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五)
在整个菩提寺中,最好找的,莫过于七苦和尚。
七苦其实很喜欢寺门前开的那几乎蔓延成红色火海的木槿花。在那里,听过了一夜秋雨,次日便会看到错落的朱红一点一点,仿佛还带着些轻微的声响在你的眼前缓缓绽放舒展,美的好似佛言的曼陀罗,在寺门前流转着生机与娴雅,如同一个披裹红妆,蹙眉浅笑的美人儿于佛前静立,千百年来不离不弃,最终让人辨不清极乐与红尘哪个更值得留恋了。
七苦第一次见到纤小玉时便在心里轻喃一声:“阿弥陀佛”,而后思量着这世间怎会生出这般粉雕玉琢的人儿,她撑着伞,细细的雨丝落于伞上,在她面前泻如珠帘,她自木槿花丛中踏径而来,便再没有人比她更为配得上这艳烈到极致的色调!
她就该是这木槿花,就该是这秋日里遗世而独立的景色!
七苦和尚在菩提寺中的地位很低,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可他天赋却极高,所谓的佛语禅机,不去看也不去辩,却比谁都看得透看得清。他是个从骨子里透着清冷的人,谁都亲近不了,他不会真心的欢喜或是彻底地悲伤,他就像个局外人,即便站在你身边,都生出疏远来。
可他喜欢龙霁月的笛声和笛声里长袖卷花,一舞倾城的纤小玉。
他也曾在佛前长跪不起,求问一个因果夙世,他说:“佛,我的心动了……”
可那金色的佛像于缭绕的烟雾中只微阖着眼睛,嘴角带笑,悲悯却沉默,留下俗世里的信徒于尘埃中苦苦寻求。
自此,七苦便常常走去木槿花丛,旁人问他为何不去正堂坐几寸蒲团,念三句佛理,总比单衣单袍,沾一身凄风重露来得好时,他总是低眉笑笑,轻言道:“放不下……”
所以,白绫第二次见到七苦和尚,又是在木槿花丛中。
照白绫的话说,七苦依然是那副任尔旁敲侧击,我自八风不动的和尚模样,颇为气人,但他的身后并无操纵尸骨的小鬼,喜得纤小玉差点没忍住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白绫却一瞬间轻皱了眉头,虽不曾说什么,但让清珣在她脸上看到了些许的担忧。
“各位施主皆是鄙寺贵客,可不知找小僧有何贵干呢?”
七苦说的客气,但仍是专注的以手掬起桶中之水洒在木槿花枝上,连眼睛都不曾抬起。
“我们来,是有一件事要问阁下……菩提寺的事,你,知不知道?”白绫长袖低垂,双手拢于其中,指尖祈珠轻转,转过一个轮回便掐住了一个“魔”字。
“我知道。”
七苦也不隐瞒,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唇角微翘,带着一个温柔的笑意。他的手里捧一汪澄水,水光潋滟,于晴空中泛着七彩落到木槿花瓣上,滴溜溜的将那柔弱的灼红压作微弯的弧度,欲坠不坠。
他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语毕,七苦的脚下现出一道金色的“卐”字,那本该是佛家标志的印记此刻被三道玄黑色的锁链纠缠着,看不清本相。七苦身上的袈裟微微扬起,分明是目含苍生的佛陀模样,却于那眉心藏了太多不可见的心思,过于深沉复杂,最后结成魔结烙在额上。他拉过纤小玉的手,将女孩子紧紧地搂于胸口,而后整个人向后倒去,坠入黑暗中,只一个眨眼两人便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该死!”白绫一瞬间的恍神让她甚至来不及抓住纤小玉的另一只手,她指间的祈珠仍在运转,只反反复复地在佛与魔两个字上停留,没有定论。
就在此时,菩提寺门后的阴影处却掩藏着一个黑衣黑带的人,他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眉目笼在斗笠之后,心思悠悠辗转,却不知在考虑什么。
随着七苦一同堕入结界里的纤小玉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只记她从没见过那样的七苦,慈悲却又痛苦,他抱着自己,坚决而认真,似乎有誓言徘徊在他的唇齿间,那一刻,仿佛听到或者错过,都已值得。
纤小玉心想,原来这人也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平日里诵经念佛的多了,只叫任何人都瞧不出来。怀揣着点点喜悦的女孩子忽又觉得不对,她爱的那个七苦,悲悯自爱不过,便是一花一木都心怀仁慈,岂会无端杀尽一寺僧侣。
罢了,我不想管,纤小玉抬头看一眼七苦削瘦白皙的下颚在心里叹息着,我爱的人,他就在这里,抱着我,去哪里,干什么,我都不想,我把我的一切放在他的身上,值得或者不值得,自有旁人细言多语,关我何事!
七苦仿佛听见了纤小玉的心思般低下眼来,敛眸轻笑,那笑中却含着一瞬的悲伤,刹那间,如佛前莲盛万朵,须弥开谢。然后,纤小玉便听见自己在哭,泪滴不受控制的落到七苦的衣袖上,将他青色的衣裳染得有些蓝,交杂在自己粉淡的衣袂间,虽是美好不过,却钝钝的疼痛起来,一击一击,把一颗千百年来早已磨练的近乎冷清的心打的破碎不堪。
她看见自己抬手,拂过七苦的眉眼,她看见自己的唇在开阖,说一句:“七苦……你回头吧……”
她看见男子的眉峰渐渐温柔,她听见七苦在问她:“小玉,你怎么悟得了?”
纤小玉不说话,她将七苦的衣襟拉下来,吻在他的唇齿间,摩挲着,依恋着,然后离开。
“因为,七苦……你很伤心,小玉此生只求你别伤心,小玉怎么舍得你伤心!?”
就在七苦和纤小玉堕入结界之后,白绫随即以手中祈珠结阵,阵眼处,白绫一袭白裳踏九宫之位起舞,她的袖口与衣襟处的绯红色麒麟暗纹隐然浮动,她的左手里是刻满梵文金字的祈珠,右手却握着自清珣处借来的玉扇。
她跳的舞,惊世风华,似韶光流转,尽皆少年。龙霁月记得自己曾经在很多年前见到过同样的舞蹈,跳的人也是这般模样,于繁复的阵势中被金光笼罩,地底生出千万道盈着星子的绿带,仿佛世间的生命都握在她一人掌心里。可白绫与那人有些不同,那人的眼里装着东西,但白绫的眼睛里却什么都看不到,她就像盲的,这阵势里混杂着尘世间的种种生离死别,铭心刻骨都入不得她的心,进不得她的眼。
忽然,白绫右手的玉扇一开,整个人如展翅的丹顶之鹤,旋转着踏足空中,她伸出一指点入面前的木槿花瓣,刹那间,如石投水间,将七苦的结界扩散着打碎。
与此同时,清珣与龙霁月身上长袍轻扬,一个错落便已将纤小玉带离了七苦身边。空中响过珠玉相撞之声,白绫侧身立于七苦面前,左手双指并拢点在七苦的印堂,指下是一支银白色的莲花开阖旋转,美丽却也致命。
七苦见状,却轻扬一个微笑,无惧亦无怖。他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一句“阿弥陀佛”,有细微的光笼罩着他,白绫抬眼看进他的眸子里,却只见一片通透虚无,悲伤欢喜,全无戾气。
“小和尚,我问你,”白绫指尖向前进了一分,有锋利的灵力破肤而入,在七苦的额心划出一道伤口,霎时,极细的血线蜿蜒着流过七苦的眼角,“你为什么要将菩提寺内的僧侣都做成傀儡,并以‘渡’字剑为饵,诱众人前来?”
“因为小僧堪不破,小僧恨!”
七苦的声音祥和清净,听不出半分的波动,可白绫却于指下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她蘸着七苦额间的血写下一个“忆”字,自那银华中,断断续续的溢出七苦的记忆,转眼间,众人便如身处其中。
这一段记忆,不多不少,恰是纤小玉失去的那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