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起床的晨钟敲响时，窗外才刚蒙蒙亮。
青禾梦里还在吃烧鸡，陡然被钟声叫醒，吧唧着嘴迷迷瞪瞪爬起来。简单洗漱完毕，俩人去了大殿跟着众尼做早课。
晏璃还好，以前也没少跟着祖母抄经读经。青禾就惨了，那些字都认得她，她却一个都不认识。
呵欠连天的跟着诵读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在胡读些什么。
早课完毕，俩人又跟着大队伍去饭堂吃早饭。
青菜，豆腐，稀粥，馒头，清淡的连个油星都见不着。
吃完饭，妙馨便来叫她俩。
“带你们去见知无师父。”
俩人也不敢问知无是谁，跟着妙馨一路小跑着走过了四道门，来到慈梅寺最后面的小院。
一进院中，就有一股浓香扑来，浸沁心脾，通身舒坦，晏璃禁不住深吸了两口气。
禅堂内迎出一个年轻的比丘尼，冲三人揖首道：
“知无师父怕误了良时，已自己去往后山，让我在此接应了你们，一起去后山寻她。”
良时？晏璃心里嘀咕，什么活儿还要看良时？
那年轻比丘尼说着，递给她们一人一顶遮阳的帷帽，和一个洁净的浅沿竹筐，竹筐中放着一把剪刀。
妙馨是客堂知事，负责接待，自有一堆寺务要忙，把她俩交给这位法名缘尘的比丘尼，便转身去了。
慈梅寺依山而建，出了这个后院，便是一条蜿蜒小径，向半山延伸上去，一眼望不到头。
行了十几丈远，只见一条山溪，顺着山谷，潺潺而下。
阳光透过叶隙投在溪水上，反射出点点金光。
溪畔各种野花野草，蜂蝶翩然，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越发衬得山林幽静。
上一世，晏璃从没到过这种自然之境，积花巷小院只是一个两进的民宅小院，是没有景致可言的。
她去过公主的春日宴，也只见过人造的景观。
后来在卫国公府，一度连东篱小院都没出过。
此刻见到这般景致，只觉得如梦似幻，心旷神怡，内心轻快不已。
顺着溪边山路又行了一段，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片平洼之地映入眼底，洼地里姹紫嫣红，全是牡丹。
山中比城里凉爽，此时洛都城里的牡丹都已经大开了，山里的牡丹才刚刚冒蕾。
一个身穿青布素衣，头戴白色帷帽的中年女人正在花丛间穿梭。
“知无师父。”缘尘叫了一声。
牡丹丛中那人撩开帷帽，朝她们看了一眼，应了一声，走过来。
待那中年比丘尼摘下帷帽，晏璃顿时讶然：
好美。
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妇人，还是个比丘尼。
她原以为，女子剃了发，便会失去女人的韵味，可是这个知无师父……似乎就是在告诉别人，头发并不决定女人的容貌。
知无撩起袖子拭了拭汗，浅浅一笑，一口贝齿，嘴角漾起两个梨花涡，晏璃一时看得恍了神。
知无师父的声音也好听惨了：
“你们来了。来，趁着现在花露还没退，咱们先摘。你们要找那些尚未绽开的花蕾，剪下来，放在竹筐里。”
又从自己的竹筐中拿出一朵：
“看，就是这种的，剪的时候要小心，不要伤了手，也不要伤了花蕾。”
青禾刚要开口问“剪这些做什么”，知无师父嘴角两个梨涡一绽，道：
“这花蕾要带着晨露采摘才是尚佳，太阳出大了就不能摘了，有什么问题一会儿再问。”
说完，戴好帷帽，又走入牡丹丛中。
晏璃和青禾也戴好帷帽，走入牡丹丛，学着知无的样子，寻找刚冒头的花蕾，剪下放在竹筐里。
这活儿看着轻松，但要一直弯着腰，久了还是很累的。
好在山中凉风习习，并不炎热。
摘了半个多时辰，知无的竹筐满了，她站在树荫下，叫晏璃和青禾：
“来歇一会儿吧。”
因为热的缘故，知无的脸白里透着粉，她以帷帽作扇，轻轻的扇风。
“这些花蕾是用来制牡丹花茶的。世人皆以为我们女子须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我寺都是女子，你们看，我们靠自己也能供养自己。这牡丹花茶，便是见证。我们种牡丹，用花蕾和花瓣制茶，拿去集市售卖。医典上说，以牡丹为茶，养血和肝、散郁祛黄，对女子有滋养、调理、美颜之效用。洛都高门都以喝我寺的牡丹茶为荣。现在你们知道咱摘花蕾是做什么了吧。”
晏璃如醍醐灌顶，倒不是为茶，而是为她那一番话。
“世人皆以为我们女子须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我寺都是女子，你们看，我们靠自己也能供养自己。……”
是啊，女子为何一定要依附男子呢，知无师父说得多对啊，慈梅寺六十多名比丘尼，寺中没有男子，大家依然生存得很好，井然有序，自给自足。
不须依附与谁，真好。
想想上一世，自己竟会被逼困至绝境，寸步难行，不知自由为何物。
卫迟不许她出门，不许她回家，不许她见外人，最后甚至不许她出东篱居。
她哭，她郁郁寡欢，可是他呢？总是把她圈在怀里，用粗硬的胡茬蹭她的颈窝，或邪笑着摩挲着她的耳朵：
“璃璃你求求我，你说你会听话，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她傻傻的信以为真，开口求他：
“阿迟——”他强迫她管他叫阿迟，不许叫世子。
“阿迟，求求你，让我回去看祖母，我会听你的话。”她红着眼圈，委屈巴巴的说。
他却沉着脸说：
“就喜欢听璃璃求我，璃璃有我就够了，那个毒妇，不见也罢。”
她恨卫迟，原因之一就是他管祖母叫毒妇。祖母那么慈爱的老人。
又有一次，他故伎重演，要她求他，眸子里罕有的带了一丝认真。
她想，反正已经没有自尊了，那就再信他一次吧。
“阿迟，求你让我见见祖母，我会永远听你的话。”
卫迟第二天真带她去了积花巷外的街口，的确也见了祖母，但只是“见了”，隔着马车，从小窗里见了一眼，祖母正带着纹竹从外面回来。
她激动的扒着窗，刚想张口叫“祖母”，卫迟的大手捂上了她的嘴，把她死死圈在怀里。她拼了命挣扎，可是羊入虎口，体形和力量都悬殊，竟是丝毫不能挣脱。
眼睁睁的跟祖母擦肩而过，她一急，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卫迟发怒的捏着她的脸，低头堵上她的唇，再捏住她的鼻子——他喜欢这样惩罚她，让她无法呼吸，到她不能承受时，再缓缓递一口气进去。
魔鬼，魔鬼……
这一世，希望能活得有自尊，如这山风，如这溪流，如这野草山花，不依附于谁，不受困于谁。
知无看着她的脸，突然感慨了一句：
“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