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会怕吗?”
“怕。”
“还在怕什么?”
“还在怕她。”
这是巴黎的冬天,很冷,前不久还迎来过一场暴雪,这场暴雪几乎让全城的公共交通濒临瘫痪。雪积得足足有几尺厚,漫过小腿,整个世界都是灰白。喻薄从窗外看过去,远处屋顶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依旧厚厚的一层。
他看着依旧灰白的世界,没有出声。路上鲜少有行人汽车驶过,偶尔有一片灰败的树叶,寂寂地落在雪上。
连声音都是寂寥的。
坐在喻薄面前的男人穿着与外面世界同一个颜色的大褂,平光眼镜下,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喻薄,没有波澜。他静静地,没有再问问题,因为喻薄没有说完。他知道他没有说完。
玻璃窗上渐渐泛起雾气,喻薄伸手,指尖在窗上划出一个字母。
“我还在怕她离开我,因为我是那么糟糕的一个人。”
男人接着问:“那她有想要离开你吗?”
喻薄只写了一个字母,就停下手,他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将手指擦拭干净。
屋中的暖气很足,在屋内待久了,会无法想象外面的温度是多冷。
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促使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不得不重新复述了一遍他的问题。
“那她现在,有想要离开你吗?”
喻薄抬起眼,冰霜与雪塑成他的眉目,格外清透,但被阴影覆盖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种浓稠的黑暗。好在现在,并不是被阴影覆盖的时候。
那冰雪般的眉眼浅浅弯起来,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如此纯粹。
“没有。”喻薄轻轻说,像在诉说一场梦境一样,“她很乖,没有想要离开我。”
对面,戴着眼镜的男人刻意将语气放得更轻柔,仿佛怕他的声音更重一些,就会打碎喻薄的梦境,那将会引发不好的后果。
“既然她没有想要离开,你为什么还怕呢?”
滴答滴答,时钟的钟摆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重了起来,一摇一摆之间,仿佛把一块块砝码重重地压在心脏上面。又是沉默,又是一场沉默。
他本该习惯这种沉默,和这个名为喻薄的人相处的时间,沉默总是占绝大多数时候。但是很少有沉默,能逼得他紧张起来,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格外轻缓。
喻薄原本挂在脸上那浅浅的,纯粹的笑意变得更深了一点,眼睛笑着,唇也弯着,这是一个标准的笑容模板。可是他眼神深处却是一派冷漠,之前的那点纯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永远不会放下这种害怕。”他慢慢地,一字一字说道,“当我放下这种害怕的那一天,我就离失去她不远了。”
“一个人如果连存活的意义都失去了,他会怎么样?”
喻薄笑着,这样认真地问面前的男人。
男人放缓呼吸,将之前陡然升起的,那一点紧张散出去。
“那就别放下了。”他这样建议喻薄。
喻薄微微颔首,他把手上的纸巾放下,站了起来。站起来时才发现,他比眼前这个异国男人还高一些。
钟摆咚的一声,传来沉重却悠远的声响,到整点了。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他拿起衣架上挂着的外套,略一低头,说出面前男人的称谓,“医生。”
言夏将厚重的窗帘拉开,雪已经停了,将玻璃窗打开,外面的空气是清冷的,透着雪后独有的清冷味道。她曾在这个国家生活过漫长的一段时间。却无论如何习惯不了冬季的雪。
太冷了。
海明威曾经告诉过世人: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到过巴黎,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里去,它都会跟着你一生一世。
不可否认,巴黎实在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城市,它有各种值得人反复品味的独到之处。但是它留给言夏的印象却是冷的。大概是因为,她到这座城市时,无论如何修饰美化,都掩盖不了她都是被迫来到这里。
当然现在言夏的心境,比多年前独自一人时好上了许多。这座位于七区的住处,房中摆放了一个黑胶唱片机。它并不是崭新的,从它的模样上来看,至少使用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她对唱片机没有什么研究,虽然说艺术都是触类旁通的,可在她身上却是个例外,言夏始终怀疑,音乐细胞在她身上,是不是小于等于零。唯一曾和唱片机接触过,是她曾央求父亲,为她带来黑胶唱片机作为礼物送给喻薄。
言夏记得,那是一个英国牌子的唱片机,那小小的logo就如同眼前一样。
她怔了怔,仔细看着眼前唱片机上的logo,果真一模一样。
这间喻薄位于巴黎的住处,其中一个架子上有不少的唱片。由此可见,他是真的懂这门艺术,所以言夏当年送的礼物,总是有那么几样,真的得到喻薄的欢喜。
言夏一张张看过喻薄摆放在架子上的唱片,指尖在其中一张上停住。是大卫·鲍威的blackstar,她曾听过这位摇滚巨星逝世前最后一张专辑。
言夏拿下了这张唱片。
她将家中的窗帘全都拉起,换来一室的明堂。
音乐声中,已经有几日不曾有雪的天空再度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又带来一时风雪。言夏拿出一盒酸奶,倒在碗中,然后她挑选出一颗苹果并几颗颜色漂亮的草莓,切成块状,放入这一碗酸奶中。
这就是她的早午饭。
如果喻薄在,一定不赞成她这种吃法。但幸好,这个时候他不在。风雪茫茫的天气里,他还要忙于工作。
言夏边浏览手机上的信息,边往嘴里塞苹果,门铃声在这时响起。这几天,碍于恶劣的天气,他们并没有请家政阿姨上门。言夏疑惑是谁在这时摆放,她跳下厨房中岛上在座椅,走到门后。
从猫眼中往外看,门外的男人穿着常见的出行穿的黑色大衣,还有一顶黑色的针织帽配套。
言夏见过他一次,她认人的功力不算太好,若是只平平无奇见过一次面,她一定会将这类人抛之于脑后。但谁让她与他惟一的一次见面,印象深刻。
言夏打开门,苏以杨在门外,抬起了眼。
他微微怔了怔,然后笑开来。
“言夏。”苏以杨叫出了她的名字。
言夏侧过身,让他进来。
苏以杨走进屋内,说:“我来给喻薄送文件,他说他这段时间,都住在这里。”
“可惜现在他不在。”言夏靠着墙,看苏以杨从包中翻找出一个文件袋。他没有换鞋,看来是并没有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的想法。
她说:“你如果放心,可以把文件给我,由我转交给喻薄。虽然我并不提倡这样的做法。”
苏以杨的眉眼弯出一个疑惑的弧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许多电视剧中都是这样演的,男主的朋友把机密文件交给女主,而女主却用这份文件让男主陷入绝境。”
苏以杨笑了:“很有趣的电视情节,但是为什么女主要陷害男主?”
言夏歪头,想了一下情节,才回答:“因为男主对女主强取豪夺,所以女主要报复他。”
苏以杨的笑容停下了。他看了手上的文件一眼,还是没有将它收回来,依旧递给了言夏。
“这并不是多么机密的文件,我们还留有复印件。”
“况且。”他顿了顿,然后道:“即便这是所谓的机密文件,在喻薄心里,还没你的一句开心来得重要。”
言夏接过文件,笑了笑:“所以说电视剧永远都是电视剧。”
苏以杨合上手中的袋子,在去触碰门把手的时候,听到言夏说:“不在这儿坐一坐吗?”
她的视线遥遥地望向窗外,细雪仍在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雪会变大,道路会因此变得堵塞拥挤。言夏想留苏以杨等到雪停时再出门。
可男人拒绝了她的提议。
“我想,如果我留下,他的情绪会不太好。”
言夏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所在的屋内。但是这间房屋会不会也像在江城的那座一样,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她知道苏以杨口中的他是谁。
“你将他说得好像一个小心眼。”
苏以杨摇了摇头,说:“他把你看得太重要,所以不得不变得小心。”
他想起了那次在酒吧中与言夏的对话,言夏问他,为什么将喻薄手上伤痕的故事说与她听。那应该是一个人最隐秘的的所在,即使那个时候,她是喻薄的女朋友,但谁又能保证,这个女朋友的期限是永远。按照现代人的速食爱情观,也许在明天,也许在一个礼拜之后,她会因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同喻薄分手。
可即便在这样的风险下,苏以杨仍旧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他当时的回答是,希望她对喻薄好一些。
这确实是其中一个理由。
他的这位弟弟,从小坐过来的路途比常人坎坷千倍,喻薄应该值得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对他好。
但是更重要的是,喻薄愿意将这个隐秘的秘密告诉言夏。
他的弟弟,在用尽一切手段,将言夏牢牢地圈在自己周围。不能离开半步,不能动摇分毫,不能——放弃他。
苏以杨打开门,身后的言夏也跟着出来。她用伞尖碰了碰苏以杨。
“既然你不愿意留一会儿,那至少拿上一把伞。”言夏穿着圆领的雾蓝色毛衣,还有一条纯白的直筒裤,是居家的服装,并不适合在这个天气穿到外面。
苏以杨接过伞,向言夏道谢。
细雪纷纷,他撑开伞,走进了雪中。
喻薄是在下午时分的时候回来的,屋中的唱片机已经没了声响,言夏将那张唱片重新放回架子上。她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靠着沙发背,在看一部电影。因为身处巴黎,她看的也是一部法语片,讲的是一个年轻少年同成□□女的爱情故事。
这样的组合,在影视作品中,结局往往是悲剧。
喻薄看了一眼屏幕,是法语字幕。
言夏见到他回来,只抬了抬头当做是招呼,又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这部电影中。喻薄摘下围巾和外套,即使一路都在车上,可走路的短短几分钟,也有细雪落在上面。
让屋中的暖气让他的体温恢复到正常温度后,他才在言夏身边坐下。电影画面色彩鲜艳,配乐幽静。而言夏看这种步调缓慢的文艺片,看得未免太专注了一些。
喻薄伸手笼住她的头,让言夏得以靠在他的肩上。
“看得这么认真?”
她的视线挪了几分到喻薄身上:“在练习法语听力。”
屏幕下方,是一排白色的字幕。
所以言夏又加了一句:“有字幕也可以练习。”
喻薄低下头,唇边有笑泄出来,言夏看了他一眼,继续将视线转到电影上。
喻薄的下颔靠在她的发上,那柔软的,像一匹绸缎。
“其实……”
言夏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喻薄其实这两个字之后的话语,她接过话头,问:“其实什么?”
喻薄低头,吻在了她的发上。
这是一个柔软的吻。
“没什么。”他转换了一下话题,“今日的食材有蜗牛。”
言夏惊奇地回过头,也不管正在进行的法语听力,她复述了一遍:“蜗牛?”
她当然知道,法餐中有名的一道菜就是蜗牛,但是知道归知道,尝试归尝试,她实在想象不出,这种软体动物作为食材的味道如何。因此一直没有尝试过这道菜。
现在,虽然内心仍犹新排斥,可她还是想看看,那一个个蜗牛做成菜肴是什么模样。
洗碗池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个蜗牛,摆放在一起。言夏靠在料理台上,看喻薄拿起其中一个约有婴儿握拳般大小的蜗牛,动刀准备处理时,临到关头,她却闭上了眼,别开脸去。
“我、我还是看不了。”她太高估了自己,还是看不了这种场面。
于是言夏踮脚在喻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离开料理台,转去冰箱,再拿了一盒酸奶,回到沙发上,继续自己的法语听力。
晚餐的桌上,果然多了一盘蜗牛。
她小心地拿起一个尝试,说不出是如何的味道,但是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奇怪。
白日时被言夏完全拉开的窗帘还没有合拢,她在饭后,一间窗户一间窗户地拉上窗帘。上午的雪下了一会就停了,房内暖黄的灯光映在雪地上,仿佛连雪也多了几分温度,变得温暖起来。
“明天还会下雪吗?”她回头问喻薄。
而身后的男人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不会了。”
不会再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