十娘,我跟他说即便真能带得走十娘,日后也必是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让我抓薛太师归案,让十娘知道真相,对他与十娘都好……穆遥就给了我那把匕首,让我务必带在身上,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楚楚咬了咬牙,握住萧瑾瑜退烧之后冰凉一片的手,“王爷,你那一刀割得真好,看他以后还怎么乱写!”

萧瑾瑜轻轻蹙眉,“只是苦了十娘……”

楚楚也叹了口气,既像同情又像埋怨地嘟囔了一句,“天底下那么多好人,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薛太师……”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天底下那么多好人,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楚楚下巴一扬,瞪着杏眼看他,“他们都比你跑得快,我个儿小,跟不上。”

萧瑾瑜被她这一句话呛得直咳嗽,楚楚手忙脚乱地给他顺着胸口,连口哄着,“他们跑得慢我也不跟,我就愿意跟着你……你看萧玦也不会跑,也长得好看,我也没跟着他呀……”

萧瑾瑜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差点儿翻个白眼给她看,瞪着这个还在笑嘻嘻地抚着他胸口的人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我和萧玦谁好看……”

楚楚很认真地想了想,答得一本正经,“萧玦原来是练武的,骨头架子长得结实匀称,就是躺着那里也特别好看……唔……你是模样长得好看。”

萧瑾瑜闭起眼睛不搭理她。

楚楚笑嘻嘻地扯扯他的袖子,“你还有一样肯定比萧玦强。”

萧瑾瑜还是不睁眼,楚楚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萧玦还没孩子呢……你都有两个啦。”

看着萧瑾瑜怔怔地睁开眼睛,楚楚笑得一脸得意,“今天早上叶先生给我看出来的,刚一个月,这下就是皇上让你休了我我也不怕了,反正他们要是想杀光你的孩子,就得连我一块儿杀。”

“不许胡说……”萧瑾瑜抑制不住惊喜,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却又不得不紧张地看着,“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上次怀孕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萧瑾瑜还以为她再也不愿生孩子,可这会儿看着,她居然比他还要高兴。

楚楚使劲儿摇头,笑着在萧瑾瑜的脑门上亲了一下,“王爷,你急什么呀,这才刚一个月,还不会兴风作浪呢!”

萧瑾瑜苦笑,抚着楚楚还丝毫不见凸显的肚子,满目温存地对那个刚在楚楚肚子里安家落户的小不点轻轻地道,“你若肯对你娘好一点,等你出来,爹一定好好赏你……”

楚楚还没来得及替肚子里的小不点问问赏什么,赵管家突然沉着张脸在门口求见。

“王爷……前两天您安排进来的那个劈柴的,昨晚上暴毙了。”

楚楚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萧瑾瑜用力攥了一下手,就见萧瑾瑜轻皱眉头问道,“什么原因?”

“这……两个大夫都说自己是看活人的,看死人的事儿……”赵管家苦着脸抬头看了眼楚楚,“王爷,您看是请个仵作来,还是劳烦娘娘前去看一眼?”

楚楚这才想起来萧瑾瑜昨晚在书房里说的那些话,突然想明白了点什么,从床边站了起来,“王爷,还是我去吧。”

萧瑾瑜紧攥着她的手,深深地看着这个若有所悟的人,“千万小心……万一他是染了什么疫病死的,一定要赶紧把尸体处理掉,万万不能留在王府里。”

楚楚对萧瑾瑜挤了挤眼,“我验过好多回染疫病的人了,你就放心吧!”

楚楚回来的时候萧瑾瑜靠坐在床头,像是在闭目养神,楚楚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睁眼看见楚楚一副刚沐浴完的清爽模样,萧瑾瑜怔了怔,抬手摸上她还略带水汽的头发,“穆遥他……”

楚楚笑得一脸神秘,凑到萧瑾瑜耳边小声地道,“想骗人,当然得从头骗到脚啦。”

萧瑾瑜轻笑,“果真是又多长了个心眼……”

楚楚还没在刚才当着一堆人的面装模作样的刺激感里缓过劲儿来,一说起这事儿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了,“王爷,你不知道,我一说是鼠疫,那些厨子们的脸都绿了,赵管家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我让他们把穆遥拉到郊外野地里烧去了,他的被褥什么也一块儿拉走了,这样行吗?”

萧瑾瑜含笑点头,“很好。”

“可是王爷……你干嘛要让穆遥装死呀?”

萧瑾瑜微怔,“你能看出来他是装死的?”

楚楚满脸的不服气,可还是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没罪的人去死。”

萧瑾瑜轻轻苦笑,“他是服了叶先生配的药……活人没用的时候,就得靠死人了。”

“对了!”楚楚突然坐直了身子,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了一下,“我差点儿给忘了!赵管家让我跟你说,薛茗来了,想见你。”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好……找人跟赵管家说,让薛茗去书房等我吧。”

“好。”

楚楚陪着萧瑾瑜一到书房,就发现薛茗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得问了一句,“薛大人,你没事吧?”

薛茗冷冷硬硬地回了一句,“死不了。”

萧瑾瑜把楚楚往身后拦了拦,静静地看着薛茗,“有事?”

“我来就是想问你,他突然让我到你家来坐坐,什么意思?”

楚楚听得一愣,萧瑾瑜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眉心微沉,“去薛府的路上我问你为何突然答应去给薛太师贺喜,你说因为那是你爹……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为何答应去贺喜?”

“因为那是我爹……”薛茗冷哼了一声,在身后默默攥起了拳头,咬着后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道,“我知道我娘是怎么被他糟蹋死的,他都糟蹋死三个女人了,我总不能看着他再糟蹋死一个吧。”

萧瑾瑜身子一僵,错愕地看着满目愤恨的薛茗,楚楚却对薛茗用的那个词有点儿迷糊,“糟蹋?”

“随娘娘怎么想……反正我娘还没断气的时候,半截身子已经烂了……我也是不小心撞见的,他昨天才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一直把我绑到今天早晨。”

楚楚倒吸了一口凉气,萧瑾瑜暗暗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眉头紧蹙地看着薛茗,声音沉稳如故,“你与京城官员闹不和,逼他奏请派你去凉州,是为了躲他?”

“我不躲还能怎么着,跟薛钦一样给他卖命?老三要是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去拼命舔那个人的臭脚丫子了!”

一想到十娘正落在这种人的手里,楚楚的脸都发白了,“王爷……”

“薛茗,”萧瑾瑜缓缓松开紧握扶手的手,“他让你来,就是让你告诉我你娘的事……我需要你回薛府找个人。”

“什么人?”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姓祁,闺名一个莲字,兴许旁人会叫她小莲之类的。”

薛茗差点拍桌子骂街,“你知道因为办喜事府上多了多少这个年纪这种名儿的丫头片子吗!”

“应该就混在那些临时找来的丫鬟里,很可能在平日里薛府的人不太常去的地方,做些不需与人交谈的活儿……你若找到她,我拿薛太师归案的胜算就会多半分。”

薛茗眉梢一挑,“就半分?”

窗外突然送进一个饱含冷笑的声音,“半分不少了。”声音未落,窗子突然大开,阿史那苏乌野狼一样健硕的身子轻巧如燕地落了进来,随手关上了窗子,看了眼显然不满意他这种进门法的萧瑾瑜,耸耸肩膀,“当上大汗以后就不喜欢进门等人通报了……安王爷有事找我?”

“有……”萧瑾瑜看向已经迅速退到阿史那苏乌五步之外的薛茗,“等薛茗找到那个姑娘,还请大汗帮我从薛府把那姑娘带回来。”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王府里没人了?”

萧瑾瑜答得云淡风轻,“有人,不过这会儿都比不上大汗好使。”

阿史那苏乌正儿八经地把萧瑾瑜这话琢磨了一会儿,“成,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替我家丫头讨好公公婆婆了。我这就给薛太师下拜帖,晚上去薛府讨块喜糖吃。”

“多谢大汗。”萧瑾瑜又扫了一眼瞪着阿史那苏乌脸色直发青的薛茗,“薛茗一介书生,拜托大汗照应。”

阿史那苏乌嘴角一勾,“好说。”

萧瑾瑜打发楚楚带薛茗去找口吃的,薛茗一听不用对着阿史那苏乌这个瘟神,催着楚楚一溜烟地窜了出去,看得阿史那苏乌满眼笑意。

萧瑾瑜却是轻锁眉头,满目清冷,“大汗可还记得吴琛?”

阿史那苏乌怔了怔,“记得,两年前在你们军营里下毒的那个医帐伙计,还是用我突厥御医制的剧毒自杀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那大汗可还记得,他死前对我说了句什么?”

阿史那苏乌答得毫不迟疑,“他说你太嫩了,让你回京再向你恩师多学几年,省得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儿子,还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皮子……”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略带苦笑的模样,一愕,“在你们朝廷里跟阿史那图罗合伙的是薛太师?”

萧瑾瑜点了下头。

阿史那苏乌若有所悟,“那就是阿史那图罗一时没看好手底下的人,有一场戏码没照商量好的演,把薛太师惹毛了,薛太师写信训他,俩人就崩了,他就借打败仗让我父汗把他调到西边去,把我调来跟你们打,然后让安插在你们营里的探子杀薛太师的棋子示威,想逼薛太师跟他妥协?”

萧瑾瑜又点了下头。

阿史那苏乌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这种蠢到姥姥家的事儿倒真像是阿史那图罗常干的。”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此番我若败给薛太师……你女儿将来的丈夫,公婆,都会死。”

阿史那苏乌愣了好一阵子才把这个弯儿绕过来,一脑门黑线地看着萧瑾瑜,“你就直接说你全家都会死不就完了吗……你放心,只要薛茗不出岔子,我今晚肯定把那姑娘给你带回来,还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再拐弯抹角耽误工夫,你全家去死的时候可别骂我。”

“多谢……”

第十五章

前半夜没过,吴江就顶着一张神情怪异的脸来报告,阿史那苏乌在六韬院等着见萧瑾瑜。楚楚陪萧瑾瑜来到六韬院的正堂,一眼看见堂里的三个人,才恍然明白吴江那是张想笑又不敢笑的脸。

薛茗一动不动地僵站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怀里紧紧贴着一个身形瘦小,还在瑟瑟发抖轻声呜咽的红衣女子,阿史那苏乌就黑着脸坐在厅堂的正中央,脖子上的四道血印子很是显眼。

萧瑾瑜一时也没明白,看着阿史那苏乌脖子上的抓痕轻皱眉头,“怎么回事?”

“挠的……”阿史那苏乌没好气地往薛茗站的角落里丢了个白眼,“我跟薛太师刚客气了两句,薛大人就让一个小丫鬟借送茶的空给我塞了个纸条,上面就写了‘照皋齐’三个字,我以为是个人名,拐弯抹角地跟薛太师打听,把我肠子快拐断了都没问出个屁来……”

阿史那苏乌深深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借上茅厕的空在薛府里溜达着找,结果在一个偏僻小院里听见有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薛大人的声音,我就进去看,一进去就看见薛大人和这女人拉拉扯扯的,这女人的衣服还被扯掉一半,我以为薛大人……”阿史那苏乌咽了口唾沫,“就一脚踹他屁股上了,然后这女人扑上来就挠我……薛大人说安王爷找的就是她,我就揪着她见薛太师去了,拍着桌子要把她带走当牛做马,薛太师挺爽快地就给我了,还让薛大人跟着我的马车送我回来,我搞不清楚薛太师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

其余的话萧瑾瑜都明白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件,萧瑾瑜皱着眉头看向薛茗,“照皋齐是什么?”

杵在墙角的薛茗忍不住远远地白了阿史那苏乌一眼,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熙、皞、斋。”

萧瑾瑜脸一黑,楚楚及时捂住了嘴才没“噗”地笑出声来,阿史那苏乌铁着一张脸瞪了回去,“谁他妈让你挑这么个破地方!不知道老子是突厥人吗!”

薛茗僵硬地拍了拍怀中被阿史那苏乌两声大吼吓得一阵哆嗦的女人,明明很想掐着阿史那苏乌的脖子吼回去,可看着缩在他怀里不停发抖的人,声音有意地轻柔了几分,“那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我打听到她的时候她就在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就是按王爷说的,给大汗送了个信,就没多管,结果我悄悄去大堂看了几回,大汗都在跟我爹东拉西扯没个完,扯着扯着还吃上了,我还以为大汗是有什么计策……”

阿史那苏乌干咳了两声,转头看向一旁水缸里养的几尾锦鲤。

薛茗皱眉看着怀里又小声哭起来的女人,声音又轻了一重,“我怕耽搁久了人就不在熙皞斋了,就过去看看,结果撞见一个临时借来帮忙的下人欺负她,我把那人轰了出去,看她吓得不轻就哄她……”

薛茗抬眼看向阿史那苏乌,没好气地道,“还没哄好呢,大汗就一脚把门踹开,又一脚把我踹开了……汉人女子什么时候都明白知恩图报这个理,没挠死你不错了。”

阿史那苏乌重重地清了清嗓,铁着脸站起身来,“安王爷,你家大夫住哪儿?”

“一心园后院。”

楚楚赶忙热心地补道,“就是一心一意的那个一心。”

“……谢谢娘娘。”

阿史那苏乌顶着一张黢黑的脸,捂着脖子走出去之后,薛茗仍站在墙角里一动不动。萧瑾瑜无声叹气,“阿史那苏乌走了……你可以过来说话了。”

“我不是怕那个野人……”薛茗黑着一张脸无可奈何地指了指缩在他怀里紧搂着他的腰的人,“从上马车她就这样,待在没光亮的地方还安稳点儿,好像刚才那事儿真把她吓着了。”

萧瑾瑜轻蹙眉心,“她身上可有什么伤处?”

薛茗的脸“腾”得一红,“我……我哪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啊!”

楚楚看了看埋在薛茗身前的瘦小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刚碰到那只紧抓在薛茗腰间的冰凉的手,女子突然尖叫出声,拼命地往薛茗怀里钻,单薄的身子紧紧缩着,抖得像筛糠一样,楚楚赶忙退得远远的,薛茗一阵手忙脚乱,“你……你别怕,别怕……”

女子好不容易在薛茗的怀里安静了下来,低声抽泣,萧瑾瑜静静地看了一阵,想起阿史那苏乌刚才说的话,眉心一沉,“薛茗,你先带她到客房……楚楚,去叫顾先生来一趟。”

“哎!”

顾鹤年一到,不管这女子哭闹得有多凄惨,照例把闲杂人等全轰到了外屋。薛茗僵立在房门口,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听到屋里的哭喊声倏然一停,薛茗直觉得心里一揪,整个脊背顿时冰冷一片。

屋里静了一小会儿,顾鹤年就推门走了出来,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狠抽了一巴掌似的,“王爷,这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紧攥拳头的薛茗,才道,“如无意外……是前两天在府里自尽的那个祁公公的妹妹,祁莲,从薛太师府上带回来的。”

楚楚实在比不过这两个男人的耐心,忍不住问道,“顾先生,她是不是吓着了?”

顾鹤年眉头拧了个死结,沉沉地叹出口气,“吓着了倒还好了,是有人给她施了一套邪门歪道的针法……”顾鹤年咬了咬牙,“现在脑子就跟两三岁的孩子一样了。”

楚楚一惊,“那……那赶紧给她治呀!”

顾鹤年缓缓摇头,“治不了……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都是早先拿来对付敌军的探子的,下的是狠手,一用就是一辈子的事儿,现在军营里都不用了,居然有畜生往这么个小姑娘身上用!”

蓦地想起薛汝成那句话,那一刀,他也好好想想……

萧瑾瑜极力保持住平静,可紧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薛茗紧了紧眉头,扭头就要走,被萧瑾瑜一声喝住,僵在门口。

萧瑾瑜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冷静如冰,“她如今只让你一人近身,你必须在这儿……薛府今晚还有事,你别去添乱。”

薛茗愣了愣,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倏地转过身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我去熙皞斋之前看见四个家丁从后门抬进来一个东西……白布裹着,像个死人。”

萧瑾瑜微微点头。

“好……我听你的。”

看着薛茗有些六神无主地走进里屋,萧瑾瑜精神稍稍松了一下,刚相对顾鹤年道谢,还没开口,胸腔里突然窜起一阵绞痛,疼得一时无法喘息,脸色顿时青紫起来。顾鹤年赶忙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塞进萧瑾瑜口中,楚楚一手扶着他,一手帮他抚着胸口,萧瑾瑜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对顾鹤年轻轻苦笑,气如游丝地道了声谢。

顾鹤年板着脸把那个小瓶塞到萧瑾瑜怀里,“别谢老朽,王爷只要能时时事事不动气,老朽就谢天谢地了。”

楚楚刚想替萧瑾瑜辩驳几句,萧瑾瑜已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今晚恐还有一人需先生救治。”

“王爷放心,老朽年纪大了,睡不早。”顾鹤年无声叹了一下,“亏得今天还有件好事……王爷,吴郡王已醒过来了。”

楚楚一喜,“太好啦!”

“没那么好,”顾鹤年没好气地道,“这才给他养好几天,就折腾成这样……幸亏这小子原来是个带兵打仗的,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能忍得很,要不然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萧瑾瑜不察地皱了皱眉头,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惊喜的意思,“多谢先生。”

“王爷,咱们去看看他吧?”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楚楚陪萧瑾瑜在六韬院歇了一阵子才回去,刚进一心园的院门就看见穆遥站在客厅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穆遥裹着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脏衣服,上面沾着刺眼的血渍,像是在前襟上开出了一朵艳红的牡丹花,那张一向不惹人注意的脸在门口灯笼的映照下,仍然白得像纸一样。

萧瑾瑜还没靠近,就听穆遥沉重而干脆地道,“十娘伤得很重。”

萧瑾瑜脊背上倏地一凉,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楚楚慌地握住萧瑾瑜的手,“王爷,你别急……我这就去叫顾先生!”

“娘娘,十娘想见你。”

楚楚一愣,刚想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地收了回来,“见我?”

穆遥点头。楚楚看向萧瑾瑜,萧瑾瑜也轻轻点头,楚楚这才问向穆遥,“她在哪儿呀?”

“里面就只有一间空房。”

“我知道了!”

看着楚楚迅速消失在视线里,萧瑾瑜才把目光投向穆遥胸前的血渍,“说吧。”

穆遥抿了下又薄又白的嘴唇,“我醒过来的时候在一个地下刑房里,被两个铁钩穿着锁骨吊在墙上……薛汝成就在地上折磨十娘,十娘手脚上全拴着铁链子,一直看着我哭……你说不能杀他,我就只把十娘带回来了。”

萧瑾瑜这才发现,沾在穆遥前襟上的血不是从外沾染上的,而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

穆遥好像丝毫没觉得身上有两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轻轻皱着眉头看向萧瑾瑜,“你怎么知道我会被带到关十娘的地方?”

萧瑾瑜浅浅苦笑,“他的习惯……做事不做便罢,但凡做了,一定要做到极致……他下手折磨十娘,就不会只折磨十娘的身子……”

穆遥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点了下头,“我守着十娘……你忙吧,十娘说,你把薛汝成捉拿归案之前她不见你。”

萧瑾瑜微怔,微微点头,“有劳。”

第十六章

楚楚回房之前,心里一直像揣着个小兔子一样砰砰乱跳。萧瑾瑜平日里没怎么提过十娘,楚楚还是知道,他从小没爹娘,把他抱大的十娘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所以她担心萧瑾瑜伤心难过,更担心十娘拜托她的那件事,那件事她答应是答应了,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萧瑾瑜说。

楚楚一路跑回去,进房门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萧瑾瑜正坐在桌边写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急匆匆跑到他身边来的楚楚,赶忙停了笔,“怎么了?”

楚楚对着那张面容平和的脸看了又看,看不出丝毫伤心难过的模样,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王爷,你放心,十娘是伤得厉害……不过顾先生说她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太虚弱了,得卧床静养一段日子。”

萧瑾瑜轻轻苦笑,拿出手绢擦拭她发际周围渗出的细汗,“那你急什么?”

楚楚愣愣地看着这个平静温和得像夏夜里洒在葡萄架上的月光一样的人,眼睛一眨都不眨,看得萧瑾瑜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牵着一抹浅笑看着她愣愣的模样,“我真这么好看?”

楚楚直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她怎么就觉得,这人非但没伤心难受,反倒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楚楚低头看了看萧瑾瑜刚才在写的东西,一份寻常的公文,这会儿他还有心思批公文?

“王爷……你是不是想出来该怎么办了?”

“我有法子……”萧瑾瑜牵过楚楚的手,在那双无数次帮他抚去痛苦的手上轻轻吻了吻,“只是先前祁莲、薛茗和十娘都受制于他,我若贸然试了,他们都活不了……现在只要你肯信我,我就敢试……”

萧瑾瑜话音未落,楚楚就挣开了他的手,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有法子!我信你,你做什么我都信!”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拍拍这个急性子女人的脑袋,“你要想好……这法子只是赌,我仍没有十全的把握,若是输了,即便能逃过一死,咱们往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楚楚笑出声来,“王爷,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以前有过安生日子似的!”

萧瑾瑜一窘,这话听起来好像没心没肺,萧瑾瑜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就是事实。萧瑾瑜轻轻叹气,浅浅苦笑,“算我说错了……现在帮我做件事,可愿意?”

楚楚答得毫不犹豫,“愿意。”

“给十娘验伤。”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王爷……你是不是偷听我和十娘说话了呀!”

萧瑾瑜一愣,“嗯?”

“十娘找我,就是想让我给她验伤的。她说她的身子就是帮她自己报仇的证据,还有薛太师以前的三个夫人,那三个女人已经成白骨了,就只能靠她的身子帮她们讨公道了……”楚楚抿抿嘴,小心地看着萧瑾瑜,“我说这事儿我不能做主,得跟你商量,她说这是你分内的事儿,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楚楚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萧瑾瑜却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轻轻点头,“十娘说得对。”

楚楚突然捧起萧瑾瑜的脸,使劲儿亲了一下,把萧瑾瑜亲得一愣,“我也这么觉得!”

楚楚进到十娘房里的时候,十娘服了药正在昏睡,穆遥已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拿着一块热毛巾仔细地给十娘擦脸,温柔得像一汪春水,让人看着就舒服得很。

见楚楚进来,穆遥也不避讳,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来,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床上沉睡的人,“娘娘。”

楚楚看了看床上的十娘,“你先去歇一会儿吧,我得查查她身上的伤。”

穆遥站着没动,“我能帮忙。”

楚楚想了想,看他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半步的模样,就点了点头,“好吧,你就帮我做记录,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就行。”

“好。”

楚楚在屋里多加了两个炭盆,等屋里暖得让人直冒汗了,才小心地揭了盖在十娘身上的被子。

为了方便照顾,十娘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被子一掀,那些爬虫一样的伤疤就露了出来,被十娘惨白的肤色衬得格外扎眼,楚楚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穆遥紧捏着指尖的笔直盯纸面,没抬头。

楚楚稳下神来再次看向十娘的身子,才发现除了那张五官端庄高贵的脸,光洁匀称的颈子,还有那双白嫩修长的手,只要是能被衣衫覆盖住的地方,全都爬满了深深浅浅的丑陋疤痕。小腹和大腿内侧的几个三角形烙伤尤为扎眼,看得楚楚直觉得汗毛孔里往外冒凉气。

那可是女人身上最怕疼的地方,火烙伤又是最难忍的伤痛,烙在这样的地方,一定当场就会疼得昏死过去。

楚楚抿了抿嘴唇,还是用清亮的声音稳稳当当地报了出来,“伤者女,三十六岁,身长约五尺,左乳下有重物击打伤一记,断肋骨一根……”

穆遥轻轻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手微微抖着把楚楚的话记到纸上。

再往后听,什么鞭伤,烙伤,针刺伤,还有好些穆遥这辈子头一回听说的刑具伤……几乎遍布这具轮廓曼妙的身子。穆遥不敢让这些字眼在脑子里多做停留,只飞快地录着楚楚的话。

楚楚从上到下报完十娘身上正反两面的伤的时候,穆遥已经用整齐的蝇头小楷填满三张纸了。

楚楚一阵没出声,穆遥禁不住问,“娘娘……验完了?”

“还有最后一处……”

楚楚小心地把十娘的身子正过来,分开十娘两条修长匀称却伤痕累累的腿,刚往那片最隐秘的地方看了一眼就惊得呆住了。

她见过残虐致死的女尸,甚至见过一具因被囚禁轮奸三日而死,死后还被奸尸的女尸,可跟眼前景象比,那具女尸血淋淋的下身实在称不上惨不忍睹……

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楚楚才抬头往穆遥那边看了一眼,见坐在桌边的穆遥脸色煞白,把头埋得低低的,楚楚咬咬牙,轻轻地并起十娘的双腿,扯起被子重新盖好十娘的身子,只把她完好的头颈露在外面,转身对穆遥道,“最后一处不大好写,我一会儿直接说给王爷听就行了。”

“好……”

楚楚在水盆里把手洗干净,放下袖口,理好衣服,拿过穆遥刚才写好的纸页,出门之前又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十娘看了一眼,“你就陪陪她就行……往后我来帮她擦洗身子吧。”

穆遥怔了怔,点头,“好……辛苦娘娘了。”

楚楚抿了抿嘴,自语似地小声说了一句,“她才辛苦呢……”

楚楚回到卧房的时候,萧瑾瑜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一个静静地在那儿躺着,打眼看过去也像十娘那么苍白,那么安详。

楚楚搁下那叠纸就蹬掉鞋子爬上了床,合衣钻进厚厚的被窝里,把身子缩成了一个小团,窝进萧瑾瑜有些发热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身子。

隔着单薄的中衣,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楚楚贴在他腰间的小手隐隐发凉,那副柔软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能把她吓着的东西,萧瑾瑜想都不敢想……

“楚楚……”萧瑾瑜抬起手来轻轻抱住她,“怎么了?”

闻着萧瑾瑜身上淡淡的草药香,被他轻柔地拍抚着,楚楚窝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从萧瑾瑜怀里抬起头来,“王爷,你一定要给薛太师判个最重的刑,比凌迟还重!”

知道她要说十娘的伤情,萧瑾瑜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后脑勺刚离开枕头就被楚楚合身压了回去,“你躺着别动。”

“躺着可以……但不许在我身上比划。”

楚楚抿抿嘴,“穆遥帮我把十娘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记下来了,只有一处的伤我没敢报给他听……”

萧瑾瑜刚把精神全部集中到她的话上,楚楚一只小手突然滑到萧瑾瑜两腿之间,“大概这一片……不过你身上没有。”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红,没有她还摸……

那只小手猝不及防地抓上他最脆弱的一处,“但你身上有其中一样凶器。”

萧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楚楚,我心经不好……”

另外一只小手爬上他开始泛红的脸颊,“王爷,你放心,我慢慢说。”

感觉着身下一处飙升的温度,萧瑾瑜再次认识到,早死早超生这句话确实是话糙理不糙……

“还是快点儿吧……”

“不行,你心经不好,得慢慢来。”

萧瑾瑜默默叹气,听天由命地闭起了眼睛,“好……”

楚楚温软的手指轻柔地描摹着手中之物的形状,嘴上却愤愤地道,“薛太师实在坏透了……王爷,你抓到他以后一定要把他阉了才行!”

萧瑾瑜现在恨不得让她把自己阉了,这两天折腾下来,他这副身子疲惫已极,根本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撩拨……

“楚楚……”萧瑾瑜极力抑制着喘息,“说伤情……”

楚楚温柔地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王爷,你别着急,我慢慢说。”

“……!”

“王爷,”楚楚手上熟门熟路地揉捏着,脸上淡定得好像在摸着萧瑾瑜身上任何一处寻常的地方一样,声音里也不带一丝心怀不轨味道,平静得好像在跟萧瑾瑜叙述早点要吃什么似的,“你别看男人这里也是肉做的,可一旦动起歪心眼儿,这东西就硬得跟石头一样……”

楚楚一把抓住萧瑾瑜紧扣床单的手,往那地方一搁,一攥,一脸认真地道,“就像你现在这样。”

萧瑾瑜的脸刷得一下红冒了烟,慌得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她居然让他去抓他自己的……

“楚楚……!”

楚楚没有一点儿松手的意思,对着眼前就快活活羞死的人眨了眨眼,“你说过,你没摸过自己这里,应该也没摸过别人这里吧……我怕我说了你不信。”

萧瑾瑜快哭出来了,“我信……”

楚楚这才不慌不忙地松了手,“不过十娘那里的伤不全是这东西害的,还有开水,针尖,利刃,烙铁,麻绳……”

楚楚说得又轻又快,快到再后面的几个词萧瑾瑜听都没听清,但前面这几个词已经足以让萧瑾瑜身子一僵,透红的脸又刷得一下白了回去,呼吸都滞了一滞。

楚楚赶忙抱住萧瑾瑜的身子,“王爷,你别着急,这些多是旧伤,新的不算多……她现在在咱们家里,谁也不敢再欺负她了!”

萧瑾瑜嘴唇微抿,缓缓喘息了两下,才静静地道,“楚楚……她身上最早的伤,是什么时候的?”

楚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应该有十来年了。”

萧瑾瑜一怔,十来年,差不多就是从薛汝成最后一个夫人过世,十娘当了那个如归楼的楼主开始……萧瑾瑜沉默了好半天才微微点头,轻轻抚上楚楚的小腹,顺便在她额角上轻柔地吻了吻,“不早了……睡吧。”

“那……这些还往卷宗里写吗?”

萧瑾瑜侧了侧身子,把楚楚温软的身子圈进怀里,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合上眼睛。

“明天写吧……”

第十七章

一早起床,萧瑾瑜就让楚楚把清平抱了回来,清平还睡意正浓,萧瑾瑜把他接到手里的时候,清平闻到萧瑾瑜身上熟悉的草药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喊了声爹爹,小脸在萧瑾瑜怀里蹭了蹭,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兴许是被萧瑾瑜抱习惯了,清平对草药味极为亲切,把他放在奶娘房里就哭闹个不停,怎么哄都没用,交给顾鹤年,放在一心园后院的药房里,不用人哄也能睡得踏踏实实的。

“王爷,你说他以后会不会当个大夫呀?”

“当什么都好……”萧瑾瑜轻柔地拍抚着怀中这个格外脆弱瘦小的身子,“能清清静静过日子就好。”

萧瑾瑜当真就陪着清平清清静静地玩了一上午,还跟侍卫说除非皇上来,任何人都不见。楚楚还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说,结果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皇上还真来了。

皇上不但来了,还是被二十个御林军陪着来的,端端正正坐在二全厅的正位上,整张脸沉得像块烧糊的锅底,配上那身龙袍和站在两侧的冷脸御林军,倒是有种别样的威严。

不等楚楚和萧瑾瑜拜见,站在皇上身边的一个御林军声音一沉,“安王萧瑾瑜,王妃楚楚,成郡王萧清平,疑为叛贼遗后,即日起软禁于安王府之中,交大理寺查证,查明前不得出府,不得见客,不得传递书信,如有违犯,罪同抗旨欺君。”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看向萧瑾瑜,萧瑾瑜怀中还抱着清平,清平像是听懂些什么似的,躺在萧瑾瑜僵硬的怀中一声也不出,只揪着萧瑾瑜的一角衣襟,眨着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萧瑾瑜一如既往的静定安然,“皇上……臣昨夜所呈折中已详细奏明,臣确系宁郡王萧恒之子无疑,皇上如仍有疑虑,可传召太师薛汝成,一问便知。”

皇上一张脸沉得就快掉下来了,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不问朕说了算。”

萧瑾瑜浅浅含笑,看得近旁的几个御林军差点晃了神。这些人里大多都见过萧瑾瑜,但多是在办正事的地方见到的,极少有人见过他笑,尤其是还在这么个时候笑出这么一种天下太平的味道。萧瑾瑜就带着这抹显眼的笑意云淡风轻地道,“皇上若非想听臣说几句,何须亲自前来?”

皇上两腮僵硬地抽动了一下,被一众御林军盯着,不得不铁着脸道,“说。”

“臣无他求,只求皇上将臣一家人关在同一间牢房,家父行刑前住的那间……臣想携妻儿祭拜,以尽孝道。”

萧瑾瑜说得很是平静坦然,好像只是进去溜达一圈磕几个头就会出来一样,皇上只得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投给了还在发愣的楚楚,像是指望在这个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还极为务实的人身上挽回点什么,一字一句地道,“此事一旦查实,无论安王爷功绩如何,都不可抵去凌迟之刑,念及成郡王年幼,朕以为还是查清再议为好。”

看着皇上紧盯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说点什么,楚楚虽然还没想明白萧瑾瑜的脑子里在转悠些什么,但下巴一扬答得一点也不犹豫,“我听王爷的。”

皇上的一张脸生生憋成了猩红色,天子威仪也不要了,一拍椅子扶手蹦了起来,瞪着这平静到好像没心没肺一样的一家子看了好一阵,才深吸了口气,沉沉吐出,“来人……收押。”

话音未落,便落荒而逃似地匆匆走了出去。

依皇上的安排,三人是被马车悄悄带离安王府的,从安王府到那间熟悉的天牢,萧瑾瑜一直紧抱着清平,只轻轻地对楚楚说了一句话。

别怕。

可惜萧瑾瑜不知道,楚楚这会儿正被他刚才那一出搅合的满脑子浆糊,压根就腾不出害怕的空儿来。

萧瑾瑜平静得就像个魂魄溜出去神游天外的空壳,一直进到那间整洁却阴暗的牢房中,听着司狱官把铁链绕在铁栅门上,锁好,离开,才低下头来,在被阴森的牢房吓得身子直发抖的清平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柔柔拍抚着,展开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平儿乖,别怕,爹娘在呢……”

时隔两年再进这间牢房,上次赶来陪他的情景还都历历在目,牢房还是一样阴冷,不过到底是皇上不情不愿地抓进来的犯人,司狱官不敢怠慢,过日子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还全都换了新的。楚楚四下看了一阵,摸着光洁的墙壁由心而发地感慨了一声,“王爷,薛太师打扫得可真干净!”

萧瑾瑜哭笑不得,枉他还担心这么突然的一出会吓着她,不禁看着这个皱着眉头却全无惧色的人,“楚楚,你就不怕咱们真的死在这儿?”

楚楚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就是死,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我才不怕呢!”

萧瑾瑜微怔,清浅地笑了一下,“放心……就是死,也要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各建家业,你我都老得动不了了,再死……”

楚楚很是淡定地点点头,皱着眉头继续打量这间两年前洗刷一新至今还极为整洁的牢房,“我知道,你逼皇上把咱们关进来肯定是在耍心眼,不过我还没想出来你耍的是什么心眼。”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苦笑,每次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轻巧好玩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萧瑾瑜小心地把清平放到被褥松软的床上,拉开崭新的锦被裹住这副脆弱的小身子,才转头问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楚楚,“楚楚……你可还记得顾先生是怎么说萧玦的?”

楚楚一愣,脱口而出,“说他醒了呀。”

萧瑾瑜差点儿被她噎得吐血,“不是这句……”

“唔……”楚楚正儿八经地想了一阵,“好像是说他挺能忍的,换成别人早就撑不住了。”

萧瑾瑜点了下头,“还有半句。”

“他是带兵打仗的?”

萧瑾瑜无声地舒出一口气,楚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这副功德圆满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爹也是带兵打仗的。”萧瑾瑜颔首看着地面,像是要把地面看穿似的,“在战场上厮杀久了的人比平常人能忍,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绝不会轻易放弃求生,即便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也会在临死前狠咬敌人一口……他在牢里熬了半年之久,一定不会在这里干等着。他耗尽心力留下的证据,也绝不会是能被几桶水轻易冲洗掉的。”

楚楚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禁一阵发虚,他说是赌,可没想到他是要把身家性命全压在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爹身上,“那……那咱们直接来这间牢房里查不就行了,干嘛非得让皇上把咱们关进来呀?”

“这是天牢……”萧瑾瑜微微仰头看向一样被擦得一干二净的顶子,“景翊溜进来也只能在外面看看,想进到牢房里搜,必须先给皇上上折子陈明原因……跟皇上撒谎是欺君,那就一定是死罪了。”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轻咳了两声,“何况刚才人多眼杂,兴许就有帮薛太师探消息的人,早让他知道了,罪证怕就呈不到皇上面前了。”

楚楚越想心里越打鼓,忍不住问这个仍然一脸静定的人,“可是……他万一真就是在这里干等着呢?”

“那咱们就一块儿找他算账去。”

楚楚正想着要不要真的找柱香来好好拜拜那个从未谋面的公公,突然听见床上传来一阵细弱的呻吟声,慌忙看过去,才发现清平脸色青紫,困难却无力地喘息着,瘦弱的身子因为胸口的疼痛痉挛起来,一双小手无助地向爹娘的方向伸着,却喘得喊不出声来。

楚楚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以往清平犯病的时候,都是靠行针压下去的,可这会儿让哪儿去找大夫啊!

萧瑾瑜忙从身上拿出顾鹤年在六韬院塞给他的小药瓶来,倒出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给他吃下去。”

楚楚把药丸掰成小块喂进清平嘴里,连声哄着,药块在清平嘴里停留了好一阵子,清平才在急促喘息的空挡里把药吞了下去,反复几次,一颗药丸喂了一半,清平已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涔涔,喘息虽缓了下来,却细弱如丝,连眼睛都半闭起来了。

“可以了,”萧瑾瑜缓缓舒出口气,轻轻地道,“让他睡一会儿就好……”

楚楚像是刚打了一场大仗一样,脸上的汗比清平的还密,看着清平在怀中昏昏睡过去,魂儿才落回到身子里,伸手接过萧瑾瑜手里的药瓶,把剩下的半颗药丸放了回去,塞上盖子,递还给萧瑾瑜的时候不知两人谁的手抖了一下,药瓶一下子掉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就滚到了床底下。

看着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想要起身,楚楚忙把清平放回被窝里,“王爷,你别动,我来捡!”

萧瑾瑜摇摇头,眉心轻蹙,“你扶我一下……床下有东西。”

楚楚一愣,“什……什么东西啊?”

萧瑾瑜轻声道,“好像有块石板下面是空的。”

第十八章

楚楚突然想起萧瑾瑜把自己弄进这间牢房的目的,心头一热,“你坐着,我帮你看。”

楚楚说着就跪下身来,麻利地钻到床底下,拾起药瓶揣进怀里,再把药瓶周围的石板从里到外一块一块挨个敲过来,敲到其中一块的时候,楚楚突然叫起来,“我找到啦!”

楚楚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兴奋,“下面还真是空的……不过看起来跟其他石板一样,不知道怎么打开。”

萧瑾瑜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几块石板,“头上有尖硬一点儿的簪子吗?”

“有!”

楚楚从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沿着那块石板的边儿一点一点地把填在缝隙里的土拨了个干净,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银簪的尖儿戳了进去,使劲儿一撬,那块看似铺得很是严密牢靠的石板一下子就掀了起来。

石板一掀,就露出了底下的一个大窟窿,楚楚伸手往里一摸,摸出一把破烂的布条来。

楚楚从床底下爬出来才看清楚,每根布条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血字。

楚楚顾不上细看,忙把布条拿到萧瑾瑜面前,“王爷,你快看!”

萧瑾瑜把布条接到手里,迅速地扫过那些歪七扭八的血字,自语似地低声道,“卷宗记录里,他确曾把囚服撕成几片,给皇上上了一份血书……难怪他要把囚服撕成那么多片来写,他是要在每片上撕下一段细边,如此即便有人把囚服碎片拼接起来,也不易发现有所缺失……”biqubao.com

萧瑾瑜还没看完所有的布条,就听牢门上的铁链“华啦啦”地响了起来。

一惊抬头,正对上铁栅门外面薛汝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萧瑾瑜眉心一蹙,轻巧把布条团了几下,塞进了袖中,楚楚本能地一步冲回床边,迅速把已陷入熟睡的清平紧紧抱进怀里,狠狠地瞪向铁栅门外的人。

“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门一开,薛汝成缓缓踱了进来,声音平缓得和以往给萧瑾瑜授课时没什么两样,“王爷,你这宁死也不愿过安生日子的毛病,怕是从宁郡王身上传来的吧。”

萧瑾瑜的嘴角扬起一个清冷的弧度,“看样子……是。”

薛汝成回头看了眼识趣退下的司狱官,负手又往里踱了几步,“皇上火急火燎地来找老夫,说王爷只听得进老夫的劝,让老夫来劝劝王爷……趁此事尚没有多少人知道,封口不难,王爷这会儿改口还来得及。”

楚楚紧挨萧瑾瑜站着,近得一低头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可就是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能表示他此刻情绪的痕迹。两个面无表情的人就这么面对面看着,谁也看不出谁在想些什么,但确信对方一定在想,而且想得认真谨慎。

“皇上已令牢中守卫全部退到外面去了,一个时辰后回来……”薛汝成移开目光,扫了眼空荡狭长的走廊,牢里昏暗的光线还不足以让人一眼看到走廊尽头,浅浅地咳了两声,“老夫这把年纪什么都不要紧了,王爷尚年轻,没必要携娇妻幼子跟老夫扯个鱼死网破……王爷改个口,少说几句话,老夫便可保王爷一家太平。”

楚楚愤愤地瞪着薛汝成,“你别骗人了!谁要你来保呀!有宁郡王死前留下的血书,你就等着皇上把你千刀万剐吧!”

薛汝成扬了扬眉梢,像是看着任性胡闹的小孙女一样看着楚楚,“老夫相信,一个时辰内王爷一定会把那把破布条交给老夫。”

楚楚狠狠啐了一声,“你做梦!”

“娘娘愿不愿意跟老夫打个赌?”薛汝成眯起眼睛,一副兴致满满的模样,扬了扬用绷带裹紧的右手腕,“老夫若输了,就让娘娘把老夫的左手也废掉,娘娘若输了……就给老夫磕头陪个不是,如何?”

楚楚应得底气十足,“好!”

她可不信萧瑾瑜会把冒着这么大风险找到的证据交给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人。何况,比起废掉他一只手,磕个头也算不了什么。

楚楚这一声的回音还飘在森冷的牢房里,就听见萧瑾瑜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可以给你。”

“王爷……”

薛汝成满目和气地看着傻了眼的楚楚,“王爷了解老夫事事必求极致的毛病,老夫也清楚王爷的性情……王爷对十娘对萧玦尚且如此,那就绝不会拿爱妻幼子冒险的。”

楚楚瞪着薛汝成,气得脸颊泛红,她不气萧瑾瑜,但气极了这个拿萧瑾瑜的好来逼他求全的人。楚楚还没出声,就听萧瑾瑜冷然道,“我有条件。”

“王爷请讲。”

萧瑾瑜目光里有种说不清的寒意,直直地盯着薛汝成静如深海的脸,“我想知道,你为何自请入宫当我的先生。”

薛汝成浅浅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依旧空荡昏暗的走廊,才轻咳了两声,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压低了些,“在帝王家当先生是场豪赌,赌注就是这辈子的仕途,押对了未必能飞黄腾达,但押错了肯定会死无全尸……老夫是个文官,又是状元出身,当年正得仁宗皇帝倚重,给皇子当先生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会儿仁宗皇帝尚未立储,对几位皇子的态度也不甚明晰,老夫与其冒险押错,还不如不押的好……”

薛汝成说着苦笑摇头,“不过还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景家老爷子押对了宝,从太子太傅当了太傅,是他的命,老夫一注未下,仁宗皇帝临终前还是把太师之位给了老夫,这也是老夫的命。”

萧瑾瑜眉心微紧,“我既然只是你的保身之计,你又何须用真本事教我?”

薛汝成蹙眉打量着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但凡着手去做的事,竭心尽力总不会有坏处……我若不是将王爷培养得像模像样,仁宗皇帝又怎会委老夫以太师之重任?”

萧瑾瑜冷然挑起一丝不带温度的笑意,“你竭心尽力教我刑狱之事,就不曾担心有朝一日我会查到你身上来?”

“担心……”薛汝成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背在身后左手轻轻摩挲仍包裹着厚厚绷带的右手腕,“不过这也是命数,王爷自幼心思缜密,事事观察入微,对刑狱之事情有独钟,老夫纵是不教,王爷早晚也会走这条路,还不如倾囊相授,指望王爷日后能念老夫个好……王爷奉旨独掌三法司后,老夫确也担心过,就凑着吴郡王之事让王爷沾染尸毒,以为王爷不能接触腐物之后会对刑狱之事心灰意冷,谁知王爷并无此意……都是命数啊。”

萧瑾瑜脸色隐隐发青,“你何不直接杀了我?”

薛汝成抬起左手轻轻捻着胡子,“王爷是老夫套在十娘脖子上的缰绳,王爷若不在人世,十娘还肯服服帖帖地替老夫打理如归楼吗?”

看着萧瑾瑜微显错愕的神情,薛汝成有意把声音又拖慢了些,“王爷已验过十娘的身子了吧……”薛汝成漫不经心地往楚楚身上扫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这世上多数人的记性不好,需人时时提醒才会恪守本分。那会儿老夫需一个有头有脸有才有貌的人听老夫指点,替老夫当起如归楼的家,不过十娘那会儿还小,像匹小野马似的,让她本分办事,除了要勒紧缰绳,还得要多加鞭子。”

楚楚清晰地在萧瑾瑜眉宇间看到一丝波澜,闪瞬而过,萧瑾瑜的声音明显冷了一分,“十娘一直对你敬慕有加……”

薛汝成苦笑着摆手,“误会,误会……王爷原来在宫中看到十娘与老夫私语、传书,内容皆是十娘为老夫探问的宫中风向。老夫曾对王爷提起过,世上消息最为灵通的就是烟花之所,所以宫中消息最为灵通之处不在朝堂而在后宫。”

“十娘亲口……”

薛汝成仍摆手,像是说起一件儿时的糗事一般,笑得有几分自嘲的味道,“老夫跟她说,她若让第三人知道此事,老夫便让天下人知道王爷的身世……若不是想早点躲开老夫,十娘可舍不得把王爷一个人丢在宫里,奉旨嫁给那个金玉其外的窝囊废。”

萧瑾瑜默默咬紧了牙关,脸色白得厉害,却仍不改沉静,沉默半晌,才道,“十娘早知道我的身世……”

薛汝成轻蹙眉头,像是努力地在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搜寻了一阵,才缓缓地道,“老夫记得……王爷三岁那年,老夫头一回教王爷认字之后跟她说的吧。”

萧瑾瑜声音冷硬如冰,“她也知道我爹的冤情?”

“那倒没有……”薛汝成捻着胡子,玩味地看着萧瑾瑜愈发难看的脸色,“老夫帮秦栾仿宁郡王字迹的时候她还是倍受恩宠的小公主,不知老夫是何人。不过,老夫仿吴郡王字迹的时候,多是十娘从旁研墨伺候的……世事无常啊。”

怀里抱着清平,楚楚不能去握萧瑾瑜微微发抖的手,只能提着一颗心紧张地看着他,她心里都忿恨又难过得直想狠狠咬薛汝成一口,何况是他,可他的身子又偏偏气不得恨不得。

萧瑾瑜静了片刻,像一切都走到了尽头一般,缓缓把脊背倚靠到椅背上,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抬手取出袖中的那团布条,扬手往地上一扔。

楚楚清楚地看到他嘴角漫开一抹凄冷之极的笑意,心里倏地一沉。

薛汝成不急不慢地弯下腰去,用左手把布条一根一根地拾了起来,待看清破旧的布条上歪七扭八的血字,薛汝成一愣。

一把布条上写满了字,却来来回回只有一个词。

六畜兴旺。

“薛太师,”牢门处传来一个憋笑憋得快抽过去的声音,“这是给你成亲的贺贴,别客气。”

楚楚急忙看向牢门,刚才还空空如也的牢门外正站着满脸堆笑的景翊。

“景大哥!”

楚楚惊喜的声音未落,走廊漆黑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牢门开启的“吱呀”声,随即响起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渐近,也渐渐看清了人影。

皇上,阿史那苏乌,坐在轮椅上被冷嫣推着过来的萧玦,还有几个楚楚从没见过的官员,一直走到这间牢房门口才停下来。

楚楚看向萧瑾瑜,发现萧瑾瑜脸色虽难看得很,却正浅浅含笑,笑容浅淡得像是一杯冲过好几遍水的茶。

错愕的神情只在薛汝成脸上待了片刻,薛汝成随手扔下那把破布条,缓缓跪下身来,“臣……拜见皇上。”

楚楚急忙跪下来,抢在薛汝成再说话之前道,“皇上,您刚才听见了吧,宁郡王是冤枉的!”

“当然听见了,”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朕折腾这么半天,等的就是薛太师这句话……”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官员,“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兵部,吏部,对此案还有什么要问的?”

萧瑾瑜看向与众官员同列的萧玦,目光刚扫见萧玦身上正三品文官的官服就怔了一怔,再仔细看了一遍站在皇上身后的官员,刑吏两部的尚书、侍郎,大理寺的正卿、少卿,御史台的大夫、中丞,唯独兵部只见一个侍郎,少了那个年逾花甲的三品兵部尚书。

一众官员还没在薛汝成刚才那席话中缓过劲儿来,全都一声不吭,萧玦也只轻抿着还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静静地看着跪在牢中的薛汝成。皇上又补了一句,“这会儿问不清楚,回头卷宗做出漏洞,年根儿底下被安王爷发回重做,朕可没工夫给你们说情。”

皇上话音刚落,站在皇上身边的阿史那苏乌突然举起手来,“我不清楚。”

皇上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较为友好的笑容,“大汗何处不清楚?”

阿史那苏乌没有一点儿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擦过皇上的肩膀大步迈进牢房,走到跪在地上的薛汝成旁边,拾起薛汝成扔在地上的布条,顺手搀起还跪在地上发愣的楚楚,然后对着布条上的字皱着眉头看了好一阵子,才一脸严肃地问向萧瑾瑜,“六畜兴旺……是什么意思?”

萧瑾瑜沉着眉心看向景翊,他确实是让这最擅长溜门撬锁的人随便写些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来,但也没想到这人能随便成这样……害得他第一眼看清这些字的时候险些没绷住脸。

景翊干咳了两声,答得一本正经,“就是……跟早生贵子意思差不多,委婉一点,显得更有学问嘛。”

皇上满足地看着认真点头的阿史那苏乌,“大汗清楚了?”

第十九章

“这个我就是随口问问……”阿史那苏乌把布条扔回到薛汝成身边,抱手看着安然跪着的薛汝成,“我没弄清楚的是,薛太师陷害吴郡王谋反,把他害到上不了战场,再冒用他的字去跟阿史那图罗搞到一块……要是光为了贪点军饷,折腾这么一大圈子,到处杀人灭口的,还不如在京城里搜刮搜刮来得快来得稳当呢,薛太师,你图的什么呀?”

薛汝成谦恭颔首,沉沉缓缓地道,“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历任数职,向来没什么追求……起初掌刑狱之事时但求每案必清,后来掌军政之事时也曾欲求每战必捷,但几战下来老夫发现,对我朝廷而言,力求每战必捷并非好事。”

薛汝成慢慢跪直身子,幽深如海的目光投向站在牢门口的皇上,静定得像是在朝堂上商议政事一样,“皇上恐怕不曾想过,这些年打下来,若当真全由吴郡王这样的将领,与大汗这样的敌人硬碰硬,我军要有多少伤亡,要多招募多少兵马,多浪费多少务农男丁,多投进多少粮饷?议和不过是一时权宜,只要是各为其主,仗就总是要打……能一直不温不火的打着,对军队好,对百姓好,对国库也好,何乐不为?”

薛汝成看向靠坐在轮椅中的萧玦,这人已经有五年感觉不到自己下半截身子的存在了,前三年的折磨,近两年的追杀,还加上前几日的几道刺伤,萧玦原本健壮挺拔的身子如今单薄瘦弱得就像一片被风雨打落又被路人百般踩踏过的枯叶,好像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一样。

“薛钦初至凉州军营时就与吴郡王暗示过此事,奈何吴郡王不以为然,仍为逞一时痛快舍命硬拼,调至西南后吴郡王更是变本加厉,致使西南战火愈烈……吴郡王既心性如此,长久下去于社稷百害无一利,领一个谋反之罪也算不得冤枉。”

楚楚听得皱起了眉头,家国天下的事儿从来没在她脑子里面转过,薛汝成这番话她每个字都懂,连在一块儿就听得迷糊了,单凭薛汝成害惨了萧玦这一点,她就相信薛汝成说的一定不对,但有些话听着又有点儿像是对的。

薛汝成把话说到这儿就刹住了,一时间没人出声,片刻的死寂之后,阿史那苏乌突然清了清嗓子。

“薛太师……打仗是男人的事儿。”阿史那苏乌转头看了眼萧玦,这人瘦弱得好像快被这身深蓝的官服压垮了似的,唯有那双眼睛还是和原来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一样,几年不见,清亮不减,深邃有增。阿史那苏乌回过头来看向仍挺着腰板跪在地上薛汝成,微眯着眼睛踱到薛汝成面前,向薛汝成两腿之间指了指,“薛太师,你这儿是男人,”阿史那苏乌又指了指薛汝成的额头,“可惜这儿不是。”

阿史那苏乌轻勾嘴角,“所以萧玦为什么不听你劝这件事,你这辈子是明白不了了。”

阿史那苏乌凌厉如鹰地盯着薛汝成,冷硬如铁地道,“还是求求你们皇上,快点放你转世怀胎……”

楚楚一时没憋住,“投胎。”

阿史那苏乌眉毛抖了一下,表情保持不变,声音里隐约多了一分火气,听起来气势更足了一点儿,“投胎……投胎转世,下辈子长个男人脑子,不用想就能明白了。”

阿史那苏乌好不容易憋着劲儿把话说完,皇上咳了好几声才压住笑抽过去的欲望,既威严又和善地道,“大汗全都清楚了?”

“清楚了……”

“没人想问什么了吧?”

静了片刻,皇上刚想下令收东西走人,就听薛汝成仍然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声,“臣还有一事不明。”

皇上好脾气地点点头,“薛太师请讲。”

“臣如若获罪,同党当如何论处?”

皇上客客气气地笑着,“薛太师还剩哪个同党没自己收拾干净?”

“十娘。”

一直坐在一旁静得像幅画一样的萧瑾瑜突然身子一僵,十娘虽是受薛汝成胁迫,但到底是亲手做了触犯刑律之事,就算旁的都不算,单单是私自将宫中消息通与宫外男子,就足够死上几回的了……

萧瑾瑜还没开口,就见皇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薛汝成,“十娘是谁?”

薛汝成一愣。

皇上转头看向身后的一群人,“谁知道十娘?”

一群人齐刷刷地摇头。

楚楚刚想说话,就被景翊一把捂住了嘴。

薛汝成脸色微沉,“就是皇上的十姑母……”

皇上像是搜索枯肠了一阵,才道,“记不得了……朕回宫让人查查,有这个人的话就按律惩处,要是查无此人,就只能再给薛太师加一条欺君之罪了。”

“皇上……”

不等薛汝成说完,皇上就扬声盖过了薛汝成的声音,“大汗,宫中酒宴已备好了,剩下的都是好事,还是到宫里边吃边谈吧。”

阿史那苏乌巴不得赶紧躲开这些文官落在他身上的满是友善笑意的目光,实心实意地说了声好。

“冷侍卫。”

冷嫣一步站出来,英姿飒飒,威风凛凛,“在。”

“朕刚才允你的事儿……”皇上一脸同情地看了薛汝成一眼,后退三步,“待会儿在这里办就行了。”

“谢皇上。”

“嗯……”皇上扫了一下在场的人,目光落在楚楚身上,“安王妃留一下,给冷侍卫帮帮忙。”

楚楚愣了愣,“帮什么忙呀?”

“一会儿冷侍卫会告诉你……”皇上看了看楚楚怀里还在昏睡的清平,“景翊,你把成郡王送回安王府,速去速回。”

“是。”

“其余诸位卿家随朕回宫议事。”皇上略带歉意地看向仍满面病色的萧玦,“吴郡王,你既已出任兵部尚书,也劳你辛苦一下了。”

萧玦微微颔首,“臣遵旨……”

“大汗,请。”

“皇上请。”

萧瑾瑜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回到安王府又召了吴江几人,在十诫堂忙活到后半夜才回房,还没进屋就闻见一股诱人的香味。

“王爷,你回来啦。”

楚楚听见木轮压过地面的声响就跑了出来,把萧瑾瑜迎进屋里,从窗下的小火炉上捧下一个砂锅,盛出一碗热腾腾的山药排骨粥,送到萧瑾瑜手里,坐到他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有点儿烫,你慢慢吃。”

萧瑾瑜偶尔会因为公务或庆典进宫赴宴,一定是只喝几杯不得不喝的酒,吃的东西一口不碰,回来要是不吃点什么温热的东西填补一下,那几杯酒一准儿会让他胃疼到第二天晚上。这种时候楚楚总会提前熬罐粥或炖锅汤,放在屋里的小火炉上热着,他一回来准能有的吃。

萧瑾瑜舀了半勺送进嘴里,熟悉的鲜香,再加上眼前这人熟悉的笑脸,萧瑾瑜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一片静好。

楚楚把胳膊肘撑在桌上,一手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吃东西比人家弹琴还好看的人,一直把萧瑾瑜看到不敢张嘴了。

“楚楚……”萧瑾瑜并不打算放弃这碗粥,所以只得随口找点什么话说,来打断她对自己的观赏,“皇上留你在牢里做什么?”

“也没什么,”楚楚坐直了身子,“就是皇上怕把薛太师关在牢里他会再耍什么心眼,答应冷侍卫让她在那间牢房里就亲手处决他,也算是替吴郡王报仇……我就负责验验薛太师死透了没有。”

萧瑾瑜轻轻点头,方才在宫里议事的时候已说到这事了,萧玦还一直悬着心,直到冷嫣毫发无伤地前来复命才把眉头展开。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验……”楚楚漫不经心地把目光落在萧瑾瑜手中的碗里,“冷侍卫就跟剁排骨一样把薛太师砍成了好几块,这样怎么可能死不透嘛……”

看着碗里剁得小巧精致的排骨,萧瑾瑜犹豫了一下。

“她倒是砍得痛快,我还得在那儿把薛太师一块儿一块儿拼起来缝好,放到棺材里送到薛府去……要不是排骨早就剁好了,我回来那么晚,肯定来不及给你熬粥了。”

萧瑾瑜毫不犹豫地把勺子放回了碗里,“楚楚……你还没吃晚饭吧?”

楚楚摇摇头,指指桌上的砂锅,“这么多粥,你肯定吃不完,我吃剩下的那些就行啦。”

“过来。”萧瑾瑜把楚楚叫到身边,拉着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拿起勺子在粥碗里舀出一块排骨送到她嘴里,“以后不许这样……趁现在还不那么难受,能多吃点就多吃点,过些日子万一难受起来也有力气扛着。”

楚楚一张小嘴被那块排骨塞得满满的,只有向萧瑾瑜甜甜一笑的余地。

萧瑾瑜把剩下的大半碗粥一勺一勺地全喂给她,楚楚吃饱了还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搂着他的脖子,在那张血色淡薄的脸上亲了又亲。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每次她想有些什么所谓的不情之请的时候,总会先拿出这副撒娇的模样来粘他一阵子,其实她只要张个口,萧瑾瑜一般都不会拂她,“有话直说……我困了。”

这人果然有话,“王爷,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嗯……”

“我回来之后去顾先生那里看平儿和乌兰,乌兰跟我说,她想她娘了,还问我,她爹什么时候带她回家……”楚楚抿了抿嘴,轻皱眉头,认真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乌兰才四岁,现在就让她跟她爹娘分开也太可怜了,你能不能跟大汗说说,让乌兰先回突厥住着,等她和平儿都长大了,再让平儿把她娶来?”

萧瑾瑜一时没点头也没摇头,楚楚说的确实合情理,却也确实不合礼法,哪朝哪代都没有把已经送进门的和亲公主再放回娘家养着的先例。

楚楚见萧瑾瑜没反应,抓起萧瑾瑜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王爷,乌兰要是咱们的孩子,你肯定也舍不得把她一个人仍在别人家里。”

萧瑾瑜摸着楚楚刚被他喂鼓的肚子,无声苦笑,别说是把孩子扔在别人家里,就是如今把清平交给顾鹤年,就住在后院里,他也放心不下。

“好……我想想办法。”

“谢谢王爷!”楚楚一句话喊出来,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王爷,我回来的时候十娘和穆遥都走了,赵管家说是唐捕头带他们走的,不知道去哪儿了,也没留个话。”

萧瑾瑜轻轻点头,“是皇上的意思……京城里认识十娘的人太多,十娘身份也特殊,未免再惹是非,还是走得越远越好……穆遥会照顾好她。”

听到身份二字,楚楚想起一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只是先前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痛痒,现在一切都消停了下来,这个问题又显得值得一问了,“王爷……你既然不是皇帝的儿子了,那以后还喊你王爷吗?”

萧瑾瑜浅浅叹气,点了点头,“皇上说我的爵位是道宗皇帝封的,我不曾犯十恶不赦之罪,他改不了……他倒是准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掌管三法司的事。”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还想再管吗?”

“还没想好……先把这个案子办完再说吧。”萧瑾瑜在楚楚腰底上轻轻拍了拍,嘴角微扬,“我答应了你的事,你也帮我办件事。”

一看萧瑾瑜这副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好事,楚楚答得毫不犹豫,“好。”

萧瑾瑜浅浅笑着,“皇上下旨给萧玦和冷嫣赐婚了,三天后就办喜事……冷嫣从将军府出嫁,萧玦的官邸还没收拾好,就先把冷嫣娶到王府里暂住一阵,我这几天脱不开身,你可愿意帮他张罗一下?”

楚楚的眼睛里顿时喜色满溢“当然愿意!”

第二十章

萧玦的彩礼是连同赐婚圣旨一块儿被皇上送进将军府的,成亲的前几天萧玦既要养伤又要恶补兵部的公务,冷嫣一直在王府里陪他,出嫁的一堆琐事全由冷夫人和身怀六甲的冷月帮她操办了。

要是让冷嫣自己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莫名其妙的礼数她一样也不稀罕,萧玦答应跟她拜堂就足够了,可这是皇上赐的婚,不搞足了排场就是不待见皇上的面子,用宫里的话说就是大不敬。冷嫣原本就是皇后宫里的侍卫长,绝不会傻到在自己的好日子里平白给自己找晦气,也就任由别人帮她张罗了。

萧瑾瑜赶着在阿史那苏乌启程返回突厥之前处理完薛汝成留下的烂摊子,忙得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只是让楚楚代他给萧玦送去了几口封好的大箱子,据说里面放着十万两黄金,是六王爷萧瑾璃提前送来的份子钱。

楚楚没去扰他,跟赵管家一块儿里里外外地忙着张罗萧玦的婚事。布置洞房的时候,楚楚提议拿张大红纸,让王府里的每个人都写句吉祥话,贴在洞房里,为命途多舛的萧玦赶赶晦气,阿史那苏乌也兴致勃勃地来凑热闹,一边嘲笑吴江写的“早生贵子”,一边大笔一挥,无比骄傲地在吴江的字旁写了个硕大的“六畜兴旺”,楚楚就这么原汁原味地贴到洞房里了。

成亲当日,冷嫣的花轿是被曾在她手下当差的四十名皇宫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来的,四名陪嫁丫鬟两前两后地跟着,不时地往半空中撒起宫中温房里送来的凤凰花花瓣,宫里派来的乐师一路吹吹打打,引得无数老百姓夹道围观,比公主出嫁还要热闹。

排场做得足,俗礼倒是省了不少,萧玦不能喝酒,拜堂之后直接进了洞房,一众宾客就由萧瑾瑜出面帮他待着,萧瑾瑜就拿着楚楚帮他兑好的凉白开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萧瑾瑜最先敬了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喝过之后就兴致勃勃地跟景翊学划拳,等萧瑾瑜把上百位客人敬过来,再回来找到阿史那苏乌的时候,这个号称千杯不醉的人已经快输到桌子底下去了。

景翊被萧瑾瑜瞪了一眼,识时务地一溜烟飘走了。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支着一张红彤彤的笑脸,使劲儿拍了拍萧瑾瑜的肩膀,手劲儿大得差点儿把萧瑾瑜拍到地上去,“我家丫头交给你,放心!”

萧瑾瑜黑着脸,用足了力气拨开阿史那苏乌的手,“我不放心。”

“唔?”阿史那苏乌随手扯过一把椅子,盘腿坐到萧瑾瑜对面,“议和的事儿不都定好了吗,只要我当大汗一天,突厥就一天不招惹你们……你还想怎么放心啊?”

萧瑾瑜冷着脸从袖中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低声道,“这个给乌兰,让她随身带着。”

“你家儿媳妇,你自己给她不就行了嘛……”

萧瑾瑜不理他说了什么,把玉牌塞到阿史那苏乌手上,“把这个给她……你明天启程的时候带她一块儿回去吧。”

阿史那苏乌看着手里的玉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萧瑾瑜说的是什么意思,“噌”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容清冷的萧瑾瑜,“你……你刚才说什么?”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我说府上孩子太多,我养不过来……你先带回去吧。”

阿史那苏乌被酒劲儿冲得发晕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比谁都舍不得扔下这个才四岁大的女儿,可这也不是他说想带走就能带走的,“不对不对……她是来和亲的,议和条款里写着呢,她这辈子都不能出京城的城门啊……”

萧瑾瑜的目光落在阿史那苏乌手里的玉牌上,没好气地道,“你当这玉牌是用来辟邪的?”

阿史那苏乌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这块凉飕飕的玉牌,上面用篆文雕着几个曲里拐弯的字,阿史那苏乌一个也认不出来,萧瑾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他倒是真觉得像什么鬼画符似的,阿史那苏乌正儿八经地点了下头,“嗯……像。”

萧瑾瑜无声叹气,他本就不准备多做解释,“你就当它是辟邪的吧……有它保佑,乌兰就能顺顺利利地跟你走……过几年我自会派人去接她。”

阿史那苏乌像尊石像一样愣愣地看了萧瑾瑜好一阵子,萧瑾瑜刚想转身走人,突然被阿史那苏乌一拳擂在肩头上,“安王爷够义气!”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揉一下几乎被他打散的骨头,就见阿史那苏乌一根手指指到了他的鼻子尖儿上,“我跟你拜堂!”

阿史那苏乌这一声声如洪钟,近旁几张桌子上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倏地一静,齐刷刷地把头扭了过来。

阿史那苏乌在萧瑾瑜铁青的脸色里看出了点儿什么不对,把指到萧瑾瑜鼻子上的那根手指头收了回来,指尖咬到嘴里想了一阵了,“唔……好像不是拜堂……”

默默奔过来护驾的吴江实在看不下去了,“大汗想说……结拜?”

“对对对……结拜!”

众目睽睽,还在两国刚刚议和的时候,萧瑾瑜心里把阿史那氏的列祖列宗都拜了一个遍,嘴上还是平平静静地说了个好。

阿史那苏乌本以为是要照着萧玦和冷嫣刚才的拜法来拜,吴江塞给他三炷香的时候他还老大的不乐意,拜完之后又拉着萧瑾瑜喝酒,那些平日里难得有场合能巴结到萧瑾瑜的官员也都纷纷来敬酒庆贺,愣是把萧瑾瑜灌得烂醉,跟他们一块儿划拳划到将近四更天才被吴江劝走,以至于第二天阿史那苏乌启程回突厥的时候,萧瑾瑜还宿醉未醒。

阿史那苏乌一走,薛茗也收拾行李回凉州了,走时带走了仍然不敢见人却惟独信任他的祁莲,说是他爹造的孽他得弥补。

萧瑾瑜被胃疼折腾了三天之后还是不愿下床,发烧,但还没严重到非卧床不可的地步,他只是觉得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实在疲乏得很,大事小情暂时全交给了吴江一等,他就借病躺在床上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

叶千秋说萧瑾瑜这毛病的主要原因是五行缺心眼儿,楚楚一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萧瑾瑜赖床第五天,楚楚给他拿药来的时候,萧瑾瑜才从床上坐了起来,把楚楚搂进怀里,在她额头上轻吻,抚上楚楚还平平的肚子,认认真真地道,“楚楚,以后我不查案子,就我们一家人过清净日子,好不好……”

楚楚这才明白,他这些天是在被那个要不要继续查案子的心病折腾着。

“好啊。”楚楚眨眨眼睛,答得很是干脆,答完又皱了皱眉头,“不过……我刚听唐捕头说,京里出大事儿了,好几户人家里接连死人,都是被活生生的大卸八块,肠子肚子淌得满屋都是,可吓人了。”

萧瑾瑜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一天死两个,可准了。”

“可有什么疑犯?”

“哪有什么疑犯呀,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还都是在门窗紧锁的屋里死的,家里人还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唐捕头他们都说,这种事儿肯定查不出来,就按闹鬼结案就行啦……”

楚楚话音未落,萧瑾瑜眉心一沉,“胡闹!叫唐严来,我……”

萧瑾瑜话没说完,楚楚已经在他怀里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萧瑾瑜脸色一黑,“楚楚……”

楚楚笑够了才抬起头来,看着萧瑾瑜的一张黑脸,笑嘻嘻地揉抚他的胸口,“你瞧瞧,我答应了,你还答应不了呢……你就别想着撂挑子的事儿啦!”

萧瑾瑜无声轻叹,苦笑着摸摸怀里人的脑袋,“你不是说我们一直就没过过安生日子吗……”

楚楚暖融融地笑着,“哪能把好事儿全都占全呀!再说了,你查案子都查了十来年了,哪还改的过来呀。”

萧瑾瑜承认她说的确实是实情,要真有那么容易搁下,他也不至于把自己闷在床上纠结这么多天了,可萧瑾瑜还是认真地道,“你要是真想过清净日子,我可以试试……”

“刚才不是试过了嘛,你是没瞧见你刚才听见案子时候的模样,就跟饿狼看见剥好皮的兔子似的,两眼贼亮贼亮的!”

萧瑾瑜一窘,哭笑不得,“你说起尸体的时候不也是一样……”

楚楚笑起来,“就是嘛!你继续管案子,我就能继续验尸啦……”看着萧瑾瑜仍有些犹豫的神情,楚楚笑嘻嘻地摸上他的锁骨,“我要是不验尸,天天就只看你一个人的身子,万一哪天看够了,我就不要你了!”

“你敢!”萧瑾瑜一把把这个在他身上煽风点火的人搂紧,“你是……”

萧瑾瑜想说,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他这辈子还没说过这样的话,凭他的脸皮厚度,天知道下次再有这样的冲动会是什么猴年马月了。

可惜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楚楚干脆果断地抢了先。

“你是皇上赏给我的!”

好吧,就算他是她的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正文终)

番外·蜜汁百合

青青子衿

(一)【简体版已收录番外】

沉重的天牢大门被缓缓开打来,发出悠长的一声“吱呀”,在昏暗沉闷的天牢里荡开,像是地府里冤魂哀嚎的余响。

牢房里紧挨着铁栅门的地方,萧恒裹着满是血污的破烂囚衣趴在地上,盛夏的牢房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从他身上传出的血肉腐烂气味让他自己都止不住一阵阵犯呕。听见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萧恒扒着铁栅栏努力地抬起头来,吃力地巴望。

从深不见底的走廊尽头走过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文官官服,怀里抱着碎花毯子,里面像是包裹着一团小小的东西。男人走到铁栅门外,在萧恒面前小心地蹲下身来,低声道,“下官刑部侍郎薛汝成,奉皇后娘娘之命……带他来给您看看。”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皇后宫中的令牌,隔着铁栅栏递到萧恒面前,萧恒却目不转睛地盯在那张包裹严实的碎花毯子上。

年轻男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收起令牌,轻轻地掀开毯子,露出一张恬然安睡的小脸,两手拖着送到萧恒面前。萧恒愣愣地看着裹在毯子里的小生命,清秀,白净,这样静静地睡着,让他恍惚看到那个先他一步而去的女人温柔的笑靥,萧恒颤抖着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些什么,吃力地把手缩了回来,手心在脏兮兮的囚衣上用力地蹭了好几下,蹭得掌心都发红了,才重新伸了出去,手指刚触到婴儿细如凝脂的小脸上,突然一颤,愕然地看向抱着孩子的人,“他……发烧……”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轻轻蹙着眉头,“夫人受刑早产,他先天不足,自出生来一直生病……两条腿是废的。”

萧恒的手僵在婴儿的脸上,不见血色的嘴唇颤抖了好一阵子,轻轻摸过孩子的整张脸孔,才缓缓地缩回手来,目光仍恋恋不舍地落在那张小脸上,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走……这里脏……太脏……”

年轻男人抱稳孩子,慢慢站起身来,微微颔首,“宁郡王保重。”说罢转身要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因为急切而愈发沙哑的声音。

“他……他名字……”

年轻男人转过身来,谦和地答道,“皇上为他取名瑾瑜,顺位第七,已封位安王。”

萧恒缓缓垂下头来,在口中无声地重复着孩子的名字,重复了好一阵子,再抬起头来,年轻男人仍静静地等在原地,萧恒怔了怔,“你……多照顾……”

“宁郡王放心。”

(二)【简体版已收录番外】

“姐姐……”

十娘刚回屋就听见床上传来的细弱声响,心里一揪,忙快步走了过去,掀开帐子,床上的男孩蜷在厚厚的锦被里,瘦小的身子瑟缩着,小脸惨白,清澈的眼睛正泪汪汪地看着她。

“姐姐,我冷……”

十娘伸手摸上男孩的额头,秀眉轻蹙,从前天起他就高烧不退,喝口水都会吐得厉害,别说他一向体弱,就是个健健康康的五岁孩子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十娘在床边坐下,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进怀里,她才刚满十六岁,贵为嫡出公主,她从小到大就抱过这么一个孩子,但她心里还是清楚得很,一个五岁的孩子不该轻得像团棉花一样。十娘隔着锦被轻轻拍抚这副格外瘦小的身子,声音轻柔如梦,生怕惊了他,“小瑜乖。”

男孩在她温暖的怀里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她,稚嫩的声音烧得发哑,听起来有些不合年纪的沉重,“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

十娘心里一沉,怔了怔,才低下头来轻轻吻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不会,有姐姐在,小瑜不会死的……姐姐保证。”

哄着怀里的人睡着,把他放回到床上躺好,十娘站起身来将炭盆轻轻挪到床边,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去,唤来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宫女。

“豆蔻,薛大人应该快到了,你去趟书房,跟他说王爷还病着,今天还是不能上课……”十娘说着从袖里抽出一个折了两折的信封,塞到豆蔻手上,低声道,“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吧”

豆蔻把信封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儿吸了口气,笑得一脸神秘,“这么浓的花香味儿,公主又给薛大人写情诗啦?”

十娘脸颊微红,“胡说什么……”

豆蔻抿着嘴笑,凑在十娘耳边轻声道,“公主要是真能和薛大人结为连理就好了,咱们王爷那么崇拜薛太师,没准儿一高兴病就全好了。”

十娘浅笑轻嗔,“行了,整日没大没小的……快去吧,别让薛大人久等。”

“好,公主就放心吧。”

(三)【简体版已收录番外】

“姐姐……”

十娘把目光落在面前的铜镜上,看着自己涂满脂粉的脸,对身旁轮椅上男孩的唤声听若罔闻。豆蔻站在十娘身后,小心地帮她梳着复杂的新娘发髻,顺便低头在十娘耳畔轻声提醒,“公主,王爷叫您呢……”

十娘一直不答应出嫁,今年皇上再次提起,是个远不如前几个人选的男人,十娘竟一口答应了,别说轮椅上的那个男孩接受不了,豆蔻也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她和这里的所有宫人一样,都一直坚信十娘不肯嫁人是在等薛大人,哪怕一直等到美人迟暮。

十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去看轮椅上男孩那张惨白的脸。“嗯……”

“姐姐,你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总比在宫里伺候人好,”十娘看着男孩映在铜镜里的影子,目光定在他的腿上,声音里带着豆蔻从未在她口中听过的淡漠,“没人愿意伺候别人,要想不招人厌烦,就别总指望别人伺候你。”

豆蔻心里一凉,慌忙看向轮椅上的男孩,就见男孩愣愣地看着十娘冰霜满布的侧脸,好一阵子才紧咬着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低着头看着自己不能动弹的双腿,小声地道,“小瑜记住了……”

十娘眉心微紧,看着铜镜里怔愣的豆蔻,轻责,“动作快点,别误了时辰。”

豆蔻赶忙低下头,“是……公主。”

直到十娘从头到脚都收拾妥当,轮椅上的男孩都没再说一句话,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豆蔻清楚地看到他紧抿着嘴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眼泪一直在打转,但始终都没有一滴掉落下来。

豆蔻把十娘的轿子一直送到宫门口,十娘突然掀开轿帘,对轿外的豆蔻低声道,“别太心疼他……他跟别人不一样,现在吃点苦头,将来才能活得容易些。”

豆蔻一愣,“公主……”

十娘浅浅苦笑,“拜托你了。”

(四)【繁体版独家番外】

夜半,一灯如豆。

萧玦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刚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清俊里带着明显火气的脸,一愣,“七叔……”

床边的人静静坐在轮椅上,手里端着一个药碗,十岁的少年人却端着长辈的口吻,“起来,吃药。”

萧玦愣愣地爬起来,身上酸软得好像连着练了好几天剑一样,隐隐发冷,萧玦接过药碗木然地喝了一口,苦得差点儿哭出来。

轮椅里的人淡淡地看着他苦得皱成一团的脸,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恼意,“再敢睡在我书房外面,黄连再加倍。”

萧玦被训得鼻子一酸,紧咬着嘴唇,低着脑袋,眼泪扑打扑打直往下掉,有几滴落在药碗里,发出轻微的叮咚脆响。昨晚是他奉旨入宫给这人当侍卫的第一天,这人只问了他的名字,就头也不抬地继续研读案卷了,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见书房外面一个守卫也没有,就一直站在书房外面帮这人守着,寒冬腊月冷得刺骨,他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站着站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想起刚去世半个月的爹临终时对他说的话,尽忠职守,萧玦把脑袋埋得低低的,捧着药碗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再也不敢了……”

轮椅上的人没说话,推起轮椅就要走,萧玦一慌,赶忙几口喝干药汁,把碗一搁,掀了被子就跳下床去,刚站起来就一阵头晕腿软,“扑通”地一声趴到了地上。

木轮压地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清冷中带着愠色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你干什么?”

萧玦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抓过搁在床尾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我……我马上就好!”

轮椅上的人皱起眉头,“四更刚过,你起床做什么?”

萧玦一边急匆匆地穿衣服,一边既认真又威风地答道,“卑职奉旨保护七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轮椅里的人怔了怔,“我不用你保护。”

萧玦的脸涨得更红了,“七叔……我保证再也不在站岗的时候睡着了!”

轮椅里的人轻抿嘴唇,静静看了他一阵,声音清淡得像白开水,“你还在发烧,睡觉吧……我也要睡觉了。”

“你在哪个房里睡,我到门口给你站岗。”

“这是我的房间。”

萧玦一愣。

轮椅里的人漫不经心地道,“你就在这床上睡吧……要是真有什么刺客,你能及时保护我。”

萧玦想了想,端端正正地应了一声,“是。”

“你先睡……我要看会儿书。”

“是。”

(五)【繁体版独家番外】

三月,莺飞草长,御花园满目春色。

一阵木轮碾地的声响由小径另一头传来,太子爷顿时像见了鬼似的,脸色一变,突然拽住景翊的胳膊,连拉带拽地把他和自己一起塞到了一旁的冬青丛里。

“太子爷……”

“嘘——”

景翊被太子爷鼓着腮帮子直瞪眼的模样吓了一跳,赶忙闭上嘴不出声了,隔着浓密的枝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奇地望去。他八岁进宫来当太子侍读,如今已近三载,深知这位比他小了两岁的当朝储君的心性。

这位年仅九岁的主子爷天不怕地不怕,宫里上下没有一个人治得了他,景翊日日伴在他身边,从不曾见他这样怕过什么。

能让太子爷害怕的,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木轮声,莫不是推着板车来料理园子的宫人?

可宫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没容景翊多想,木轮声渐近,景翊在枝叶的缝隙间看清了来人。

来的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白衣玉面,清贵冷肃,木轮声来自他身下的那张轮椅。小径上铺着细密的卵石,少年人身形单薄,力气不济,推得有些吃力,跟在旁边的宫女眉目间带着隐隐的疼惜,却也只是疼惜着,并不动手帮他。

景翊诧异地看着,入宫三载,他竟从没见过这个人。

少年人和宫女在冬青丛前经过,又渐渐走远,太子爷长舒了一口气,拽拽景翊的胳膊,“好啦好啦,出去吧!”

景翊想起一些宫里的传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少年人消失的方向,“太子爷,他是安王爷吗?”

太子爷拍拍屁股上的土,怏怏地嘟着嘴道,“对……他是我七叔,可凶了。”

景翊好奇,“怎么个凶法?”

太子爷认真地道,“他不笑。”

景翊不大明白,“不笑?”

“他从来不笑。”太子爷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才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道,“你想想啊,宫里这么多人,有哪一个不凶的人是不笑的?”

景翊抿了抿嘴,他直觉觉得那少年人的冷肃只有浮在脸上的薄薄一层而已,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据,到底只能说了一句轻飘飘的废话,“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太子爷不服气地仰头看着比他略高了半头的景翊,“你要是不信,咱们就去问太傅大人。”

这位主子爷皮是皮了些,却一向都是讲道理的。

景翊点头,“好。”

“走!”

番外·蜜汁百合

悠悠我心

(一)【网络已收录番外】

七月流火。

京城,尚书府。

萧玦看着纸上已然歪斜凌乱得像是信手涂鸦的字,有些沮丧地丢下了笔。

“嫣儿……”

他大半截脊背没有知觉,为了在处理公务时能坐直身子,特意让人制了件铁衣撑起脊背,坐是能坐直了,可铁衣沉重坚硬,坐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把他累出一身大汗,本就写得吃力的字也就更加没法见人了。

冷嫣从外间走进来,看他累得脸色发白满头大汗的模样不禁一阵心疼,伸手想帮他把铁衣解下来,萧玦却笑着把右手伸给了她。

每到他公务还没处理完就已经写不出能看的字的时候,总会求冷嫣像半年前教他练字的时候一样握着他的手帮他写完。

冷嫣板下脸来,一巴掌拍落他伸到她脸前的手,解了他身上的铁衣,托住他一下子瘫软下来的身子,打横把他抱了起来,放到床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辰了,睡觉!”

萧玦不死心地看着摞在桌上的公文折子,“就还有几份……”

冷嫣扯开被子裹到他身上,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不给他,“闭眼,睡觉,明早起来再说。”

“嫣儿……”

冷嫣眯着眼睛看他,勾着一抹邪气十足的笑,隔着被子勾勒他身子的轮廓,“你要是还有力气没处使……”

萧玦慌忙闭了眼,明天还有早朝,他绝不想再一次带着满脖子的红印接受皇上和满殿同僚祝福目光的洗礼,“没,没了……我睡,这就睡……”

“乖。”

(二)【网络已收录番外】

江南小镇,五味居。

“糖醋排骨,”素衣素面的十娘稳稳地把手里那盘品相极佳的糖醋排骨摆到桌上,笑盈盈地对一桌客人道,“几位慢用啊!”

话音未落,另一张桌上刚刚落座的客人熟络地招呼起来,“十娘,雪菜肉丝面,多放两勺花生米!”

“好嘞,马上就来!”

十娘闪身钻进狭小的厨房,对灶台边忙而不乱的穆遥道,“一碗雪菜肉丝面,多放点儿花生。”

穆遥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十娘凑到穆遥身后,伸手圈住他的腰,脸挨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闻着他身上的烟火味,听着他突然乱起来的心跳声,无比安心踏实,“那碗面是米行的陆掌柜要的,我前几天听他家娘子说他近来心脏不大好,你记得少放点儿盐。”

“嗯……”

外面那间还不如安王府里一间卧房大的小饭馆里又传来招呼老板娘的声音,穆遥腾出一只手来,拍拍那双还圈在他腰间的手,慵懒里带着几分烟火味十足的温存,“客人叫了,去吧。”

十娘松开他的腰,却又挽上了他的胳膊,“亲我一下。”

穆遥皱皱眉头,“我身上都是油烟……”

十娘美目一瞪,“快亲!”

成亲大半年了,就算是在没有旁人的地方,这样的事他还是会不好意思,十娘却总爱拿这样的事逗他,他又永远都不会跟她说不。

穆遥转过头来别别扭扭地亲在十娘红润的嘴唇上,一下亲完,整张脸涨得像锅里的红辣椒一样,赶紧扭了回去,“你快去吧……”

十娘这才笑着松开他的胳膊,转身出去。

“来啦!”

(三)【繁体版独家番外】

凉州,刺史府。

“小莲……你别害怕,这是咱们自己家,家里没人敢欺负你。”

薛茗从衙门回来,进房门的第一件事总是把缩坐在房间最昏暗角落里的祁莲搂进怀里,轻轻拍抚她不停发抖的身子。

回凉州将近一年,祁莲已轻易不会哭闹了,但还是格外怕人,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只要外面有人经过都会吓得缩到墙角里,一直到薛茗回来才敢动弹。

怀里的人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抬起头来有些委屈地看着薛茗,痴痴地唤了一声,“相公……”

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唯一会说的话,成婚当晚薛茗教她的,她一下就记住了。

薛茗在她额头上吻了吻,慢慢把她从地上搀起来,摸了摸她扁得凹陷的肚子。他中午忙于公务没赶得及回来吃饭,她就一定是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了。

薛茗扶她坐到桌边,倒了杯水递到她手里,祁莲显然是渴坏了,咕嘟咕嘟喝了半杯,却也只喝了半杯,把剩下的半杯捧到薛茗面前,“相公……”

自把她带出京城,但凡薛茗拿给她什么吃的喝的,她再渴再饿也不会一个人吃光,总留一半给薛茗,她自己越渴越饿,留给薛茗的那份就越多,薛茗拒绝,她就会急得哭起来。

看着薛茗接过那半杯水,一饮而尽,祁莲展开一个满足的笑容,甜美纯粹得像夏日新荷一样。

薛茗有些无奈地摸摸她的头顶,“小莲,你有身孕了,要知道对自己好,懂不懂?”

祁莲仍甜甜地笑着,像只猫儿一样享受他的爱抚,却显然没听懂薛茗说了些什么。

“罢了……”薛茗笑了笑,在她白嫩的脸蛋上轻轻掐了一下,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明天起就在家里办公吧。”

薛茗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这句听懂了,反正她眼睛里的笑意明显更浓了,还笑着唤了他一声。

“相公……”

(四)【网络已收录番外】

京城,安王府。

“爹爹,你看!”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在一摞卷宗中抬起头来,一个软绵绵的小身子已经踩着他轮椅的轮子爬到了他的怀里,把一条已经昏过去的小青蛇举到萧瑾瑜脸前。

萧瑾瑜搁下手里的笔,哭笑不得地抱稳这个刚满三岁的疯丫头,从怀里拿出手绢给她擦拭满脸的泥泞。他的第二个孩子如他所愿,健康得无可挑剔,可也调皮得无可救药,自从她会爬开始,萧瑾瑜就已经对她无能为力了。

“悠悠……”萧瑾瑜把那条快被她的小手攥成两截的蛇救到自己手中,板起脸来看着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女儿,“这些蛇是叶先生养来做药引的,不能拿来玩,知道吗?”

萧清悠鼓起了肉乎乎的腮帮子,一脸的不服气,“我没拿来玩!”

萧瑾瑜也不生气,把躺在他手掌里的小蛇放到她面前,认真地问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拿着它?”

“我拿来给爹爹看!”

萧瑾瑜耐心地追问,“看什么?”

萧清悠指着光溜溜的小蛇,答得一本正经,“它没有脚。”

萧瑾瑜一时没转过弯来,“嗯?”

萧清悠的小手隔着衣服轻轻抚摸萧瑾瑜毫无生气的腿,“爹爹不能跑,但是爹爹有脚,它跑得快,但是它没有脚,还是爹爹好。”

萧瑾瑜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让他看蛇,竟是想要用没有脚的蛇来安慰他这个站不起来的人。

“乖……”萧瑾瑜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拉过她的一只小手,把小蛇搭放到她热乎乎的手心里,“它没有脚,我不能跑,你来替我把它送回叶先生那里,好不好?”

萧清悠郑重地捧着手里的小蛇,扬起红扑扑的小脸冲萧瑾瑜笑得暖洋洋的。

“好!”

(五)【繁体版独家番外】

京城,街巷,夕阳西斜。

“冰糖葫芦嘞——”

一声浑厚里带着甜意的叫卖声钻进耳朵里,景翊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过去。好几年前他就已经由大理寺少卿升为了大理寺卿,皇上一直有心把他升至相位,景翊却始终舍不得三法司的这份苦差事。

他的至亲至爱之人全都生活在这方城池里,将维护这方城池的安宁的重任交到别人手里,他实在放心不下。

景翊温柔的目光扫过这片繁华的街巷,忽然定在了不远处的小巷口。

两个熟悉的小身影站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巷口对面的那垛冰糖葫芦,景翊勾起唇角温然一笑,悄悄走近过去,两个孩子浑然不觉。

萧清悠直直地看着那些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撅着小嘴嘟囔,“我爹不让我乱吃街上的东西……”

景翊暗自发笑,转目看向站在萧瑾瑜的心肝宝贝旁边的男孩。

那是他家的臭小子,景暮,五岁时拜了萧瑾瑜为师,如今年方十二,站在六岁的萧清悠身边,已有几分男子汉的模样了。

景暮低头看着这既馋又怕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地出着馊主意,“那咱们就吃完了再回府,王爷不会知道的。”

萧清悠沮丧地摇头,“会,我爹最厉害了,什么都能知道。”

萧瑾瑜又多厉害,景暮可比萧清悠更清楚。

景暮皱起和景翊如出一辙的俊秀眉头,抿抿嘴唇,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才坚定地道,“那……王爷要是怪罪起来,你就说是我逼你吃的,王爷就会只罚我一个人了。”

萧清悠急忙摇头,睁圆了大眼睛抬头瞪着他,“不行!我娘不许我撒谎,我要是撒谎,她就不要我了!”

景暮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主意不好,为难地抓抓后脑勺,“那怎么办啊……”

萧清悠抿着樱桃一点的小嘴,留恋地向那垛又卖出了几支的冰糖葫芦看了一眼,咬了咬牙,干脆地道,“不吃了。”

景暮紧皱着尚未长出英气的眉头,认真地看着她,“可是你很想吃啊。”

景翊实在憋不住了,带着笑意在两个纠结得要命的孩子后面轻轻清嗓。

“爹?”

“景叔!”

景翊笑着走过去,伸手拍拍两个孩子的小脑袋,“我给你们拿个主意吧,王爷要是怪罪,就跟他实话实说,说是我买给你们的。”

不就是被萧瑾瑜瞪几眼吗,都已经被他瞪了十来年了,往后还不知要被他再瞪多少年,多这几眼也不多……

两个孩子都不笨,一下子明白过来,两双澄澈的眼睛里顿时满是喜色,萧清悠更是拽着他的胳膊直蹦高。

“谢谢景叔!”

“谢谢爹!”

景翊把他们带到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面前,任他们一人选了一支,笑着叮嘱,“不要玩得太晚了,早些回去,别让王爷和娘娘担心。”

“哎!”

看着景暮牵着萧清悠的手兴高采烈地跑远,景翊蓦然想起些什么,笑意一浓,转头对小贩道,“再给我拿五个。”

“好嘞!”小贩一边从垛上往下拿冰糖葫芦,一边憨憨地笑,“爷,您真是好福气,家里这么多孩子啊!”

“没有,就三个……”景翊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一边低头细数,一边暖融融地笑着,“刚想起来,我媳妇小时候也爱吃这个,有日子没见她吃过了。”

“您家夫人肯定是个大美人!”

“嗯,”景翊眉眼间的笑意又浓了一重,“没见过比她美的。”

(六)【繁体版独家番外】

安王府,六韬院。

吴江苦脸,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祖宗。

这是萧瑾瑜家的老三和老四,萧清远,萧清逸,一对刚满五岁的双生子,眉眼里已有了萧瑾瑜的清俊,却不知是随了谁的脾气,调皮得不可救药,萧瑾瑜午睡的工夫,两个人就偷偷钻进了萧瑾瑜的书房,把他留在桌上的几本公文折子画了个一塌糊涂。

萧瑾瑜管教孩子从不动手,一向都是丢给吴江打的。

吴江哪敢真对萧瑾瑜的心肝宝贝们下狠手,总是意思意思就过去了,可这回萧瑾瑜实在气得不轻,端出了升堂判案的架势,愣是根据折子上的画痕断出了哪几本是谁画的,谁画了几本就让吴江带去打几下屁股,最后判定萧清远挨打五下,萧清逸挨打七下,还铁青着脸写了张判罪文书,盖了他的官印。

两个孩子被萧瑾瑜的神机妙算吓傻了眼,都乖乖跟着吴江来领罚了。

乖也只乖到这一步,吴江真要罚他们了,这俩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祖宗却谁也不肯告诉吴江自己是谁,非要吴江自己猜。

安王府上下只有景翊才能招架得住他们俩,吴江向来就只有求饶的份儿。

“两位公子爷,你们就别难为卑职了……”

两个粉琢玉砌般的熊孩子笑嘻嘻地对望了一眼,连摇头的幅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吴江板起脸来,“那可就要一人打七下了。”

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丁点惧色,全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吴叔是好人。”

“吴叔最公平了。”

“吴叔才不会这么做呢。”

“吴叔一定是在吓唬我们。”

吴江有点想疯,他一个年近四十的三品将军竟被俩毛孩子逼得进退不得,实在有种人生惨淡的感觉……

吴江正头疼着,庭院旁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

“清远,清逸。”

两个孩子眼睛一亮,丢下吴江,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

“湘姨!”

吴江啼笑皆非地叹气,安王府的孩子们多半怕他,却都喜欢性子柔和的萧湘,萧湘虽也拿这两兄弟没法子,这两兄弟却从不惹萧湘生气,一到她面前就都乖顺得像猫儿一样了。

“来,”萧湘笑着蹲下身来,掀开拎在手里的篮子,捧到他们面前,“刚蒸好的小点心,一人拿一块,剩下的我送到一心园去,等吃过晚饭你们再和哥哥姐姐一起吃。”

“好!”

两个孩子乖乖地拿了点心,站在走廊里就吃了起来,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是来受罚的了。

萧湘轻轻走到一脸无奈的吴江身边,抿着柔和的笑意低低地道,“你左手边的是清逸,右手边的是清远。”

吴江一愣,“你怎么知道?”

萧湘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吃得很投入的孩子,笑意微浓,声音又放轻了些,“娘娘教得好,王爷家的孩子都是一样,但凡有吃的,年纪大的总让年纪小的先拿,绝对不争不抢。”

吴江无奈的笑容温软了几分,轻轻点头。

萧湘浅浅地蹙起眉头,低声叮嘱,“下手轻些,都是孩子……”

“我知道。”

萧湘刚要走,就被吴江低低地唤了一声,赶忙收住了脚,“怎么了?”

吴江向那两个还没吃完点心的孩子望了一眼,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萧湘手里的篮子,从里面摸出一块点心,迅速塞进嘴里,然后做贼似地催着萧湘快走。

萧湘抿着笑走了不远,就听到那人踏实沉稳的声音传来。

“你俩准备好了吗?”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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