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蟠龙三十二
当时脑子里轰的一阵晕眩，好像魂被一刹那给撞了出去。
忙一把用力捂住自己的嘴，这时身体的坠落势头却突然停顿了下来，紧跟着耳边那片巨大的轰鸣声也戛然而止，就像时间停顿了似的，这突如其来的静止让人有点无所适从。
“呵呵，反应快，够胆子……”匆忙睁开眼，我看见刘华哑着嗓门对阿贵笑道。
刘华腰间有道钢索笔直贯穿入悬崖上一块突出的岩石。
正因为这样，把我们三人朝下坠落的身体猛地给牵扯住了，与此同时头顶上那片追随着我们直冲而下的东西也消失不见，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片片积雪和碎石沿着山体从两旁纷扬滚落。
落下去至少十多秒钟，才听见一两下细碎的撞击声，这种感觉比坠落本身更让人发晕。所以我完全没敢低头朝下看离地还有多远，因为那根吊着我们三人的钢索最多一根小指粗，摩擦在岩石间吱吱作响，仿佛稍微再施加一点多余的力量就能让它一分为二。
但阿贵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点。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抓着刘华，所以仅靠两条腿缠着钢索维持着我们三人此时的静止。
但这静止不多会儿就被他打破了。
不知为什么，当他抬头朝悬崖顶端看了一眼后，他身子朝后一仰勾着那根钢索就开始前后轻轻晃动起来。
一边晃，一边抬头再次看向悬崖顶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那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钢索被重量牵扯出来的颤抖却是清晰无比的。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断，情急之下忍不住想问问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可是张了张嘴，我发觉自己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论怎么使劲也没办法让喉咙挤出一点声音，登时急得一头冷汗，就在这时见阿贵目光一转，望向刘华那张垂挂在胸前的脸，若有所思般轻轻说了句：“有没有觉得天暗了许多？”
天暗？
听了他的话我立即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但并没感到天比刚才暗了多少。只是也许近了黄昏，又被云层完全遮去了太阳的光线，所以天色看起来有些灰。
“天昏则山生变。”刘华咕哝了声。
“山生变则邪气侵。老爷子，你刚才一路出来应不光是一个人吧。”
“你什么意思，小兄弟？”
“您觉着呢？”
两人对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心知不太对劲，苦于嘴里仍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立刻扯扯阿贵的衣服试图提醒他这点，却在这时忽见他手猛朝上一提，一把将拽着刘华脖子的那串链子提了起来，随即脸一侧，简短对我丢出三个字：“抓紧我。”
这突变叫我蓦地一愣。
没等反应过来，他脚下突然猛一用力，带动那根纤细的钢索像道秋千一样突地卷着我们朝悬崖顶端方向用力荡去，又在接近的一刹那，飞速荡了下来。
这一起一伏，至少百米的落差，直晃得我胸口一阵发闷。
而这落差对钢索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它被岩石摩擦出了尖锐的撕扯声，感觉随时随地都能被那股粗暴力道一扯为二。所以忍不住立刻朝阿贵肩上用力抓了一把，试图以此去阻止他继续这种莫名的行为，怎奈惯性早已形成，就在阿贵低头看向我的时候，那钢索第二次被他高高荡起，随即就听头顶上咔的声脆响，终于没能经受住这么巨大的牵扯力，那根钢索一下子从岩石里脱落了出来，瞬间令我们三人身子再次狠狠往下一沉。
我心里暗叫一声糟。
原本靠着刘华的钢索，我们从悬崖上跳下来得以安然无恙，谁知阿贵竟用这方始把钢索给扯脱了。虽然知道他能力很强，但毕竟还不至于能带着我们在半空里飞，因为如果他真有腾云驾雾的能力，那么早就可以从村子里飞出去了不是么？何必等到现在？
但相较于我的惊恐，刘华那张正对着我的脸，却丝毫不见吃惊的表情。
他似乎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由始至终他歪着他那条长长的脖子安静看着阿贵的全部举动，直到身子因钢索的脱落再度下坠，他才勉强扬起了脖子，却依旧不惊，不讶，反而是无比突兀地哈哈一笑，然后蓦地朝着阿贵发出粗噶一声尖叫：“跑？！怎么跑！”
话音未落，就见阿贵身子轻轻一转忽地凌空而起，借着钢索脱落前最后一刹的晃动，顺势朝着悬崖方向纵身一跃。
随后一大片岩石扑面朝我撞了过来。
眼看这一下不撞成肉饼至少也得重伤至残，我不由自主也脱口尖叫了一声。
这次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声音，但同时，清晰感觉到有团东西紧跟着声音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
我想它一定是之前跟着呼吸被我吸进嘴里的那团东西。
它冲出喉咙的瞬间，我喉咙里的僵硬感就消失了，但不等我继续开口，突然发觉阿贵抱着我的那只手骤地变得僵硬起来。
然后他整个身体也僵硬了，就像那会儿在地道里他突发的状况一样，硬得像块石头，而眼神空得一片虚无。这状况可把我吓坏了，眼见他提着刘华的那只手轻轻一松，带着手腕上松脱开来的那串珠链垂到一边，慌忙在他的手也将我彻底松开前一把抓住面前的钢索。
另一只手则猛抓住他肩膀一阵摇动。
试图在同对面那片岩石冲撞到前将他摇醒，不料他身子一斜，反手一巴掌拍开我的手径直就脱离了钢索朝悬崖下跌坠而去。见状我惊叫着赶紧伸手去抓，想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将他的手抓住，但就在刚刚要碰到他手指这一刹那，他眼睛忽地一闪，似乎猛然清醒了，却并不回应我朝他伸出的那只手，而是将他左手高高抬起，倏地朝我抛了样什么东西过来。
没等我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身体早已因着这股冲力，脱离了我能够得到他的距离。
而眼睁睁看着他身子如一只纸鸾般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内，也不过瞬息的片刻，山体已近在咫尺。随时随地就要同我身体直面撞上，我正要绝望地闭上眼，转瞬却赫然发现，眼前那片岩石，极为突兀地并非是跟着山体呈一刀且般平滑垂直的。
随着距离的骤然接近，我意识到那原来那是一块隐性的凹面。
也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外力因素，这片悬崖中间竟存有那么大一块凹槽，上面覆盖着一层茂密的植被，被雪覆盖后同山体颜色几乎融合在一起，所以不分外仔细的话，完全无法辨别出它存在的痕迹。
这么看来必然是阿贵刚才已看出这一道空间，所以才冒着钢索断裂的危险想将我们转移到这里来。
但尽管如此，它深度也仅够容纳一辆小轿车，而此时我跟刘华随着钢索撞向它的力量远非这点距离可以缓冲，所以，显然状况并不会因此就有任何好转。
这样的话岂非依旧是难逃一劫……
正想到这里，突然一股力量从旁冲出，带着我脱离钢索一气朝着那道凹槽内扑了过去。
是刘华。
之前看他行动缓慢得像具僵尸，谁想此时却如脱兔般敏捷，就在距离山体不到半米的距离，他一下子就脱离钢索朝着凹槽内不偏不倚扑了进去。
落地借着植被的缓冲，所以纵然扑进去的力量极大，倒也没给身体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可我就不一样了。
我哪来他那种灵敏和速度。
就在他身体沿着堆满积雪的植物滚落到地上的时候，我才刚刚坠落到那处凹槽边。
距离他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的距离，境况却天差地别。我没能像他那样刚好落进凹槽内，而是紧贴着凹槽边缘的岩石一下子就往下跌滑了出去，眼看就要越过边缘线继续往下跌坠了，所幸手腕上蓦地一紧，跟刚才那股带着我脱离钢索扑向凹槽的力量一样，一股细而坚韧的力道一下子顿住了我飞快下滑的身体，亦让我借此机会一把抓住凹槽边缘突出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将身子停稳了下来。
而造成这一幸运的东西，是缠绕在我手腕上的一根红绳。
原来刚才阿贵在从钢索上坠落前的一瞬，朝我抛来的那样东西，就是这根红绳。
那绳子看着细，却无比牢固，它将我和刘华的手腕缠在了一起，因此刘华在冲离钢索的一瞬间也将我从钢索上带离了开来，又在险些从山岩边缘滑落的当口吊住了我，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明白到这一点不禁让我愕然。
那男人竟在自己生死关头仍不忘记保住我的命么……
但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值得他为我这样做？？
困惑又黯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慢慢从凹槽内那处平台中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紧抓着的那块岩石边站定，朝下探出半颗脑袋。
“刘大哥……”我叫了他一声。
他没应声，也没动，只用他那双跟着头一道歪斜在肩膀边的眼睛目不转睛望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伸手将我从岩石下拉上去，但他只是紧盯着我和我手腕上那根红绳瞧着。那样瞧了好一阵，他头突然再度往下一垂，紧贴着我的脸朝我桀桀一笑，哑着声道：“灾星。一百年前你害他凭白背着一身罪名丧了命，一百年后又跟着那头狐狸精到此，是还嫌害他不够么？”
“……你在说什么？？”
“呵……我在说什么？昨儿看在主子的面上放你离村，放你一条生路，原是不甘心的，谁想你竟又回来了，呵呵……朱珠，想那湘西赶尸人再强，你以为他能强得过这里的谁，那丁点的修为，又岂能对抗得了血路所生成的煞气？狐狸精尚且无法指望，你真以为他能在这种地方护得了你？”
这一番话听得我一阵沉默。
不能说完全没听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也不确定是否是真的听懂了。
但有一点是很快就想明白了的，那就是，刚才我们三人的跳崖，跳崖后遇到的那片不知明的东西，以及阿贵从钢索上的坠落，恐怕都在这个刘华的算计之内。
而他也恐怕早已不是刘华本人。
那他是谁？
呵，昨晚放我离村的那个人是谁，必然他就是谁。
这么看来刘华的确已经死了。死后被附了体，诱使阿贵跳崖，再致使我被他带入眼下这种境况。
所做一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我死。
而为让我死的原因，是他将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叫朱珠的女人。
想到这里时，见他手搭在了我用力抓紧的那块岩石上，我不由轻轻打了个寒颤，因为已经可以预知他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当即脱口道：“我死了精吉哈代会放过你吗？？”
他微微一怔。
但仅仅只是片刻，便了然于胸，于是朝我沙沙一声笑：“他要假你之手得到王爷手中制诰之宝，如此，我更不能让你活着。”
“我不会替他弄到那个什么宝！我只想带着狐狸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急道。
“离开？”闻言他大笑起来。长长的脖子因这距离的笑而扭曲得变形，令他笑声仿佛是从一台坏了的抽风机里挤压出来的。过了片刻，终于停止了那可怕的笑声，他斜眼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当年为了你和那头狐狸精，我们这一村的人在这百年间吃了多少苦，那头狐狸精可曾跟你提起过？”
我咬了咬唇摇摇头。
“说活不像人，说死不像鬼……呵呵，又在昨天一夜间，着了精吉哈代的道，死得一个不剩，就连魂魄都无法入轮回道转世投胎，徒留我老头子一人在此苟延馋喘，被精吉哈代那个小人利用，实话讲，活着本已没有任何意义。”说到这里，目光一沉，他冷笑了声道：“但死前，拼了我一身的修为，也要灭了你，免得你在这一世再将王爷害得万劫不复，也害得我等百年的守护毁于一旦！”
话音未落手猛地一抬，在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瞬间，他举拳狠狠就朝着我手中那块岩石上砸了下来。
眼见石头霎时就要被击得粉碎，突然间‘刘华’的手兀地一顿，随即啪的声响，它在一道红光包围下一折为二，令‘刘华’急站起身朝着我发出狼吼般一声哀嚎：
“你！你做了什么！！”
我当然是什么也没做。
两只手都用力抓在岩石上，我能做出些什么来？
但他惊恐之下似乎全然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只异样愤怒地豁然朝我冲下半个身体，伸出细长手指一把朝我眼睛挖了过来！却就在这时他身子一震再度发出一声哀嚎，紧跟着脖子上红光一闪，随即咔擦一声脆响，那根细长但始终牢牢牵扯着他头颅的那根脖子，呈九十度角一折为二。
至此我终于看清了那两次闪现在他身上的红光到底是什么。
是阿贵手腕上那根珊瑚色珠串。
此时，在折断了‘刘华’的脖子后，它卷着那根脖子将‘刘华‘身体甩落到了地上，而这同时一只手朝我腰上轻轻一托，在我还没从这一连串过程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带着我倏地凌空而起，轻轻飘飘落到了悬崖中间那道凹槽的平台上。
“阿贵？！”脚刚碰到地面我立即扭头朝着身后那道身影惊喜地大叫了一声：“你没死？！”
他没有回答我。
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我，随后突然伸手用力按住我肩膀，一把将我推到了身后那片岩石上。
我不由一愣：“阿贵？？”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说不清那是种愤怒还是黯然，他慢慢将目光从我脸上转到‘刘华’的尸体上，又慢慢从‘刘华’的尸体重新移回到我的脸上。
随后哂然一笑，他送开手靠到我身边，看了看我那两只被石头刮得伤痕累累的手：“没事吧？”
“没事。你呢？”
“早感到他不对劲，所以一察觉山体出了变化，我就做了准备。尽管如此，仍是疏忽了，我没料到他会利用当时精吉哈代所制血路的煞气，经由你的口，逼我放弃对他的控制。”
“是……是么……”想起之前冲撞进自己喉咙里的东西，我不由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脖子：“那……你是几时感觉到他不对劲的……”
他闻言淡淡一笑：“对于关伟。他表现得很自然，但他说错了一点，以关伟的年纪，他不应该是生在什么花花年代，也不会因时代而荒废技能。”
“为什么？”
“关伟看着年轻，实际岁数我听真的刘华说起过，应已超过五十，但即便这个岁数，要学会拔骨也是不容易的，他如是真正的刘华就不应该看不出来，关伟根本没有那种天赋，也没有那把可以练就拔骨的身子骨。”
“哦……”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而即使是刘华，也完全不可能掌握拔骨之术。”
“为什么？”
“刘华不是正统发丘派出身，而是半道子出家，所以才会认了他们的师父作为干爹。所以以他的资历和血统，完全没有掌握拔骨之术的可能性。”
“哦……”一番话听完，不由令我再度对着他那张脸呆呆出了片刻神。
“想什么？”见状他问我。
我迟疑了下。
低头瞥了眼地上‘刘华’的那具尸体，原想将这话题就此先转开，但转瞬却又没忍住：“我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阿贵。”
“我是什么人？”
“嗯。”我点点头：“还有，你为什么会三番五次的来救我？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走的，我俩非亲非故……这实在……”
“你的意思是，有人来救你，反让你感到不安了？”
“不是这个意思……”
“好差的安全感，宝珠。”
“呵……”
“其实是因为，跟你一样，你也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我，把我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还记得你问过我一句话么，宝珠？”然后他轻轻问了声。
“什么话？”
“你问我，‘这副身体，不是你的吧？’”
我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这副身体的确不是我的。两天前，我在路上遇到的一名赶尸人，他对我的存在有点兴趣，亦有所企图，所以，后来被我杀死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山坳里。”
“哦……”
“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存在会有所企图么宝珠？”
我迅速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因为我是个死人。”
“……是么……”
“死了很久的一个鬼魂，对他来说有点特别，所以他想将我收入他控制的尸体体内，为他所用。”
“于是他反被你所用了。”
“是的。”他笑笑。
“但你还是没说，我让你想起了谁。”
“这个么，”他沉默片刻，突兀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眉心微蹙，一把将我拖到他身后：“别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