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卦(八)
活人与死灵眼中的黄泉道,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活人的心不会受到黄泉道的影响,因而无法在周围投射出幻境,而死灵却必须通过黄泉道的消磨,放下对尘世的一切眷恋才能重入轮回。可田夕的执念太重了,重到四千多个日夜都无法褪去,在那空茫里摸索与找寻,无法放手。
真正的黄泉道是一片赤水连着玄天,只一条长长的白玉桥梁横架在水面上,几乎看不见头尾,桥梁上雕琢着巨大的衔尾蛇,鲜红的曼珠沙华层层丛生夹杂着漆黑与纯白并蒂的送葬花,它们的花茎自水底下伸展出来,纠缠着绕上桥柱,无数的锁链从桥梁两边相互旋绕着结成一个笼子悬在衔尾蛇的正上方,那笼子里困着一个执灯的青年人,仿佛是这昏暗凄冷的世界中唯一的光芒。他面前的锁链上此时正坐着一个清俊少年,白色衣裳,细长眉眼,说不出的正气凛然,那少年一边擦剑一边和笼中人说话,似乎交谈的甚为开心。
白绫在看见那少年时转身就想溜,却被清珣一下子扯住了衣袖,紫蓝衣袂携花带风的妖王笑得眉目弯弯,“易师想去哪里呀?不上前和你师弟叙叙旧吗?”
“今天不方便……”白绫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却发现被清珣拽的很紧,她无奈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很委屈很委屈地开了腔:“妖王,别闹了。”
就在这片刻的空隙里,那锁链上的少年人已经看见了白绫,他欢喜的招了招手,只一个错落便站在了白绫面前,他将一枚玉佩高举过头顶,半跪下来,满眼崇敬地看着白绫:“师姐,师尊把麒麟佩给你你便接着嘛,不然他老人家多难过啊!”
白绫苦着一张脸将苏谐拉起来,然后将麒麟佩别在少年的腰间,“傻小子,我要是去做云中城主,非得弄得天下大乱不可,这麒麟佩适合你,你分明也想要,不能随便让给别人啊!”
“不行!”苏谐义正言辞的看着白绫,“师尊要你做掌门城主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绝不能辜负他的期望!给我把麒麟佩拿着!”
白绫给苏谐的气势一唬,忙不迭的扯下麒麟佩捧在手心里,“是!师弟!”
“请问师弟还有何吩咐?”白绫挂上麒麟佩又转头去问苏谐,嘴里嘀嘀咕咕着:“分明师弟更适合当掌门人,那老狐狸又何苦强迫我来干啊?”
“师姐,你在说什么?”
“我英明神武,赏罚分明,进可安家国,退可扫大堂,我除魔卫道无所不能,我要是不当掌门城主简直天地不容,啊哈哈哈哈……”
苏谐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转过身来朝那笼中的青年人招了招手,清珣和龙霁月趁机同时拍了拍沮丧的白绫,龙霁月悄声问她:“你师弟怎么这么凶啊?”
“你不知道……”白绫叹口气看着苏谐的背影道:“他从小就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别说我了,连师尊、师叔和偶尔造访云中城的妖王都受他管……”
清珣仿佛想到了什么惨痛的经历般摇头叹息,“怎么老狐狸教出个憨小子,一点都不可爱。”
“师姐,妖王,还有……你是?”
“哦,在下龙霁月,”龙霁月抬手见礼,或许是周身缠绕的龙息纯净浩然正对了苏谐的脾气,小少年欢喜的冲他一笑,“原来是北海龙族太子,果然正气凛然,我这邪性的师姐和妖王前辈还望你多多担待了。”
“不敢不敢……”
这厢两人正客套,那边清珣已经攒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要冲上去揍苏谐,幸好被白绫死死地按着,将他的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妖王息怒妖王息怒,苏谐只是个孩子。”
过了许久,那笼中的青年等的都快哭了,苏谐才想起正事,他指着半空中清气四溢的囚笼对白绫道:“师姐,他说他叫展寻,是个打更人,我见他身上分明带着生气,却为何堕入这黄泉道中,还被封锁死灵的锁链困住?”
“这件事说来话长,”白绫忽然祈珠一扬双手合十,念一段梵语咒文,那锁链便如同有生命般向她袭来,她一掀衣裙,如霭似云般飘起,纵跃在层叠不断的锁链中,渡字剑蓦然出鞘,刹那间如昊阳裂日,三尺秋水在白绫身侧漾开,无数的恨鬼怨灵自赤水中脱出,扑向白绫。似乎是天成的默契,苏谐、清珣和龙霁月也同时跃起,身影于铺天盖地的链雨中穿行,鬼魅哀嚎着不断消散,刹那间白绫已停落在牢笼前,一条巨大的双生白蛇吐着信子缠绕上展寻的笼子挡在白绫身前。
“凡人?”白蛇君迆探出一只脑袋,上下打量立在锁链上的白绫,“好重的血腥气!”
白绫冷着一双眼睛,身前横着渡字剑,祈珠于手腕上无力自转,隐隐闪现一个黑色的骷髅图样,“式神,你不是我的对手,让你的主人来见我!”
“放肆!”君迆周身起了薄雾,它的尾尖蜷缩起来,尖锐的就像是一支矛,“我的主人也是你想见就能……”
君迆的话尚未说完,渡字剑便透骨而入,将它的一只脑袋钉穿,鲜血溅在白绫的脸上,她笑着伸出舌尖舔过唇边浓稠的血液,双眼里一闪而过的殷红吓得君迆在她剑尖不住的颤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我有资格见冥王了吗?”
“君迆,你退下吧,”黑发黑冠的男子踏着赤水而来,他纹着魅鸟的衣摆在风中扬开,墨色的瞳眸就像世间最纯的曜石,连渡字剑的光芒都透不进,“原来是你,怪不得我的式神连一击都挡不住。”
“冥王认得我?”白绫收了剑,侧身并指一点落在笼子上,瞬时仿佛凝聚了星辰日月,那锁链便寸寸崩毁,露出里面清清秀秀的打更人。
“何止是认识,我与你的母亲乃是至交,对吧,妖王龙子?”冥王间柳面如寒霜,他生得极好看,眉如利剑,长而细,眼卧丹凤,眼角处一点小小黑痣,只似画中走出的绝世人物,“当年一役,白惜身上所中之箭,二位即便没有亲自动手,恐也有推波之嫌!”
“间柳,那你呢?你口口声声至交,却让她孤立无援,你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清珣摇着扇子,并不反驳,他只拿话反问间柳。
“我什么心思?我当年的心思与你而今的心思一模一样,只是妖王……我求不得的,你也注定放不下,好自为之吧!”间柳一甩墨色长袖,他脚步从容地踏水而过却在与龙霁月擦身的瞬间蓦然停住,“龙族的责任,你的本心,劝你最好看个清楚,在这个世界上,错过的永不再来……”
“冥王多虑了,在下无论如何都不会犯与你同样的错误!”
“好,很好,”间柳转脸看着龙霁月,“温良无害做幌子,也当真为难你了!”
“而你……”间柳眉目里的冷冽散去,如春风化雨般孕出一片温柔,他看向白绫,轻叹一句:“你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啊?!”
白绫有些弄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她挠了挠头,隐约觉得这个人该是知道自己的生事的,又或许清珣和龙霁月也同样知道,但他们都基于不同的原因不肯告诉自己,白绫寻思着,却也不想深究,她只道:“我自幼生长于云中城,除了胸中无心,与普通人也无甚分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惜倒也考虑的周全。”间柳喃喃自语,“你此生无心,或可保永世平安,只可惜了你的埋心之地……”
白绫双臂抱着剑,她的眸色空灵,仿佛望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她轻声道:“我明白,将我的心掏出来必定是有原因的,可是每个人一生都会执着于一些事情,或大或小,尽是些求不得和放不下。我也知道,这些事情有可能最终会导致不幸的结局,但如果不去做,我到宁可自己从不曾出生于这世上,宁可为雨为尘!”
间柳无言以对,他玄色衣摆在赤水上划出涟漪,一点一点漾开的水波打破了众人落于水中的倒影,“你怎会与她如此相似?连一点退路都不肯为自己留下……”
“冥王,我唯一觉得愧疚的是我不知道我的自私是不是会让其他人伤心,让他们承受哀恸与失去……”白绫歉意的笑了笑,她半阖着眼睫,一声一句:“对不起。”
骤然间,赤水以间柳的脚尖为中心起了波澜,巨大的漩涡仿佛是在不经意间生成的,夹杂着无数的枯骨与花瓣卷席向白绫和龙霁月,他们两人毫无防备,身形欲退之时才发现一条锁链已在他们脚下蓄势待发。而清珣落脚处较远,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绫和龙霁月在一瞬间被拖拽向赤水的深处。
“你!”清珣转眼之间已将玉扇抵在间柳的颈间,一丝鲜红的血线自他薄薄的扇缘蔓延开来,一滴一滴落尽赤水里。
“放心吧,龙族的小子暂且不论,白惜的孩子我是绝对不会伤害的,我把他们两个同时送进迷域里便是想保护白绫。妖王,为今之计,只有让龙霁月与她有不可分割的感情,除非……”间柳一顿,眸色清冷寡绝,竟也有杀意顿生,“除非你想要她死!”