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呯”紫宸殿上,承文帝拍着桌子,“吴云善。”
“末将在。”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间一个武将模样的人叩首答道,
承文帝一把将手边的东西扔出去,“你来给朕说说,到底是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做下暗杀朝廷官员甚至灭门的勾当。”大概是用气过急,承文帝气的大力咳了起来,徐公公忙走上前轻轻拍着承文帝的背,又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热茶端给承文帝,
承文帝一把推开,“德麟为官多年,所做之事,件件是朕亲自交代。若说结仇,那就是有人觉得朕的旨意不当,心怀怨愤,以致迁怒德麟。朕即位多年,自诩四海升平,却不想盛世之下,朝廷命官举家十多口人,尽数被杀于官府驿站,朕有何颜面再说治国有方。”
“皇上,自昨日收到消息,末将就已经派出金吾卫左右司卫前去勘察。不日应该就有消息回传京城。”吴统领回道,
“这么大的案子光左右司卫就能办的了的吗。刑部尚书许历,京畿卫夏湘浦还有吴云善,朕命你们三人即刻前往案发驿站,查清此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证据找出来。要是查不出来,你们头上这顶乌纱也没必要戴了,就给朕取下来给那些戴得了的人去吧。”
“臣等领旨。”被点名的三人心下凛然,都叩首应了。
承文帝看了看殿内众人又点了两人出来道,“二皇子,安郡王,你二人给他们在京中坐镇。有什么他们不能盘查的,不听调度的,你们出面去办。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路魑魅魍魉在背后捣鬼。”
二皇子跟安郡王忙跪着回道:“儿臣(臣)必定尽心尽力协助三位大人清查此案。”
承文帝看着这满殿乌压压的一片,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天天称赞的太平盛世,朕每月俸禄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在这等关键时刻一个个都给我装哑巴的。看来是朕素日的仁慈养宽了你们的心。”
文武百官忙齐伏地,“皇上息怒,臣等知罪。”
“知罪?”承文帝冷冷的重复了声,道:“你们的罪,朕素日不怪,今日也先给你们记着。至于追不追究就看德麟这案子了。”说罢,起身甩袖而去。
徐公公踏前一步,高呼道:“退朝。”
东廊里,文武百官,三两成群,与往日高声大论不同的是,今日气氛一片低迷,时不时传来几声叹息以及忧虑之声。就连廊外巡逻的禁卫军也是比往日肃穆了几分。二皇子跟安郡王并几位宗室贵族子弟走在后面,脸上也是一片郑重之色。倒是今年新领了差事的郑国公世子晏京望了望前面的百官,低声笑道,“往日见他们多威风,如今都成霜打的茄子了。”
显郡王世子夏兮沉闻言斥道:“阿京,不可无礼。现下陛下正是雷霆之怒的时候,你这话要是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小心整个郑国公府都要遭殃。”
晏京扁扁嘴,不出声了。
二皇子叹了口气,“阿京你这张嘴啊,一向不饶人。这本没有什么,放在平时父皇听了只怕也是喜欢你这份直爽的,不过此刻你还是谨言慎行吧。不然吃了挂落,到时候哥哥们可救不了你。”
旁边怡郡王府嫡长子邢青明皱着眉,有些忧虑道,“殿下有空还是去看看五殿下吧,只怕……”
二皇子点点头,“你跟我想到了一块,现在三弟,四弟还在江南未归,六弟又去了南京迎接皇祖母。这满皇宫也就剩下一个我还能去跟四弟说说话了。”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心下却都知道,四皇子这个坎只怕有点难过了。
景福殿中,五皇子自昨日闻信吐血昏倒,至今日还卧病在床,短短时日,容色已是清减大半。
贤妃昨日闻讯就已知道不好,奈何宫规所限,只得提着心在碧梧殿转辗了一晚。今日一早,着人去贵妃娘娘那告了假便忙带着浅绿几个到了景福殿,只是无论贤妃说什么,五皇子终是昏昏无语。
此时约有巳正,浅绿上来劝道:“娘娘,殿下从昨日开始就没进食,今早娘娘一起来,就来了景福殿,连点心都不曾用过。这样下去两位主子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我刚刚叫人传了些小点,都是素日殿下喜欢吃的,奴婢现在去端上来,主子们用些吧。”
贤妃点了点头,转向五皇子,“明文,你这样若是叫香容地下有知,该是多担心。她临行之时还在劝你保重身体,勿以她为念。就算看在她的面上,你也得起来吃点东西啊。”
五皇子摇了摇头,“母妃,你别劝我了,我这会是真吃不下。倒是母妃,你去用点吧,别为我累着身体了。浅绿,你去陪母妃用点。”
贤妃听了这话,眼泪一时经不住落了下来,喉咙哽住,只得偏过头去就着手里的帕子拭泪。
伺候在旁的浅绿、浅蓝相视一眼,浅蓝咬咬牙,上前一步跪了下去,“殿下,请恕奴婢斗胆。如今香容小姐已逝,黄家满门无存。眼下陛下震怒,刚刚小冬子传了信说今早朝堂之上,陛下已命刑部尚书许大人、金吾卫吴统领、京畿卫夏将军三位大人前往驿站彻查此事,京中二皇子、安郡王协同调度。有这几位负责此案,无论凶手是何种通天的恶人,想必都能被追查出来。黄大人在朝多年,身后事自然无需多加操心,自有亲旧好友尽心费神。但是黄小姐心里惟系殿下一人,如今丧命荒野,不但无人前去祭拜,只怕死后还因追查案犯不得享有安宁。办案的都是粗枝大叶的爷们,难道殿下还盼着他们去顾全香容小姐死后的颜面吗?殿下在此卧病在床,茶饭不思,日益憔悴,说句不当听的话,这些于死后的香容小姐又有何作用呢?殿下若真的放不下香容小姐,依奴婢拙见,反倒应该保重身体。黄大人的身后事,不说其他,黄大人一生忠君爱国,为陛下死而后已,死后难道不能享有追封的尊荣吗?二则黄氏一家,老老少少,出殡之事您若出面办理,黄家享有的体面自然要比旁人高一层。三则香容小姐,慕您一生,难道您就由着她孤零零的鬼魂游荡在外面吗?还请殿下好好思量,就算是看在香容小姐的面上也该早日振作起来。”
浅绿见了,也忙跪伏在地:“殿下,浅蓝说的没错,这整个京城,有身份、有资格出面办这件事的除了您还能有谁呢?陛下如今悔恨不已,您做儿子的,与陛下同怀此心。陛下此刻心中的苦自然也只有您能去排解一二,您若还病倒了,叫陛下怎么想呢?”
贤妃听了,也是跟着劝道:“是啊,明文。你父皇跟黄大人的交情那是少时就有的。虽不知因何种缘故闹成前段时间那样子,但今日之局,只怕你父皇才是心中最痛苦的那一个。年少至交好友,为自己尽责一生,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还是因自己而起,这份悔恨无人可诉。你父皇素来宠你,你跟黄家的关系又不比旁人,唯有你还能去说上几句啊。”
五皇子本是昏沉不能自明,心下所念都是以前跟香容嬉笑往来的儿女情事;更兼年岁也还不大,涉世未深;且又素来得长辈喜欢,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所幸素来聪慧,接连听了浅蓝、浅绿以及母妃的话,心下已经是挣扎起来。一边是情深似海,却又痛失所爱;一边是世事伦常,不尽心不得情。因此思来想去,倒是多了几分清明,贤妃见此忙伸手扶起来,靠着枕头。又叫起跪着的俩人。
服侍五皇子的小太监早机灵的叫人传了几样清爽利口的点心上来,五皇子强撑着用了些,贤妃又着人服侍五皇子净了脸,换了衣裳。这才目送他去了文德殿。
待人走远了,贤妃叹口气,沉吟了一会,又反复叮嘱了一遍景福殿服侍的奴才宫女,这才由浅绿扶着上了坐撵回了碧梧宫。
文德殿内,本来皇上还宣了安郡王在议事,见宫人来禀“五皇子求见。”怔了怔,忙让人宣了进来。
安郡王见此,忙知机躬身告退。
承文帝点点头,又道:“这事你经点心,别叫德麟走的不明不白。”
安郡王忙点头应了,“陛下对黄大人如此尽心,黄大人地下有知肯定也会感激不尽的。”
承文帝愣怔了下,末了摇摇头,“那人啊,他跟你们不一样。此刻只怕心里还怪着朕呢。是朕辜负了他的臣心。”
安郡王不敢再多言,告了罪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与进来的五皇子碰上了,又相互见了礼,五皇子见了他,想起刚刚浅绿浅蓝的话,心中一酸,强笑道:“表哥,黄大人的事就多麻烦了。改日我一定好好谢谢表哥。”
安郡王叹口气,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妹妹阳惠长公主,这一声表哥自然是当得起的。这会见了五皇子这样,心下也有些不好受。不过这事陛下本就十分看重,他幼时也经黄大人指点过学识以及官场百态,对这事本就尽心,这会听了了五皇子的拜托,不由伸出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明文,振作点。后面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死者与生,一往一反,来日还长着呢。”
五皇子点点头,俩人这才错身而过。
到了殿内,五皇子只喊了句“父皇。”眼泪便已禁不住的落了下来,他自幼赋性恬淡,不像其他皇子一样,经年往外跑,是承文帝几个皇子中受宠最深的。这次痛失所爱,于他未经风雨的一生来讲已经算是令他生无所想的大事了。景福殿中对着贤妃,还能勉强克制。此刻见了疼爱自己的父皇,一腔委屈已是不由自控的倾泻而出了。
徐公公在旁见了忙向殿内服侍的宫人摆了摆手,悄无声息的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承文帝见了叹了口气,儿子哭个不停,没得奈何,只得走下来亲自扶起五皇子,“明文啊,这次是朕对不住你。朕原想着将德麟送去禹州,让他好好冷静冷静改改他的臭脾气。不然朕在的时候自然能够容忍他的脾气,等朕不在了,谁能忍得了他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朕没想到竟有人如此罔顾王法,诛杀朝廷命官,置法度于不顾。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朕因朕的失误造成的。”
“父皇,”五皇子悲声打断了承文帝的话,“儿臣心里并未责怪父皇,若说先前因着黄大人的获罪有些不明白。今天听了父皇的话也是明白了。儿臣今天来是因为想着儿臣尚且因为跟香容的事情已是如此悲不自己,更何况父皇跟黄大人几十年的君臣知己之情。父皇治理朝堂天下已是费心耗神,儿臣不能替父皇分忧已是不孝,岂再能因这些儿女私情就对父皇心怀怨渎。”
承文帝摸摸五皇子的头,百感欣慰。自己的儿子们大了,不像小的时候那样常粘着自己撒娇,遇到事情也懂得如何分派了,平日里承文帝是十分喜欢的。可是有那么些时候私心里还是希望儿子们能像寻常百姓家那样儿子跟老子能十分平常的唠唠嗑、说说话,遇到些事情也能体就一下承文帝心底的情。不过也只是想想,承文帝十分明白,如若自己的儿子真的成了那样只怕自己又要担忧天下的未来了,所以今日这种时候五皇子是极得承文帝的圣心的。
“明文,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朕一直担心你性子软弱,遇大事容易一蹶不振,还好,不枉费朕对你的一番教导。黄家的事情,朕一定会彻查到底,不管背后是神是鬼,朕都会把他揪出来。德麟素来喜欢直言进谏,他生时朕担忧他以后不被相容。他死了朕就全了他的一片忠谏之心,追封他为一品忠毅候,赐朝服、品冠。黄小姐追封德柔郡主,一切后事按郡主品列安排。至于黄老夫人也追封一品诰命,这些事朕已经交给了礼部去办。你放心吧,有朕看着,他们不敢不尽心。”
五皇子忙回道,“父皇思虑周全,儿臣先替黄大人和香容谢过了。只是黄氏一门香火不能绝,黄大人素来对黄氏宗族照顾颇多,儿臣想着不如就从黄氏旁族里面过继一个来继承黄大人的香火,也不至于百年之后,黄大人无人祭奠,父皇您看如何?”这事五皇子也是在来的路上想到的,百善孝为先,如今香容连同整个黄家都已经没了,可是黄家的香火还是要传递下去,不然以后逢年过节、清明祭祖,黄大人一家在地下无人记挂。自己在一天自然不会少了烧纸祭奠,可是往后的日子还这么长,万一来个变故,世事这么薄凉,谁还能记得长埋地下的黄家呢。
承文帝点点头,“你想的周到,不错,德麟的香火是该找个人继承。朕之前常听他提起他堂兄的孩子。好像对他堂兄的第二个孩子甚是喜欢,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你跟他们素有往来,也不至于唐突,免得让人觉得有夺子的嫌疑,反而不好。”
“是,儿臣谢过父皇。”五皇子点头应了,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些末宽慰的笑,只是不待长久又消失了。
承文帝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留着五皇子一道用了午膳,两人虽都没什么胃口,心里都顾念着让对方多吃点,少不得也要胡乱吃几口,这样一来二去,倒是都吃了个三分饱。
今时不比往日,徐公公见了也把心放下了大半,又顺手做了个人情,将消息着人送到了延福宫跟碧梧宫。不说延福宫的贵妃如何,单就贤妃已是十分承情,忙亲自道了谢,又重赏了前去送信的小太监,末了还道了句“阿弥陀佛’。
是夜,露凉烟淡,半夜云停。
京中东城一带,王侯重卿宅邸之地,街上除了打更的人,以及巡夜的卫军,再无旁人逗留,很是显得满街楼宇府邸更加肃穆规整。
其中一座宅邸里,丛丛院落后面,显出一条回廊,远远几对宫灯映照,顺着回廊转过几折游廊,出现了一间水榭,坐南朝北,虽只一间,却有寻常四五间屋子那么大。面面眀窗,重重纱罩,其中琴窗画桌,金鼎铜壶,次第而放,显得极为雅致。
下面又有一张大案,案上诸多书籍。旁边摆着一张宣纸,一付蜡笔搁在架上。下侧又放着一盏三尺多高的青铜牡丹花鸟底座上盖琉璃罩的灯,罩子里面放着一个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映照的满室通明。只是此刻屋内四处望去空无一人,倒是案几对着的院中隐隐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音。不过门廊正面垂着湘帘,一时倒看不清到底是何人站在院中。
“事情既已办成,不是叫你暂时出去处理淮北那边的事情吗,怎么还敢在这风声口到我这里来。”说话的人听声音十分低沉,年纪应该在中旬左右,
“回爷的话,爷的吩咐属下岂敢不听。只是属下有疑惑实在不得解。担心恐有其他的变故,又不敢轻易让其他人来回话,没奈何只得亲自跑一趟。”院中另外一个声音回道,
“哦,什么疑惑还要你冒着风险亲自跑这一趟?”
“照爷的吩咐,事情办成之后,复命的人回来之后就地十丈外格杀。但那日,我率人过去的时候先是出城途中遇到京畿卫夏将军手下的陈统领在城门口盘查,耽误了些时候。到了地方,我们解决前来复命的人的时候又撞上了一个黑衣人。没办法只得一拨人原地处理尸体,属下带着另一拨人去追那个黑衣人。却不想被人溜了大半个林子也没有追上,末了还是让人跑了。”
中年人听了,问道:“既然如此,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哪?”
“属下出城的时候,已是傍晚,往常这个时候城门口无事是不会有人盘查的。而且那日属下在京中并未听到有何要事发生。那么想必就是小事,既然是小事,本不应该劳动夏将军的得力护卫陈统领,这是属下想不透的一个点;其二就是林中那个黑衣人,不说武功,至少轻功实属罕见,属下自负行走京中多年,对京中的势力差不多都有个了解。但他的路数非常奇怪,不像是京中以及附近的。而且他像只是要知会属下一声他在林中一样,既没插手救人也没多问,惊动我们之后自行离去,半点也没停留。如果这人只是恰巧路过,以他的武功,只怕不惊动我们也可自行离去,但他没有,反而故意弄出了声响。因此属下不得不特意前来跟爷说一声。”
中年人大概沉吟了一会,似是有些琢磨不定。过了好一会,才听他继续说道:“你做事一向心细,这件事换做旁人只怕就这样遮掩过去了。你却能注意到,极为不错。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留心的。”
“是,主子。”
过了会,一个中年模样的人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看着像是刚到而立之年,神色间也是一片温文祥和,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在案几前方踱了几步,又凝神思考了一会。末了,摇摇头,笑了笑,走到桌案前,提起笔就了点未干的墨,慢慢写下“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写罢,停了笔放在旁边。又端起未干的宣纸就着明亮的灯光,细细看一会,这才吹了吹,待墨水快干透了,重新放到了桌上。
“来人。”
帘子一响,一个身穿一身干练劲装的小厮走了进来,抱拳道:“大人。”
中年人朝案上的宣纸挑了挑下巴,“明早天明后将这个送去那边,‘秋深忘岁晚,花红风雨至’,叫夫人可以开始了。”
“是,大人。”小厮上前一步,卷起宣纸,又用信筒装好。揣入袖中后,抱拳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梧桐叶落而知秋,院中的梧桐叶一层又一层,随着寒风吹起,慢悠悠的晃荡在水榭外,远处的宫灯也跟着随风飘摇,照的整个回廊时明时暗,更显深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